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汪精卫第二卷
8614200000038

第38章 朱惺公被刺(1)

房间里的气氛,出现了短暂的清静,良久的悲凉。

日本平沼内阁的倒台,发生得这么突然和意外,使汪精卫和周佛海等人感到心慌意乱。在座的七个主席团成员和担任会议记录的徐珍,除了褚民谊与何世祯,都曾经受到过平沼的热情接待。现在,他们无不感到这位七十五岁的老者是那么和蔼可亲,是那么可敬可爱。想到他出任首相才七个月又二十三天就下了台,又感到他是那么可怜可惜。他们想到平沼内阁往日的热情支持和今日的倒台,每个人的心里又产生一种唇亡齿寒的悲伤。好在已经受过一月四日近卫内阁倒台的波折,多少受到一点锻炼,没有像上次那样惊慌失措。他们很想打听一下平沼内阁倒台的原因,不知是感到涉及日本内政,还是想到土肥原和影佐身居异域不知内情,终于没有开口。

其实,关于平沼内阁倒台的原因,土肥原和影佐已从三天前自东京来上海的犬养嘴里知道得一清二楚。犬养是八月二十二日从上海回东京的。这时,东京因日本在中国黑龙江境内的诺门坎向苏联发动武装挑衅,屡吃败仗而闹翻了天。日本发动这次武装挑衅的目的,出于对苏联给予中国的抗日援助的报复和牵制。可是,事态的发展适得其反。双方从五月十三日全面交战以来,日军屡战屡败,到八月中旬共伤亡一万二千二百多人,在溃败中又有六百三十多人失踪。这使得日本朝野一批法西斯分子恼羞成怒,一边向天皇裕仁告状,一边散发传单,指责平沼内阁无能,迫使他辞职。正当裕仁犹豫不决时,又响起一声晴天霹雳。八月二十三日,作为日本同盟者的德国,不顾日本的多次劝阻,竟然与苏联签订了《苏德互不侵犯条约》。这不仅使日本处于一种尴尬的外交地位,而且使它的北方领土和它扶植的伪满洲国,失去了安全保障。同时,打破了日德法西斯的反苏统一战线,对日本军国主义北进侵苏计划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此,日本举国上下一致认为这是平沼内阁外交政策的惨败,反对的声浪一下子席卷全国。不得已,平沼内阁于二十七日下午向天皇提出辞呈,二十八日上午八时,天皇正式批准。

这些情况,土肥原和影佐见在座的中国人不便问,他们也不便说。

“平沼内阁虽然辞职了,但我们与它的成员,特别是内阁五相会议成员,有着很深的感情,今后仍然思念和敬重他们。”汪精卫兔死狐悲,语调充满了伤感。

“我们将会与敬重近卫、平沼两任内阁一样,敬重即将组成的新内阁。”周佛海感情真挚,但心情沉重,不胜悲伤。

“谢谢,谢谢!”土肥原的秃头轻轻点了点,以主人的身份表示谢意。他见汪精卫等人忧郁的脸色中,隐藏着不可言喻的重重心事,用不容置疑的语调安慰说:“我们相信,不论由什么人组成新的日本内阁,他们在支持汪先生在中国主政这一重大原则问题上,必将像平沼内阁忠实执行近卫内阁的有关方针政策一样,忠实地沿着前两任内阁走过的道路走下去。”

“随着形势的发展,新内阁对日华和平运动的支持,将比前任内阁的支持更具体,甚至有新的发展。”土肥原进一步安慰说,“因为早日实现日华和平,是天皇陛下的意志,是日本国民的意志,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谁登上这个历史舞台,谁就希望自己能够在日华关系史上书写流芳百世的一笔!”他怪笑了一声,嗫嚅地说,“我土肥原,就希望自己能够给后人留下这么一笔呢!”

