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个月后,即1823年1月的上旬,雪后的一天晚上,就在海滨特勒伊城的一家酒吧前,有一个愁眉苦脸,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女人在雪地上走来走去。她每隔5分钟就要被嘲弄一次,人们都拿她取乐。
“你可真丑啊!”
“没门牙的女人。”
“你还不快躲起来。”
……这女人并不搭理他们,她似乎有些精神不正常,嘴里嘟哝着,继续绕她的圈子。这时候一个无聊的公子哥见人们的嘲笑没什么效果,就趁她转身的工夫,抓起一把雪,猛地塞进了她的后背。
这下,这个疯女人再也忍不住了,扑了过来,一边叫骂着,一边扯打着公子哥。她的嗓音因酒精中毒而沙哑,口里又缺了两个门牙,样子的确有些丑陋。
天!她正是可怜的芳汀。
人们都围了上来,看这场闹剧。突然一个大汉从人群中冲了进去,一把揪住了芳汀的衣服,大叫了一声:
“跟我走!你这个大胆的妓女。”
那女人一看到这大汉,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她认出了沙威。
那个公子哥乘机溜掉了。
在警察局里,芳汀颓然地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她正惊恐万状地等待着对她的惩罚。
沙威正在怒气冲冲地注视芳汀。一个妓女居然敢动手打一个公子,这对沙威来说是不可容忍的。
“我要关你6个月!”
“不!探长,您不能这么做。”芳汀这下慌了,这对她来说是最可怕的惩罚,“我要是被关起来,我的女儿她怎么办!我还欠德纳第家100法郎呢。我要是被关起来,没钱寄给他们的话,我的女儿就只有被赶出来。求求您,探长!”
“何况刚才不是我的错,是那位公子先把雪塞进了我的后背。”芳汀的身子弯成两折,不住地抽动,就像要咽气一样。
“好了,你说完了。”沙威的心就像石头一样冰冷而坚硬,一个母亲的哀号绝打动不了他:
“现在走吧,关你6个月。”
几个警察扭住了她。
“请等一下。”几分钟前进来一个人,谁也没注意。他静静地听完了芳汀的哀告,这时他跨出了一步,说了一声。
警察们认出了马德兰先生,就脱下了帽子,敬礼道:“您好!尊敬的市长先生。”
这一声“市长先生”对芳汀产生了奇异的效果。她恨马德兰,要不是他将自己从厂里赶走,她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她像一具复活的僵尸,挣开了抓她的手,径直冲到马德兰面前,喊道:
“哼,市长先生,原来就是你啊!”
接着她放声大笑,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马德兰擦了一下脸,平静地说道:
“沙威探长,请你把这可怜的女人放了吧。”
沙威觉得自己快疯了。他从没有遇过比这更荒唐的事了。一个犯罪的妓女居然敢向市长吐口水,更不可思议的是市长居然要放了她。
芳汀也同样震呆了。她自言自语,低声说着:
“不,这不可能。那个魔鬼市长怎么可能发这样的善心呢?是他将我从工厂里赶了出来,是他害我走上了今天这种地步。”
“不会是刚换了市长吧!”芳汀忽然大声问道。
“不,正是我,马德兰市长。”
“您不能放了她!”沙威从震惊中醒来:
“她是个妓女,还犯了罪。”
“不,她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马德兰市长以他一贯的口吻平静地说道:“我也听说过那件事情了,那不是她的过错。那位先生不该把雪塞进一个女人的后背。谁都不能这么做!”
“我不能放了她,她还朝您吐口水呢!”
“那是我的事,她对我有误会。”
“不!我一定要把她关起来。”
“放了她!我以市长的身份命令你!”
“但是……”
“不要讲了,请您出去吧。”马德兰威严地说。
沙威硬生生地吞了口气,敬了个礼走了。
芳汀一直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眼前的这个好心人难道会是那个将她从工厂中赶出去的人。
“对不起,芳汀太太。”目送沙威离开后,马德兰换了一种和颜悦色的口吻,转身对芳汀说:“我并不了解您的事。我很遗憾我的工厂对你作了不公正的决定。”
“可是,可是我是一个妓女。”
“不!您是一个高尚的母亲。”
马德兰的口气又变得严肃起来:
“为了女儿,您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是的。”
“这样吧,我替您还了债务,再派人去接您的女儿。到时候要留在这,或是到别的什么地方由您决定,我负担您和孩子的生活费。”
“什么!”芳汀感动地哭了起来。为了女儿,她受尽了苦头,现在上天终于派一个好心人来搭救她了。她跪倒在马德兰面前,随即昏了过去。
马德兰先生让人把芳汀抬到了工厂的诊所。在悲喜交织下,原本脆弱的芳汀垮了,她发了高烧,在昏迷中高声叫着女儿的名字。闹了大半夜后,她才昏睡了过去。
马德兰一直守在芳汀身边,看着这个伟大的母亲,他发誓一定要将她从悲惨的地狱中挽救出来。马德兰先生赶紧给德纳第夫妇寄去了一封信:
“听说芳汀欠你们120法郎。现寄去300法郎,请将剩下的钱作旅费,尽早将孩子送到海滨特勒伊城。可怜的母亲害了病,急于想见她的女儿。”
“见鬼啦!小云雀变成了一只大奶牛!”德纳第喜出望外,他挥着马德兰的信对他老婆说:“一定是哪个笨男人看上她妈了。”
恰好,德纳第的两个女儿刚害了一场大病,花去了几百法郎,他把药房的账单寄给了马德兰,反而说是珂赛特病了。
“赶紧将珂赛特接过来。”马德兰见到账单后立刻又寄了300法郎,并再一次地催道。
“天!这孩子可不能放走,”德纳第又收到了一份300法郎的惊喜后喊道:“我还指望她榨更多的钱呢!”
