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在日本侵略者手中的广州,好像一个因中枢神经严重错乱极度兴奋,又极度疯狂的患者,正处于病变高峰期那样无法控制自己。
这里已成为人间地狱。人们白天在街上行走,或深夜睡在床上,随时有被日军绑架带走,被砍掉脑袋的危险,电线杆上,公共场所的屋檐上,大街小巷的出口和进口处,常挂着一颗颗人头,令人毛骨悚然。阿根廷《民族报》驻香港记者塔弗斯在一则消息里透露:仅一九三九年春节前三天内,广州市就有二百五十八人被诬为游击队的窝藏者和引诱者而被砍头。
这里已成为人畜无别的地方。日本侵略者的高级官员,几乎每天都要强迫一批年轻的中国女人跳裸体舞,从中受到性刺激,那些中下级官员和士兵,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把随时见到的中国女人,拖到巷弄里奸污,几家由日本商人开设的妓女院,都在门口设立“春宫图专店”,公开出卖女人裸体的和男女性交的照片。
这里满目凄凉。市区内有两千四百多处残垣断壁、一千八百多处坑坑洼洼。这是去年一月二十五日至十月二十一日广州沦陷的近九个月中,日寇飞机十六次狂轰滥炸留下的罪证。
广州,这座以对外交通贸易著称的繁华城市,以灿烂文化著称的文明城市,以反帝反封建著称的英雄城市,如今只有萧条和贫困,秽污和淫亵,恐怖和灾难,已成为罪恶的渊薮。
悲哉,广州啊!
七月二十三日上午十一点,一伙乱臣贼子窜到广州,使这里的悲痛和屈辱进一步加剧。他们是汪精卫、林柏生、陈耀祖、周隆庠和桂连轩,还有陪同者影佐和犬养。他们乘坐日本驻沪海军提供的飞机抵达广州天河机场,半个小时以后,在设在原广东省政府的日本华南侵略军长官司令部,与司令长官安藤利吉会晤。
“在我的心目中,安藤将军是位杰出的军事家和政治家。今天能够见到尊颜,面聆见教,感到非常高兴。”汪精卫眼神欢笑,嘴角开花,双手握着安藤伸过来的右手,好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他从桂连轩手中接过两只沉甸甸的小皮箱,亲热地说:
“听影佐和犬养二位先生说,将军喜欢吸两杆大烟消遣和提神,特地带来四十斤上等贵州膏子,请笑纳。阁下吸完了,我再奉送。”
“哎呀,麻烦汪先生破费,实在受之有愧,但又感到却之不恭,只好姑且收下。”安藤喜笑颜开地接过两只皮箱,一只递给新娶的二姨太王菊凤,一只递给助手今村正三,示意他们提到里面房间去。他想到日本陆军参谋总部明文禁止侵华日军吸鸦片烟,面向影佐和犬养笑笑,撒着谎说:“我们许久没见面了,二位有所不知,这烟我早就戒了。”但是,他想到汪精卫今后还要奉送,赶紧补充一句:“不过我的中国太太还吸。她呀,不仅戒不掉,而且烟瘾越来越大了。”
汪精卫会意,微笑着说:“不论安藤太太的烟瘾有多大,我都能满足她的要求。”
五十五岁的安藤,胖墩墩的身躯不足一米六,脸上的五官布局也不合理。
别看他其貌不扬,那额头上的横沟却显示了他凶残的人生经历。他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第十六期,曾任日本驻英国使馆武官,日本驻中国哈尔滨特务机关长,驻中国步兵第一旅团长和关东军参谋。一九三八年二月至八月,一任日本陆军教育总监,旋调任第五师团长、第二十一军司令长官和现在的职务。他从一九一四年二月来中国,除了任教育总监回日本六个月以外,在中国进行长达二十五年的侵略活动,双手沾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就在今天上午十点,他下令将十四个所谓抗战分子押到广州市中心区,用大刀砍头示众。
鸦片烟的诱惑,加上侵略中国的需要,安藤对汪精卫十分热情。他接过两箱鸦片之后,竟与汪精卫拥抱起来,亲切地说:“我能够与汪先生见面,感到无比高兴!我们真诚地欢迎阁下,以及阁下的同事们来广州。”
随来的林柏生和陈耀祖等人,见安藤这么热情,淤塞在胸中的局促不安和自卑感,也随之一扫而光,一个个眉飞色舞了。“坐,坐,诸位请坐请喝茶。”安藤被喜悦笼罩着,紧挨着汪精卫坐下来,“汪先生是广东人,而广州是阁下跟随孙中山先生从事革命活动的地方,又是阁下第一次出任国民政府主席的地方,你一定对这里有着特殊的感情。”
“是的,是的,安藤将军真是我的知心朋友。”汪精卫脸颊发烧,心在激动地蹦跳着,嘴唇惊奇地张开了一会,“我还是六年前任行政院长期间来过广州。记得也是在这间房子里,与当时的广东省主席陈济棠见面。”他为时过境迁和时乖运蹇而在心中叹息一声,“几年来一直想回来看看,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成行。今天,由于将军阁下的热情邀请,总算如愿以偿了!”在他心目中,安藤俨然是广州的主人,才说得如此卑贱。
“下午,我陪同汪先生和在座诸位游览广州市区。”安藤的表情显得特别恳切,“这样,汪先生才真正如愿以偿哩!”
