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然间,仿佛一次毁灭性的九级地震,在波罗的海南岸发生!强烈的震波向四面八方传播,震惊全世界,震惊全人类!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是全人类永远难忘的日子。这一天的凌晨四点三十五分,德国法西斯悍然武装入侵波兰。顿时,历史长河里,轩然大波涌起!
各个国家和政治集团,在震惊之余,依据各自的社会制度、立场观点和切身利益,认真分析这场战争产生的原因,密切注视它的动向,预测它的变化,判断它的未来。然后,迅速做出选择,或支持,或反对,或中立,或缄默。
一日下午两点,汪精卫集团的国民新闻社,从无线电收发报机里收录到波兰关于遭受德国入侵,既是揭露又是呼吁的报道。半个小时之后,这则新闻通过林柏生转到汪精卫手里。
汪精卫捧着新闻,连读两遍。他始而惊讶,继而欣慰。三十多年的政治生涯、宦海浮沉和时事知识,使他的脑神经构成灵敏的电子计算机,迅速而准确地将有利于他的信息运算出来。他分析,他判断,确信这是他在梦里寻找过千百次的那个信息,真想引吭高歌一番。但是,他心喜脸不喜,却使用郑板桥先生的“难得糊涂”掩饰着,慢条斯理地对林柏生说:“看来,这场战争非同小可。他的结局怎样,它对我们所坚持的中日和平事业是有利还是有害,现在很难预料。”他以谨慎的语气吩咐说:“为了客观全面地分析和看待这场风云突变,请你嘱咐收报员和译电员日夜轮流值班,继续收听德国和其他国家的报道和反映。”
“报告汪主席!我已经这样布置了。”林柏生为自己的想法与汪精卫不谋而合感到高兴。
“你不愧为政治家和新闻家!”汪精卫为有林柏生这么个好助手感到高兴,“请你转告周先生,今晚八点在小会议室召开高级干部会议,讨论国际局势。你再转告春圃,要他负责通知。”
地球,在照常运行;划分昼夜的日月,在照常交替升落;自然界的冷热阴晴,雷电风雨,依照气象规律,在照常变化。大自然的一切都很正常。可是,因德国入侵波兰而引起的风云变幻,给全人类带来严重的窒息感,好像地球突然停止了运转,空气突然停止了流动。
惶恐,心情固然不安;缄默,也未必心绪宁静;惊喜,在没有彻底摆脱盲目之前,也往往伴有一种微妙的烦躁。总之,全人类都不安。不同的,现在东半球是黑夜,西半球是白昼。然而,又异中有同。几乎在同一个时候,许多国家的政府首脑,许多政治集团的操纵者,以种种复杂的感情,聚集在会议桌旁,议论着,判断着,运筹着。
晚上八点,汪精卫集团的高级干部会议准时召开。与会者,除了上月二十八日坐在主席台上的七个人外,还有傍晚时从香港探望母亲病情回来的主席团成员陈璧君,有准备当中央执行委员、候补执行委员的林柏生、傅式说、何炳贤、陈耀祖、冯治安、杨揆一、叶蓬、罗君强、陈维远、萧叔萱等三十余人。徐珍、金雄白、陈春圃、董道宁和周隆庠等人,分别以汪精卫的生活、新闻、政治、外交、日语秘书身份列席参加。大家已经知道了会议的中心议题,一个个站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思虑着。脸上的表情,是属于惊喜伴有烦躁的那一类型。他们像一群应考的学生等待老师命题那样,静默地望着汪精卫。
“今晚召集诸位来,专门讨论德国进攻波兰问题。”汪精卫经过一番思考,他的见解犹如清晰的旋律从钢琴的键盘上流淌出来,“德国进攻波兰,就其影响而论,远远超过了它占领来因非军事区,占领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因此,我们不能等闲视之。我们生存在这个大千世界里,不能不研究世界局势。只有正确认识眼前的国际紧张局势,顺应时代潮流,才能更好地开展中日和平运动,促进我们的新政权的早日建立。”他恣意放纵,词语左右逢源,滔滔奔流,“要正确认识德国进攻波兰的原因,掌握它的发展趋势,从不利中寻找出有利于我们的因素来,然后抓住它,变小利为大利。那么,首先必须认识德国,认识波兰,认识德国的同盟国意大利和日本,认识最近和德国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的苏俄,认识波兰的同盟国英国和法国。只有这样,才能正确掌握事物的发展规律。正如你不知道鲁隐公,也不知道鲁悼公,对杜预、孔颖达、洪亮吉和刘文淇也一无所知,怎么去读《左传》呢?”
