浅灰色的天空透出些许绯红,西北角上浮着的几颗晨星失去了光彩。青白的曙光和淡淡的晨雾交融到了一起,皇宫的轮廓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来。李世民伸了个懒腰,揉揉困乏发酸的眼睛,准备去梳洗房梳洗。他通宵未眠,一直想着太子的事,力求挽救太子,尤其要防止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太子干阴谋勾当。但是防不胜防,搞阴谋诡计的大有人在。其时元昌正在同母妃密谈。他决计不顾一切地豁出去,跟李世民展开一场殊死的较量,直到取代他的皇位。
听到称心等人被处死的消息,尹德妃慌得浑身发怵,额头冰凉,生怕灾祸蔓延到元昌的身上。她两眼直勾勾地凝视着元昌那阴冷的刀削脸,提心吊胆地说:
“儿啊,你就听娘一句话,最好到梁州任上去,呆在京城没有好处。”
“母妃,你害怕了。是不是?”元昌额头上皱起几条不规则的抬头纹。
“今上精明强干,当年玄武门事变,连大郎和三胡都惨死在他的手上,你们恐怕不是他的对手哩。”
“他们是明争,我却是暗斗。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要他中我一箭,可就完啦。把他逼下位,我再取承乾而代之。”
“人算不如天算。你想得倒挺美,可就怕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别瞎操心,等着瞧吧,到时候你再看儿臣的手段。”
“你要干吗?”尹德妃满头雾水,弄不清元昌的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
元昌诡诈地眨了眨眼睛:“利用称心这个牺牲品,激怒承乾,怂恿他谋反。”
“没有兵权,如何反得起来?”
“侯君集和今上产生了隔阂,心怀怨叛,他女婿贺兰楚石把他拉过来了。”
“此人将略非凡,带兵打仗,还没有过失败的记录。”
“还有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从前是隐太子建成兄的僚属。玄武门事变时,隐太子中箭身亡,他仍拼命死战。今上赏识他忠勇可嘉,命他负责宫城的安全。哪知他怀恨在心,主动投靠了太子承乾。今上的一举一动,他随时在暗中禀报。”
“噢,想不到你们联络了许多人,准备倒是挺充分的。”
“如今万事齐备,就只等东风喽。”
“你一说,我悬着的心可就放下来了。”
“母妃,我马上要去东宫,还有要紧的事商量。”
李元昌匆匆走出了大安宫,乘坐马轿,朝东宫急驰而去。
称心被处死后,承乾一直念念不忘,深陷于痛苦和怀念中不能自拔。他把称心的尸体埋葬在东宫后花园内,筑土堆成一座坟墓,私下追赠官爵,树立墓碑。每天他都要去那里转一转,看一看,涕泪交流,踯躅顾盼,久久不肯离开。临近黄昏,他又来到了东宫最北端的承恩殿。他曾和称心朝夕相处,度过了无数个温柔缠绵之夜的寝房,如今改变成了“幽会”室。他在室内竖起了称心的塑像,和真人一般大小,给它穿上称心生前所穿的衣裳,梳妆打扮跟活人一样。称心的遗物也都保存了下来,照样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承乾进入“幽会”室,首先浏览了一下称心的遗物,然后就在他的塑像前焚香化纸祭奠,拥抱着塑像柔肠百转,翻来覆去地跟“他”亲热,一壁厢诉说心曲:
“称心呀,你不能离开我,一定要留下来,永远和我在一起。没有你陪伴,我会活不下去。你还记得我俩的誓言吗?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可恨父皇偏不成全我们,残忍地杀了你。我好伤心的,心如刀割,愁肠寸断,简直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心肝哇,你知道是谁害死你的吗?就是那人面兽心的青雀,是他告的密。他想夺取我的太子座位,想用他的优势比垮我,处处算计我,不幸让你当了替罪羊,惨遭不测。”
他哭一回,诉说一回,再哭一回,再诉说一回,音调凄切哀婉,一边用双拳猛捶脑袋,浑如一头被迫窘了的野兽,随时准备伺机反噬。
“有仇不报非君子,有恩不报是小人。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杀死青雀,杀死他,杀死他,杀死那个狼子野心的家伙,杀死那个卑鄙龌龊的小人。”
“殿下,你在胡说些什么?隔墙有耳,说话留神点儿,少惹麻烦。”
太子妃躲在门边偷听偷看了一气,实在忍耐不住了,跨进门槛,进行劝解。太子承乾由于受了严重的刺激,加之过度的哀怨和忧愤,神志有些不清醒了,恍恍惚惚,沉迷到了和称心的“幽会”中。对于太子妃的干扰和打岔,异常气愤,恼羞成怒,一股无名火从心中蹿起,托地跳将起来,一脚踢到太子妃的软肋上。太子妃倒退了好几步,倒在门旁边。他上前抓住她的发髻,把她提起来,左右开弓,扇了好几个耳光,边打边破口骂道:
“谁叫你来的?你吃什么醋?我早就说过,只要称心和我相伴相随,不要你们了。”
“太子,”太子妃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你下死手打人,我劝你不应该吗?称心已经死了,你怎么还不振作起来?”