在日寇魔掌中的广州是怎样的景象,汪精卫可想而知。他犹豫了一会,讷讷地说:“谢谢将军的一片好意,只是我这回来,不打算做旧地重游,主要想就中日和谈停战和在广州建立新的中央政府的事,求教于阁下。”他从影佐手里要来七月二十日那份秘密电报递给安藤,“这是贵国外务省拍给影佐先生的,请阁下过目。”
安藤完电报,沉思片刻,笑着说:“阁下不来则已,既来了不妨多住些日子。至于日华和谈,我支持,阁下在广州建立新政权,也好商量。”他见汪精卫还在犹豫,挺温和地说:“至于安全问题,阁下可以放心。眼下的广州是皇军的天下,到时候我宣布全城戒严,让你在街道上见不到一个人和一辆车。”
汪精卫担心再推辞会引起安藤的反感,显得十分激动地说:“好!旧地重游,是人生的一大乐趣。”
下午三点,汪精卫和林柏生与安藤同乘一辆军用吉普,陈耀祖和影佐等人,分别与华南侵略军的参谋上野卓夫、山下静一郎同车,由前后各二十辆军用摩托车护送,游览广州市区。
车辆行驶约二十分钟,走在前面开道的摩托陡然停住,夹在中间的三辆吉普车也停住了。汪精卫暗暗一惊,神经质地问道:“出了什么事?”“没什么!”安藤淡淡一笑,“请下车观看观看。”
汪精卫等人怀着既茫然、又好奇的心情走下车来。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四周被残垣断壁所包围、面积近八亩宽、足有一丈深的大坑洼。这是去年八月九日上午,日寇四十八架飞机轰炸广州市后,出现的十八个大坑洼之一。现在,坑里横七竖八地摆着十四具没有头颅的男尸和三具裸体的女尸。
“太残酷了,实在目不忍睹。”林柏生心里一阵震慑。
“太残酷?目不忍睹?”安藤盯着林柏生,两眼喷射着怒火,“林先生是在向谁发泄不满?”
汪精卫见安藤像只被激怒的疯狗,生怕他蹿过来咬自己一口,赶忙装着笑脸说:“刚才林先生说残酷和目不忍睹,是人的秉赋,或者说是人的天赋的一种自然流露,并非对谁发泄不满,请将军息怒。”
“我也与林先生有同感,这的确是人的秉赋的自然表现。”影佐为汪精卫帮腔。
安藤昂首挺胸,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大坑洼,用教训的语调说:“林先生务必明白,这是蒋介石坚持与帝国为敌,给广州市民带来的灾难!”面对安藤的强盗逻辑,汪精卫啼笑皆非,顿时陷于深深的窘迫之中。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安藤那么热情劝他游览广州市区的用心。同时,也发现安藤正用一种残忍的手段,在暗暗地窥探他的内心世界,看他是不是日本侵略者的忠实朋友。在汪精卫的神经系统,理智与感情经过一段短暂的对峙,理智终于屈服于感情。他汪精卫既然能够参拜日本靖国神社,对安藤的强盗逻辑也就能够接受。于是,他苦笑着重复他六月九日晚上,在东京平沼举行的宴会上致答词中的一句话:“造成中日双方刀枪相见的不幸局面,是因为蒋介石坚持国共合作、团结抗战造成的。当然,鄙人也有责任,主要是对蒋介石的错误政策抵制不力。”
陈耀祖感到他这位妹丈词不切题,又见安藤脸上的怒气未消,马上接腔:“眼前的一切,是蒋介石在中日和谈上优柔寡断所造成的深重灾难。”
汪精卫似乎感到他这位内兄的话,还不足以打动安藤的心,又赶忙补充一句:“我当时作为国民党副总裁和政治会议主席,我对广州同胞遭受的不幸,深深感到内疚。”
“责任不在汪先生身上。”安藤果真感到满意了,“阁下离开重庆之后的一切言行,已充分表达了你对日华战争的是非观点。”
“十分感谢将军阁下对我的理解、同情和支持。”汪精卫感情深沉地说。
安藤向几个中国人瞟了一眼,示意他们注意。接着,他脖子一仰,手往五步远的一根电线杆上一指,得意洋洋地说:“请中国朋友看看,挂在上面的是什么?”
