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把头往后一仰,闭上双眼,好像正在咽下难咽的苦果,有着受骗上当者常有的痛苦和悲哀感。他的眼睛慢慢睁开,因为愤怒而变得阴沉可怕。“这个谜底,只有戴炳星知道!希望我们的特工总部,想方设法将戴炳星捉拿到案!”他叫喊着,声音失去了控制。周佛海布置缉拿任务给丁默邨、唐惠民,必要时请影佐特务机关协助。现在,傅筱庵回医院养伤去了,有任务的领着任务走了,梅思平和周隆庠为姨太太安排了,李士群刚走出办公室,又被汪精卫叫了回来,对他说了十来个可疑对象,由他暗中控制。
丁默邨和唐惠民回到七十六号,把吴四宝找来商量一阵。三人就一同驱车去找戴炳星的妻子程秋月。
戴炳星来上海的第二天,就带着戴笠的亲笔信与陈恭澍秘密接头。本来,汪精卫准备安排他一家住在七十六号,但他借口程秋月妇科病严重,住在外边治病方便,由陈恭澍安排住在公共租界开纳路一栋单门独户的小四合院。
这样,万一行刺失利,他的家属容易转移。
丁默邨一行来到开纳路时,已近黄昏。他们见四合院的大门紧闭,就按照事先判断的情况喊门:“戴夫人!我是五天前来这里的湖南同乡,请开门,我带人给你家帮忙来了。”丁默邨的声音里,有着干这一行的人常有的镇静和热情。
戴炳星夫妇是湖南湘潭人,程秋月马上听出丁默邨的常德口音,嘴里说着:“是丁先生吗?”毫无顾忌地把门打开了。
丁默邨等人进四合院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程秋月领着八岁的男孩和六岁的女孩已将部分家具搬到地坪里,准备全家转移。戴炳星不在家,这也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
“我一接到戴先生的电话,说你们要搬家,马上带两个同事赶来帮忙。”丁默邨和善又亲热,与唐惠民和吴四宝把其余的家具往地坪里搬。
“真是亲不亲故乡人。太感谢丁先生了!”程秋月感激地说。因为戴炳星见她胆小怕事,没有将行刺傅筱庵的情况告诉她,他也没有想到丁默邨等人这个时候会出现在他家里,故对她没有任何嘱咐。这正是戴炳星的悲剧所在。
“前天,戴先生说把家搬到法租界薛华立路,地方没有变吗?噢,搬家的汽车联系好了没有?”丁默邨试探着问。
“搬薛华立路?也许他原来有这个打算,但他没有对我说过。昨天上午,他才说要搬家,搬公共租界康脑脱路五十八号。昨天上午十点左右带我去看过,那里的房子没有这里宽敞,又很潮湿,可他偏要搬。”程秋月埋怨地说,“汽车,炳星联系好了,是大华洋行的,开车的是他的表弟,车子晚上七点左右开来,有两个帮忙的苦力也随车到。”
“戴先生到康脑脱路收抬房子去了?”丁默邨趁机问道。“没有。那边的房子是我在今天下午五点前去收拾的。”程秋月发牢骚了,“他呀!说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办,近三四天内不能回来。什么大不了的事,连搬家都顾不上了?鬼来了!”
“他的确重任在身,而事情又非他出面不可。所以,他才打电话给我,要我过来关照一下。”丁默邨不紧不慢地说,“至于是什么事,他没有说,我也不便问。”
“等几天搬家不行么?非要今天搬!”程秋月越想越生气。
“听说一个什么大官要员看中了这座小四合院,戴先生只好让步!”丁默邨煞有介事地说。他见一切已经成熟,问道:“戴先生住在什么地方,夫人知道吗?等会搬了家,我还要将个重要文件当面交给他哩!”