对汪精卫的长篇大论,谁也没有感到厌烦。相反,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大有振聋发聩之感。大概周佛海也读过《左传》吧,他激动地说:“刚才汪主席用了读《左传》的比喻,生动而又深刻,为我们指明了一条探索一切奥妙的规律,获益匪浅!”
“或者说,汪主席的这番话,给了我们一把研究一切问题的万能钥匙!”何世祯也深为钦佩,紧接着周佛海的话头说。
“说不上,说不上,二位过誉了。”汪精卫用嘴上的谦词掩盖内心的自豪。他沉醉了一会,用得意的目光望着林柏生:“现在,请林先生介绍有关德国进攻波兰的新闻报道。”
“到晚上七点四十分为止,新闻社先后收录到波兰、德国和英国、法国、意大利、美国、苏俄、日本等国通讯社的报道,以及德国、波兰和芬兰三国政府的声明。”林柏生说话时虽然显得很冷静,但声音有一种奇异的深沉,“除德国的报道以外,其他的通讯社都说德国对波兰的入侵是突然袭击,来势十分猛烈,有的还分别使用了‘排山倒海之势’、‘所向披靡’、‘长驱直入’这些词语。但是,都没有说出,当然也不可能说出德国究竟出动了多少兵力。”
据后来知道,德国出动了六十二个师,其中包括拥有两千八百辆坦克的十一个坦克师,拥有一百二十余万辆摩托车的四个摩托化师,拥有两千架轰炸机的两个航空大队,四十三个步兵师和四个骑兵师。而波兰只有三十七个步兵师、十一个骑兵旅、两个摩托化旅和四百架飞机。因部队驻防分散,直到德军打进波兰国土,才临时集结十二个步兵师和四个骑兵旅进行抵抗。四百架飞机来不及起飞,就被德军全部炸毁,无数的大炮、汽车及其他辎重来不及撤退也被摧毁了,使德国掌握了全部控制权。波军与德军一接触,因寡不敌众,又是仓皇应战,纷纷溃退。到一日上午十一点,波兰的通讯联系全部中断,各部队之间和中央与军队以及各省之间都失去了联络,造成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军队和地方找不到中央、中央找不到军队和地方以及老百姓潮流般向东涌退的混乱局面。
“从波兰的报道和声明看,它的确处于十分被动的局面。同时,也指出德国的入侵,是搞的阴谋诡计和突然袭击。”林柏生手捧波兰政府的声明继续说,“波兰在声明中揭露:‘八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德军入侵波兰前三天,由伦斯德将军率领的德国友好军事代表团访问波兰参谋总部时,一再表示德国在任何情况下,不对波兰使用武力。昨天晚上十一点二十分,德国电台报道,当晚九点三十分至十点三十五分,也就是德军入侵波兰前六小时,德国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阁下,还亲切接见波兰驻德国大使利普斯基先生,共商两国军事友好合作问题。’诸位看,这充分说明波兰在交战之前,完全处于一种麻痹状态,实在可悲可怕!”
“是呀!翻开人类历史,许多国家的统治者,往往在麻木不仁中丢了江山,丢了脑袋。”周佛海不胜感慨,“诚如老子李耳所说:祸莫大于轻敌。”
“所以,作为一个国家的首脑人物和首脑机关,应该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高度的警惕。”汪精卫的话诲己又诲人,“记得十七世纪法国著名的启蒙思想家和哲学家爱尔维修有句名言:每一个研究人类灾难史的人可以相信,世界大部分的不幸来自无知。其实,麻痹轻敌也是无知的表现。不论德波战争的性质如何,它给予人们的教训是极其深刻的。”
“汪主席说得很对!因为无知,才容易受骗上当。”林柏生的话既是恭维也是真诚,“好,我继续汇报有关情况。可是,德国政府的声明却说得冠冕堂皇。”
大家无情无绪地“噢,噢!”两声,说不出是惊喜还是疑惑。只有汪精卫,似乎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淡淡地问道:“德国政府的声明是怎么说的?”