汪精卫等人抬头一看,见上面挂着八个人头,吓了一跳。“这些人,生前都是坚持反对皇军的抗战分子。”安藤失态地一声狂笑,“顶上头那四颗已成为骷髅的人头,是半年前杀掉的,那两颗快成为骷髅的人头,大约是四个月前砍下来的,再往下看,那颗黑糊糊的人头,是两个月前挂在这里的,最下面那颗人头,好像还在滴血,那是今天上午砍下来的。”他手指躺在坑洼里那批没有头颅的男尸,“喏!那是他们的尸体,十四具,其他十三颗头颅挂在别的地方。”
“这些抗战分子,既与皇军为敌,也与汪先生为敌。”上野狡黠地一笑,“我们把这些人的头颅挂在这里,就是为了以惩效尤。”
然而,广州人民并没有被日寇的杀一惩百所吓倒。广州沦陷后的八个多月来,以吴勤为司令员的广州市郊人民抗日游击队,活跃在广州近郊的南海、顺德和番禺之间,曾三十余次摸黑进入广州市区,袭击敌伪机关,先后打死打伤敌伪人员五百四十余人。以汤化平为首的国民党广州区游击别动队,曾十八次秘密进入广州市区,与敌人进行巷战,共打死打伤敌伪人员三百五十余人,伪广州市警察局长练演生,就是在一月二十七日的一次巷战中被别动队击毙的。
“我们对抗战分子的镇压,既是为了保证在广州市区的皇军安全,也是为汪先生从事和平运动扫除障碍。”山下望着汪精卫,是一副市侩的嘴脸。
“今后还得继续杀!”安藤语调尖厉,好像狼崽子在嚎叫,“那就是为汪先生来广州建立新政权铺平道路。”
汪精卫望着那身首分离的尸体,望着电线杆上那凄惨可怕的头颅,脑海里曾闪出过种种杂乱无章、转瞬即逝的念头。现在,他感到安藤等人的话使他清醒,使他振奋,使他温暖,感到与安藤等人之间是这么心心相印!于是以虔诚的神态,激动的语调,深情地说:“感谢,感谢,真诚地感谢华南派遣军长官司令部对我的支持!”他为了迎合安藤一味强调杀人制胜的残暴心理,脸色马上由感激转为愤慨,“对抗战分子,尤其是对共产党的抗战分子,建议长官司令部大杀特杀!”
不论任何人之间的接触,共同的语言多,感情容易沟通。安藤高兴地说:“汪先生不愧为日本人所尊敬的忠诚朋友!”
也许犬养是文职官员,抑或还有点书生气,他指着坑洼里那三具裸体女尸问道:“安藤将军,她们也是抗战分子吗?”
安藤沉思一会,挖苦地一笑,说道:“你呀,真是个迂夫子。”
犬养恍然地“噢”了一声,又自我解嘲地一笑,喃喃地说:“我明白了,原来她们是刁难皇军的刁妇。女人嘛,反正是那么一回事,不做荡妇做刁妇,何苦?”
“难道你们没有建立‘行乐所’?”汪精卫想到在上海的日军有那么多的“行乐所”,大概广州没有,日军才乱抓女人,因而感到不好理解。
安藤没有直接回答,淡淡地说:“等会再向阁下说。”他手向摩托驾驶兵一挥,“按原定计划继续前进。”
安藤的原定计划是什么?汪精卫等人坐在吉普车里,各人猜测着,判断着。半个小时之后,车辆停住了。安藤首先跳下车来,手指由四个日本宪兵把守大门的剧院,神秘地一笑,说道:“请诸位进剧院调剂一下脑细胞。”
汪精卫等人许久没有看到高水平的演出了,也真的想把紧张的脑细胞调剂一下,就乐滋滋地与安藤等人走进了剧院,然后端坐在第一排座位上等待演出。不一会,留声机里响起刺激性的乐曲,帷幕徐徐拉开,见舞台上粉腿林立、酥胸裸露地站着二十多个裸体女人。她们都是广东人,年纪都在二十岁左右。她们向观看者一鞠躬,就伴着黄色音乐卖俏地扭动起来。
“怎么样?汪先生!喜欢吗?”安藤的两只眼睛燃烧着野性的欲火。
“中国因封建社会的历史长,我们不习惯看这种裸体舞。”汪精卫并没有感到不堪入目,也并没有为这批女同胞被日本法西斯的畜生们所蹂躏而愤慨,只觉得这些女人的裸体不如他小老婆徐珍的柔美,而引不起他的兴趣。
“我们日本人开始也不习惯。”安藤淫笑着,“可是看过几回,好像吸鸦片烟一样上了瘾,不打仗,几乎天天想看。”
“我虽然不是军人,但我设身处地的想过,军人的生活是单调的,有时甚至是枯燥的。对阁下的这种情趣,我完全理解。”汪精卫谄笑一声,“只是我们广东女子,没有江浙那边,尤其是苏州那边的女子美,建议阁下派人去苏州等地物色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