“住在法租界保健路十五号,这是我姑父的家。我姑父就是李仲春,在丁先生家乡常德县政府当过科长,不知丁先生认识他么?”程秋月和盘托出。
“噢,是李仲春先生,不仅认识,而且是很要好的朋友哩!好,等会顺便去拜望他。”丁默邨顺水推舟。
晚上十一点二十分左右,戴炳星被扣上手铐押到七十六号。他年过四十,长方形脸膛,身穿阴丹士林布长衫,很像个绅士。看看他的眼睛,可以联想起布满星辰的深邃的夜空。他面对丁默邨、唐惠民和吴四宝坐着,神色的镇静,说明他有过成功与失败的两种打算。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容易落到丁默邨他们手里,失败得这么惨重,外表镇静,心胸里却有股滚烫的东西在翻腾。
“静园兄,你是怎样受戴笠的派遣来上海的?他对你有哪些要求?”丁默邨的话开门见山。
“请丁先生不要牵强附会,硬性地把我行刺傅筱庵与军统强拉在一起。”戴炳星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我行刺傅筱庵,纯属个人冤仇,是为了泄私愤。十四年前,我在他手下任价格处长期间,他这个畜生,奸污了我的妻子。”
他的回答是这样令人感到意外,又是这样令人无可置疑,丁默邨等三个老牌特务也感到莫衷一是了。大约沉默了两分钟,丁默邨在桌子上猛拍一巴掌,疾言厉色地叫道:“你不必狡辩!你的第一步是行刺傅先生,第二步是行刺汪主席!”
“你的第一步与第二步的逻辑十分混乱!”戴炳星毫无畏惧,“请问,行刺傅筱庵与行刺汪主席,到底哪个的价值大?”
“你把行刺汪主席放在第二步,说明你的慎重和狡猾,说明你在等待你认为更好的时机!”李士群疾首蹙额,粗声粗气,“你戴静园与傅市长都是汪主席信任和重用的人,退一万步讲,如果你真的与傅市长有过不去的地方,为什么不坦坦白白向汪主席提出来,以求得合理的解决,而非要置人于死地不可!而你却心怀鬼胎,把与你行刺的同伙谎说是汪主席的妻侄,行刺失败后又是逃跑,又是搬家,这难道不是对汪主席的彻底背叛!你说你没有行刺汪主席的打算,那么请问,这种彻底背叛意味着什么?”
“老实告诉你,没有汪主席和周先生的命令,我们不敢拘捕你!”丁默邨很气愤,“我们刚才说的,就是汪主席和周先生根据所掌握的情报,经过综合分析做出的判断。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老实交代,求得汪主席和周先生的谅解。因为你的行刺毕竟没有造成事实,尚有获得谅解的余地。”他转变了语气,由训斥变成规劝,“你大概看过七月二十七日的《中华日报》,那上面有篇《伟大的胸怀》的通讯,介绍了姜国保由戴笠派遣到汪主席身边行刺,事情败露后,姜国保老实坦白,表示悔改,终于获得了汪主席的谅解的详细经过。现在,你老兄只能走这一条路。作为湖南同乡,我有责任说这番话,听不听由你。”
“你听明白了没有?汪主席需要你的坦白,需要你的真诚。”吴四宝提醒一句,“希望你猛省过来,用坦白和真诚来获得第二次生命,懂吗?”
“懂,我懂!”戴炳星嗫嚅着,不敢看对方的脸。他终于屈服了,以患呕吐症一样的痛苦,吐露出他来上海的经过。
八月十六日晚上十一点左右,在韶关第四战区驻地,整个兵营都是静悄悄的。担任战区少将参谋才一个星期的戴炳星,为了尽快地熟悉情况和业务,从早到晚忙了一整天,早已舒展着疲惫的身子睡熟了。突然,有人轻轻敲门。尚未入睡的程秋月喊醒了他。
“我是戴局长的副官贾金南。戴局长和吴书记长有请,戴先生!”