“我振作起来有什么用,父皇的心目中只有青雀,没有我。他迟早会把我废掉,立青雀当太子。”
“父皇处死称心,完全是为你好。”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称心。你,你给我滚,滚开些,滚远些!”
承乾正要把太子妃往门外面推,元昌闯进来了。说来也巧,他见了元昌,就像夜行人看见了灯火一样,很快平静下来,跟着元昌走出“幽会”室,走进集贤馆。两个人坐下来,宫女上了茶。承乾屏退左右。元昌喝了两口茶,问道:
“刚才跟太子妃闹什么?”
“我心里闷得慌,跟称心说几句心里话。她出来干涉,惹得我发怒。”
“咳,太子殿下,我说你呀,要是在小事上纠缠不休,抛开大事,那可就完啦。”
“照你的意思,我该怎么办?”
“报仇!”
“原来咱俩都想到一块儿来了,我正想杀了青雀祭奠称心,可惜无从下手。”
“杀死他,可以解除心头之恨,但不能解决根本大计。”
“怎样才能解决根本大计呢?”
“效法玄武门,逼皇上退位。”
“反叛?”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当上了皇帝,逼宫就变成了禅让。谁敢唱反调,他就犯了欺君之罪,就可以杀他的头。”
承乾咬着嘴唇思忖了片刻:“篡夺皇位,可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必须做好周密的安排。”
“对,赶快把众人召集拢来,合计合计,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方略。”
当天夜晚,同谋者都集中到了东宫西侧崇文殿的密室内,秘密策划叛逆事宜。坐在主位上的承乾两只眼睛红红的,又有点发直,俨若一个被人追捕的逃犯,紧张得浑身的血管都像是要炸开了一般,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而后又把目光收回来,望着自己的胸前,嘶哑着嗓子低声说道:
“父皇听信谗言,不把我当太子看待,我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只有豁出去。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求取生存。”
“豁出去,豁出去!”众人七嘴八舌地喊喊叫叫。
侯君集不愧为军事家、谋略家,他倒是沉着稳重,镇定自若地坐在一侧想心事:“太子愚昧恶劣,成不了气候。不过,首先还得利用他。事成以后,再对他下手,那样比反手还容易。”他力主篡位,伸出手来对承乾说:
“臣的一双好手,呈献给殿下使用。”
“有爱卿调度军马,大事成矣。”承乾的脸上显现出幸喜的颜色。
“部署军马得悄悄进行。当前要靠李将军刺探今上的一举一动,才好对症下药。”
李安俨站起身来表示说:“我早已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了太子,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听凭差遣。”
“我们和李将军长的是一个心眼,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赵节、杜荷和贺兰楚石等人异口同声说。
参与密谋的人都板着面孔,态度凛然,寒气逼人。室内充满了一种紧锣密鼓、磨刀霍霍的紧张气氛。李元昌觉得不宜把弦绷得太紧,需要松弛一下。他做了个滑稽动作,用风趣幽默的腔调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本王只有一个要求,事成以后,殿下把今上身旁那个弹琵琶的念奴赏给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个美女太少了。”赵节忽闪着金鱼眼,“王爷年轻力壮,至少得赏赐一群,组成一个乐班,才够享用。”
“赐给驸马爷还差不多,我可受不住。”
“呵呵呵呵,”赵节佻薄地淫笑着,“王爷的本领众所周知,没日没夜地荡漾在春水里,也不会被淹死。”
“喂,喂,诸位,”侯君集双手拍了拍,“天快亮了,闲话少说,言归正传。魏王得到今上的宠爱,眼下要谨防太子遭受隋朝太子杨勇那样被废为平民的灾祸。太子殿下,今上召见你时,要加强戒备呐。”
元昌看出火候到了,适时地建议道:“凡同谋者都要割破手臂,用帛擦血,烧成灰烬,和在酒里饮下,发誓同生死共患难,准备率军进入皇宫。”
众人饮干血酒,赌咒发愿后,杜荷更加壮了胆。他凑到承乾跟前说:“天象发生了变化,得赶快行动以应天象。殿下只需称得了急病,生命垂危,今上必然会亲自来探视,乘此机会可以得手。”
天亮后,密探向承乾禀报了齐王李祐占在齐州叛乱的消息。承乾又庆幸又洋洋自得,对纥干承基等人说:“东宫的西墙与大内的东墙就是一垛墙,东宫跟大内相距不过几十步,和卿等谋划大事,可谓举手之劳。我们的优势齐王怎么能相比!”