“它说今天凌晨两点,一支波兰部队疯狂入侵德国,很快占领德国东面的格莱维茨城,德军为了自卫,被迫与波军交战。”林柏生茫然摇头,“其真相如何,一时无法弄清楚。”
当时的确无法弄清楚,直到六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才真相大白。德国的声明全是欺人之谈。原来,九月一日凌晨两点,德军参谋总部作战部派一个团的部队,押解三男三女,即六个懂波兰语的在押囚犯,来到德国与波兰交界的东面边境小镇格莱维茨,利用五天前装置在镇上的新电台,用波兰语广播,大骂“德国纳粹党是万恶的法西斯蒂党”,大骂它的党魁“希特勒是万恶的法西斯蒂头目”,“多年来,希特勒一直对波兰领土抱有侵略的野心”,“为了保卫波兰的独立,我们一定要打到柏林去”。男女囚犯轮流骂一阵,德军就朝天放一阵枪,又在距离格莱维茨不远的波军边防站附近打一阵炮。德军这样闹了约一个小时,把六个囚犯杀掉才告结束。凌晨三点五十分,柏林的电台播放录制的所谓波军进攻德国的实况,然后宣布德国受到波兰的突然袭击,全国处于战争状态。
“这可能吗?”周佛海持否定态度,“不论从经济、军事哪一方面的实力比较,波兰都远远不及德国,波兰会引火烧身,向德国发起突然袭击吗?”
“嗨!这是侵略者惯用的伎俩。”褚民谊看到了问题的本质,“好比,好比……”他为了列举事实引证自己的论点,本来要说好比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晚上,在中国东北境内的日本关东军,预先炸毁南满铁路柳条沟一段铁轨,反诬是中国军队所为,突然袭击沈阳北大营的中国驻军,炮轰沈阳城,从此侵占中国东北三省,好比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夜,日本侵略者指使驻丰台日军在宛平附近进行挑衅性军事演习,然后借口一个士兵失踪,要求进宛平县城搜查,遭到当地的中国驻军拒绝后,日军立即炮击宛平城和卢沟桥,从此发动对中国的全面入侵一样。可是,话到嘴边,生怕得罪积极扶植他们上台的日本侵略者,就改为:“好比巫婆的嘴巴,说的全是骗人术。”
“德国说遭到波兰的突然袭击,恐怕是贼喊捉贼。”梅思平也深有同感,“德国出兵波兰,之所以来势那么猛,说明它已做好了充分准备。相反,波兰的抵抗之所以那么被动,说明它没有进攻德国的打算。”
“我完全同意诸位的观点。根据近半年来在香港掌握到的情报,德国进攻波兰不是贸然的。”高宗武的发言,把大家的思想认识引到一个新的高度,“德国占领捷克斯洛伐克不久,它为了把波兰作为将来进攻苏俄的军事集结地和出发基地,就开始做进攻波兰的准备。开始,它并不想通过战争解决。去年十月二十四日,里宾特洛甫在贝希特加登的希特勒别墅会见利甫斯基,要求把凡尔赛和约规定属于波兰的、通往波罗的海的一条狭长地带,也就是地理学家说的波兰走廊,以及海边的国际共管区但泽自由市划归德国,并计划在这一带建一条享有治外法权的复线铁路和一条超级公路,经过波兰走廊,把德国同但泽和东普鲁士连接起来。这就等于要卡住波兰的咽喉,置波兰于死地。因此,理所当然遭到波兰的拒绝。但是,德国不死心。据美国情报局透露,德国最高统帅部长凯特尔早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就做了用武力占领波兰走廊和但泽的动员。从今天收到的各国报道看,德国从波兰北面、西面和南面同时进兵,说明它的胃口更大了,恐怕要的是整个波兰。”
“高先生提供的情况很重要,诸位的论证也很正确,德波战争绝对不是波兰挑起来的。”汪精卫用钦佩的目光望望刚才发言的四个人。接着,他转过脸问林柏生:“芬兰政府的声明持什么态度?”
“中立。”林柏生很响亮地吐出两个字。
“噢!中立。”汪精卫沉思片刻,“芬兰地处波罗的海东北岸,紧挨苏俄,它既怕得罪德国,又怕得罪苏俄,只好持中立态度。”他心里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激动,但又不愿意在脸上表露出来,先镇定一下,然后把那个在梦里寻找过千百次的信息提出来,让大家论证:“请诸位分析分析,德波战争会不会引起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本来,对于第二次世界大战能否爆发,我们早在前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上午、去年一月十五日上午讨论过两次,大家一致认为迟早会爆发,也一致认为德国必将成为欧洲的主宰者,日本必将成为亚洲的主宰者。因此,我们才果断地选择了与日本合作的道路。那么,这次德国与波兰交战,是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脸上泛起了只有极度兴奋才有的红晕。
一阵习惯性的沉默。因为这是汪精卫集团命运所系的大问题,大家曾经不约而同地不断观察和探索着。“德波战争是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关键在于波兰的同盟者英国和法国是否向德国宣战。”周佛海的发言打破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