在这期间,芳汀一直呆在医院中。她的病毫无起色,但她仍惦记着自己的女儿。每次马德兰来探望她的时道,她总要问:
“我的珂塞特就要回到我身边了?”
“当然,说不定晚上你就能见到她哩!”马德兰总是这么回答。
“我的珂赛特,她一定长大了不少。见到她我该有多快活啊!”
芳汀憧憬着见到女儿的美好时光,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已得了绝症。有一天,马德兰请来了城里最好的医生给她做检查。
“怎么样,医生。”马德兰问。
“她不是一直想见她女儿吗?”
“是的,医生。”
“那就赶快吧。我怕她来不及了。”
马德兰不由得一抖。
“医生说我的病怎么回事?”芳汀问。
“没什么。他说一见到女儿您的病就好啦!”
“是的,他说的对。”芳汀幸福地笑了。“我总算看到幸福近在眼前了。”
然而,德纳第耍起无赖,他编出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肯放走珂赛特。
“近来珂赛特不舒服,医生建议不能远行。”
“天气太冷了,小孩子会冻坏的。”
“近来我有几笔大买卖,正忙着。”
……马德兰也看出了不妥,他不禁有点担心。
“我还是派个人去吧。”马德兰急了:“实在不行,我亲自跑一趟。”
他照芳汀的口述写了封信,并让她签了字。信中写道:
德纳第先生:
请将珂赛特交给持信人。
各笔债务,去的人会为你全部还清。
此致。
芳汀马德兰打定主意了,他要亲自去把珂赛特接回来,满足芳汀的最后愿望。
一天早上,他正忙着提前处理一些公务。以抽出时间去接珂赛特。这时有人通报,探长沙威求见。
“请他进来吧。”马德兰有点奇怪,因为自从在警局发生争执后,这个怪人就一直躲着他。
“有什么事,沙威先生。”
“我是来请求您免去一位警察的职务的。”沙威带着惯有的严谨回答道。
“谁?”
“我!”
这下,马德兰市长有点吃惊了。不等他回过神来,沙威就接着说:
“上次您为了那个女人和我争执后,我很生气,就向巴黎警察总署告发了您。”
“告发?!”
“是的,告发您从前是个劳改犯。”
市长的脸刷地白了。
沙威没有抬头,他继续说道:
“其实这个想法当初就有了。总而言之,我一直将您当作一个叫冉阿让的人。”
“什么!谁?”
“冉阿让。20年前我在土伦监狱工作过。我认识他。那个冉阿让出狱后在一个主教家偷了不少东西,还抢了一个小孩的钱。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在通缉他。自从见到您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您与他很像。那个争执后,我一怒之下向巴黎告发了您!”
“那你现在为何要我免去你的职务。”马德兰又恢复了表情,一脸坦然地问。
“因为巴黎的人来信说我胡闹。”
“是的,的确是这样。”
“是的,我承认我错了。”沙威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因为真的冉阿让被捉住了。”
“什么?”材料从马德兰手上掉了下来,他的表情再一次变得难以捉摸了。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秋天,一个叫尚马秋的老家伙,是个穷鬼,他偷了人家的苹果,然后给抓进了监狱。巧得很,监狱的一个看守认出了他。那老头起先还假装得很像,后来警局从巴黎调来了两个见过冉阿让的无期徒刑犯,他俩也认定那老头就是冉阿让。就这么回事。”
“你也见到那个老人啦?”
“是的。我也认出了他,他就是冉阿让,没错。我现在就要告辞了,明天该案就要在阿拉斯审理,我是证人之一。”
“那人没事吧?”
“相反。严重得很,他是个累犯,这回可能要在狱中度过余生了。”忽然,沙威觉得自己有点跑题了:
“我是来请求免职的,市长先生。”
“不,你没错,你只是尽了自己的本份。”
“市长先生,如果您不将我免职的话,就会破坏了神圣的法律。我就自己辞职吧。”
沙威说完,鞠了个躬,走了。
沙威走后,有人看见市长盯着法国公路图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不安地在办公室踱了很久,像是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