每个法西斯分子,一旦疯狂到丧失理智时,不可能对自己的下场做出正确的判断。土肥原自然不可能知道六年后,他会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为战犯,处以死刑,遗臭万年。

汪精卫虽然感到土肥原贤二的话是一种鼓舞,也令人置信,但在未与新内阁交往之前,他那颗心依然被悬在半空中。他的脸色在不断变化,茫然和豁然,失宠和希望,不安和慰藉,像晴空里的云彩,随着风势,轻快地在他眼里和嘴唇边交替着掠过去。他强打起精神,虔诚地说:“但愿如此!我们殷切地期望贵国新内阁给予我们更多更实际的支持。”

周佛海很想早点了解新内阁对他们的态度,转弯抹角地说:“贵国新内阁组成之后,我们要求派代表去东京一趟,向新内阁介绍我们这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召开情况,以及今后的具体打算,以求得新内阁的具体支持。”

“请二位将军马上向贵国政府反映我们这一要求。”汪精卫感到周佛海的脑子挺灵活,欣然接腔。

“可以。”土肥原爽快地回答,“请影佐君立即向帝国政府报告。”

两个日本人走后,汪精卫等人尚未恢复正常的平静,丁默邨和李士群来了。丁默邨气急败坏地报告说:“汪主席和在座诸位先生看了昨天的《大美晚报》没有?唉!实在令人难以容忍!”

《大美晚报》和《中美日报》是两家以美国人的名义为发行人的报纸,都保持抗日立场。特别是《大美晚报》的中文副刊《夜光》,锋芒直指那些投靠汪精卫集团的民族败类,指名道姓,骂得淋漓尽致。汪精卫抱着“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态度,也订了这两种报纸。但是,每天上午和傍晚,桂连轩将报纸送到他手里之后,他没有勇气打开它们,不管报纸上的文章怎么写,肯定不会给他带来愉快。于是,他把阅读报纸的任务交给徐珍。可是,徐珍见到鞭挞汪精卫集团或直骂汪精卫的文章,担心刺痛丈夫的心,有时轻描淡写说几句,有时干脆隐讳不说。唯有丁默邨和李士群忠于特务职守,凡是对这两家报纸采取必要的恫吓或暴力之前,必须获得汪精卫的首肯,不得不直言相告。汪精卫头一次发现这种情况之后,对徐珍责备了几句,而徐珍却嫣然一笑,深情地说:“保证先生每天都愉快地度过,是我的神圣职责。我愿意让那些气炸心肺的语言,给我带来痛苦和愤怒,而不忍心让它引起先生的烦恼。”汪精卫心里痒痒的,爱昵地说:“你在代我受罪啊!”从此,他不再责备姨太太,也就等于把阅读报纸的任务交给了丁默邨和李士群。

“因为事忙,昨天的《大美晚报》我还来不及看。它是怎么骂我们的?”汪精卫大惊失色,如同大祸临头一样望着徐珍,“把晚报拿来给我看看!”这是徐珍意料之中的事。她走到那厚厚的一叠报纸前,一伸手,准确无误地抓起那份晚报,回过头来递给丈夫。

汪精卫好像在排除一颗定时炸弹,惶然打开报纸,目光在《夜光》副刊上搜索了一遍,五个可怕的字眼赫然出现在眼前:改汪精卫诗。他习惯地先看作者是谁,恼怒地暗暗骂道:

“什么‘陈剑魂’?一定是化名!他娘的,把我当成鬼魂了!”

“陈剑魂”是化名还是真名,且不去管他。但他只加了八个字,巧妙地将汪精卫那名噪一时的五言诗改成七言,入木三分地刻画了汪精卫的卖国贼面目:

当年“慷慨歌燕市”,曾羡“从容作楚囚”,恨未“引刀成一快”,终愧“不负少年头”。

诗下边还有朱惺公的署名杂文:《绝妙好诗》。他写道:“现在是彻底剥掉汪精卫氏的英雄画皮,还他卖国贼的真实面目的时候了!”

这诗和杂文,仿佛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刺进汪精卫的心坎里。他痛心疾首,头脑里嗡地响了一下,眼前金星四迸。他恨不得用炸弹将《大美晚报》夷为平地,恨不得将这两个作者剁成肉酱!也悔恨他的五言诗这么广泛地流传开来。因为是谩骂他个人的,他不好怎么表明自己的态度,把报递给周佛海,尴尬地笑了一声,痛苦地说道:“请周先生和在座诸位都看看!我汪兆铭未必就是作者笔下所描绘的丑恶形象!”他声音低沉,仿佛来自一口深井。

周佛海看了诗和杂文,感到骂在汪精卫的头上,痛在自己的心上,咬牙切齿地说:“面对《夜光》的辱骂,的确令人无法容忍!再不能迁就金雄白先生的意见了,对朱惺公不能不杀之以立威!”