戴炳星与贾金南相熟,经过听觉神经的判断,对妻子吩咐两句,马上起床开门,然后随贾金南去见戴笠和吴赓恕。戴笠和军统局书记长吴赓恕是下午五点左右从长沙飞抵韶关的,戴炳星随同张发奎和余汉谋以及几个军长和师长去机场迎接过他们。深更半夜,两个军统要员找他戴炳星干什么?他惴惴不安地出现在戴笠和吴赓恕面前。
“请坐,静园请坐!”戴笠笑脸相迎,“惊乱了你的好梦,实在抱歉得很!”
“戴局长说哪里话,没有重要事情,您和吴书记长不会在这个时候要我来。”戴炳星警觉地应酬着。
“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请静园兄来,是为了绝对保密,此事只能我们三个人知道。”戴笠的目光亲热又冷峻,“蒋委员长托我和吴书记长向你问候,并嘱咐我们将他的亲笔信转交给你。”
蒋介石的信很有诱惑力,对追名逐利者尤其如此。
静园兄台鉴:
由雨农、赓恕二兄代为致意。刺汪事成,兄为中华民族除巨奸而建奇功,当赏黄金三千两,并请出任川省主席兼陪都警备司令。
捧心相奉,伏乞毫察。重任在肩,祈望珍重。谨此敬颂绥祺!
蒋中正字
八月十三日夜十点
戴炳星看了惊喜又忧虑,惶然又茫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静园兄有个最有利的条件,就是参加过改组同志会,曾经分别在汪兆铭和陈公博身边工做过,与他们有过深交。所以,委座才将此等重任交给你!”吴赓恕似乎看到了戴炳星的为难之处。
“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对委座的派遣,我绝对服从,对委座的信任,我由衷感谢。”戴炳星语气像发誓,但顾虑重重,“可是,我与汪兆铭已有两年没见过面了,要怎样才能取得他的信任?还有,我来四战区才七天,又该怎么离开这里?”他怯生生地瞟了戴笠和吴赓恕一眼,“我把问题提出来,毫无讨价还价之意,是希望获得戴局长和吴书记长的指导。”
“至于取得汪兆铭的信任很容易。”戴笠不假思索地说,“你把宝眷、公子、小姐都带去,先去香港与陈公博见面,要他给汪兆铭写个信再去上海。”
“等会,戴局长和我一同给陈恭澍写个信,你到了上海之后,要他关照你,配合你行动。”吴赓恕说。
“对!要陈恭澍积极支持静园兄。”戴笠说,“至于怎样离开韶关,不用你操心。”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明天,委座会给张司令和余副司令拍电报,说调你去重庆任职。”
“今后怎样与戴局长和吴书记长联系?”戴炳星很有信心地问。“近半个月内,我和吴书记长不会离开这里,你给我们的书信和电报,一律由韶关华容照相馆转曹龙先生。”戴笠将有关暗语说了一遍。戴炳星交代到这里,一脸苦情,泄气地说:“就这样,我于上月十日下午从香港来到汪主席面前。第二天,由陈恭澍安排住在开纳路那座小四合院里。”
“蒋介石写给你的信,现放在哪里,你必须把它交出来。”丁默邨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放在我家一口棕色小皮箱里。”戴炳星已丧失了支配自己的权利,无可奈何地说,“我愿意把它交出来。等会,我给我妻子写几句话,请丁先生派人去取。”
“与你同去行刺傅先生的是谁?他现在躲在哪里?”李士群问。
“是军统上海区的赵君理。”戴炳星摇摇头,“他现在躲在哪里我不知道。行刺失败后,他随车送我回家,但他没有进屋,马上驱车走了。”
“军统上海区设在哪里?”吴四宝追问道。
“不知道,我与陈恭澍、赵君理都于约定的时间在虹口公园会面。”戴炳星赌咒说,“如果我说半句假话,得不到好死!”
“你打算什么时候行刺汪主席?”丁默邨的口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