齐王李祐当真起事了,举兵反叛朝廷。告急文书雪片一般飞向京都长安。
李祐,系李世民的第五子,授封齐王,担任齐州都督。他的舅舅、宫廷尚乘直长阴弘智出谋划策说:“王爷兄弟太多,陛下千秋万岁之后,你应当有壮士来保护自己的安全。”李祐轻狂浮躁,却很相信他舅舅,阴弘智于是推荐了妻兄燕弘信。李祐非常满意,赏赐燕弘信大量的金银财宝,让他偷偷地招募壮士。
李世民怕子女沾染恶习,走上邪路,遴选正派直率的人辅佐各位亲王,担任长史或司马,亲王如有过失,得及时奏报。李祐占亲近小人,又喜好打猎,长史权万纪屡次劝谏,他都不听。壮士昝君谟和梁猛彪等得到了李祐的赏识,权万纪向朝廷上疏弹劾,李世民降旨把他们逐出王府,李祐又巧借名目设法把他们接了回来。李世民多次下达敕书严厉责备李祐,权万纪生怕将来牵连到自己,对李祐说:“大王如果能改过自新,臣愿意到朝廷为你分辩。”于是条陈李韦占的过失,逼迫他上表主动认错。李祐被唬得手足无措,在条陈上签了字,想以此取得父皇的谅解。权万纪抵达京师,奏明李祐有悔改的诚意。李世民喜不自禁,一面嘉勉权万纪,一面细数李祐的过失,手书敕文训诫。李桔气得双眼喷火,头发直竖:“权万纪出卖我,逼我认错让他得功,非宰了他不可!”
权万纪生性褊狭,对李祐刻薄寡情,处处严格约制,不但不许李韦占出城游玩,还放掉他的鹰犬,竭力阻止昝君谟和梁猛彪跟李祐接触。一天夜晚,权万纪的住宅落下一块土块,他认定是昝、梁二人干的,便以谋害罪将他们关进狱中,由驿传紧急文书上奏李世民,弹劾跟李祐一起为非作歹的同党数十人。李世民派刑部尚书刘德威前往按察,查证上告的事情大都属实。李世民诏令李桔与权万纪一同入朝。李祐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怒火一齐冲了出来,跟燕弘信的哥哥燕弘亮等密谋诛杀权万纪。权万纪接旨后已先行动身,李祐派燕弘亮等二十余骑随后追赶上前,射杀了权万纪。一不做二不休,李祜干脆擅自任命上柱国和开府等官职,大开府库行赏,驱赶百姓人城,增修城墙,设置拓东王、拓西王等爵位。官民抛弃妻室儿女夜间用绳索吊出城外,纷纷逃亡。李祐禁止不住。
李世民得到奏报,即命兵部尚书李世勣等人征发怀、洛、汴、宋、潞、滑、济、郓、海等九州的兵马,共同讨伐。李祐召燕弘亮等五人住进他的王府,命其他党羽分别率领士卒巡逻守城。他破罐子破摔,每晚带着王妃和燕弘亮等人一起饮酒作乐,观赏歌舞。一面跟着歌曲的旋律哼哼着,一面用脚尖轻敲鼓点,脸上显出沉迷的样子。谈笑间,说到朝廷的军马,燕弘亮扬起两撮粗黑的浓眉,表现出一副自命不凡和趾高气扬的神态,做出指挥若定和目送风云的姿势,对李韦占说:
“大王不必担忧,我右手端着酒杯,左手操刀,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打得他们落荒而逃。”
李祐自以为得计,沾沾自喜,传檄所属各县,然而都不肯追从他造反。李世勣还在行军途中,青、淄二州的兵马已分别进入齐州。齐王府兵曹杜行敏等人筹谋生擒李祐,宫民中,包括李韦占身边的人群起响应。他们聚集在齐王府四周击鼓呐喊,荡心动魂,声传数十里。李祐住在外面的同党都被乱刀砍死了。被困在王府中的李祐惊问发生了什么事,侍从骗他说:“英公李世勣统率的飞骑来了,攻上了城墙。”杜行敏兵分几路凿开城垣,一拥而人。李祐和燕弘亮等身披铠甲,手持兵器,躲进寝殿,负隅顽抗。杜行敏等一千余人团团围住王府,从早晨攻到中午,没有攻破。杜行敏急中生智,命令在府外四周堆起干柴,做出点火焚烧的样子,然后对着寝殿的门窗喊话道:
“大王以前是皇子,今天却是国贼。如若不马上投降,立刻就要化成灰烬。”
“我可以开门,”李祐隔着窗户回话说,“只是担心燕弘亮等兄弟必死无疑。”
“只要投降,一定保全他们的性命。”
“说话可得算数呦。”
“决不食言。”
李祐开门带头走出了王府,当即被抓住。有人挖下燕弘亮的眼珠子,扔到地上。所有的同党都被打断双腿,一个不留地处死了。杜行敏把李韦占捆绑起来,拉到王府前示众后带进府内,锁在东厢房,等候李世劫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