朱惺公是《夜光》副刊主编。他是江苏丹阳人,现年三十九岁。小时家境贫寒,只读了七年书,因天资聪明而又勤奋,后来自学成才,写得一手好杂文。一九二八年他二十八岁时,被《浙江商报》聘请为副刊编辑。一九三二年带着妻子来上海,在中国化学工业社负责设计广告,并兼任《时代日报》编辑。上海沦陷后,商业萧条,化学工业社紧缩机构,撤销广告科,朱惺公失业。不久,他以微薄资金,与友人合办机杼出版社,但书生从商,不善经营,加之当时市面冷落,不到一年便告失败。为了糊口,在法租界大马路骑楼下摆一旧书摊,所得收入仍难维持生活。不得已,他写信向化学工业社老同事林汝康求援,信中说:“弟家八十八师为难,请兄接济。”林汝康想了半天,才明白“八十八”是“米”字,“八十八师为难”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之意,马上派人送去五斗大米援助。化学工业社总经理李祖范得知此事,带了笔钱前往朱家看望。当他知道朱惺公的儿子取名“庸庸”时,感到不好理解。惺公没有直接回答,先念了苏东坡的《洗儿诗》:“别人生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我子愚又庸,无灾无忧到公卿。”然后叹息一声,诙谐地笑道:“我儿子取名庸庸,只求无灾无忧而已。公卿,岂敢望也。如今,国事危难,庸庸的出生,真是‘亡国又添一小奴’耳!”李祖范见朱惺公潦倒困顿,向时任《大美晚报》总编辑的留美同学张似旭推荐,朱惺公于一九三八年二月初,进晚报主编《夜光》副刊。饱经忧患的朱惺公,在国难当头,敌伪咄咄逼人之际,大义凛然,坚持宣传抗日爱国,揭露汉奸们的投降卖国的可耻行径,自然会遭到汪精卫集团的仇视。早在七月十八日,汪精卫和周佛海等人就主张把朱惺公杀掉。当时,金雄白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极力从中劝阻,他说:“我对朱惺公比较了解,他是一个神经质的人,可以说他是名士派,也可以说他是个狂士。狂士,本质上还是个才士,所以他的狂是狂放,而不是癫狂。他平日喜欢喝点酒,酒后兴会淋漓,则写点愤世嫉俗的文章,以博得读者们的喝彩,他的目的也不过如此。对这样一个神经质的狂士,汪主席和周先生可以不必计较。”

“再也不能迁就金先生的意见了!”周佛海又加重语气重复一句,“什么神经质,什么狂士,他朱惺公为什么不骂蒋介石和共产党?为什么老是把矛头对准我们?说明他神经很正常,说明他爱憎分明得很哩!”

“纵然朱惺公有神经质,也不能老是让他这么咒骂来咒骂去,发情的蛤蟆不咬人也噪人呀!”褚民谊满脸愠色,“这家伙是我们心腹之患,对我们的新政权的建立是个严重威胁,已经到了非杀不可的时候了!”

陶希圣、梅思平和高宗武一一发言,都认为对朱惺公不能心慈手软。只有新投靠过来的何世祯,也许是多了点书生气,也许是初听到汪精卫集团搞暗杀,思想感情一时适应不了,喃喃地说:“《夜光》上的那些文章,我没有兴趣去读它,估计是一些讨厌的东西。但是,我们毕竟不同于蒋介石的军统,动不动就是暗杀,很不得人心。依愚见,还是‘先礼后兵’,先分别给《大美晚报》社和朱惺公本人写信,规劝规劝,教训教训,甚至用点恫吓语言也未尝不可,其目的是希望他们悬崖勒马。”他想得很天真,以为汪精卫的特工组织与军统有区别。

“何先生才来几天,有所不知。其实,这些手段我们都使用过了,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周佛海又是叹息,又是摇头,脸上浮现出愤怒和痛苦的表情,我们早就发现《大美晚报》和朱惺公对我们不怀好意,一到上海就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实话相告何先生,从六月初开始,我们不仅给报馆和朱惺公写过信,而且对报馆进行过一次袭击。但是,他们对我们依然骂之如故。

“啊,噢!”何世祯眨巴着眼睛,好像不懂得到底是怎么回事似的。不知是汪精卫出于对这个新来的伙伴的尊重,还是为了求得意见的一致,他对何世祯宽解地一笑,把脸转向周佛海,说道:

“我看,不妨请周先生将有关情况,扼要向何先生说说。”

周佛海点点头,喝了口茶,悻然地说:“我们与朱惺公的矛盾,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