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挽留影佐吃了午饭,与徐珍送他上了轿车,夫妇俩目送他的车驶出大院后才回来。他很激动,加之又与影佐互劝对饮一番,更加兴奋。他不想午睡,马上吩咐陈春圃和周隆庠分头通知周佛海等中央常委和丁默邨、李士群到他的办公室来。大约过了二十五分钟,被邀的人就陆续到齐了。
“因为有重要事情与诸位磋商,也可以说有好消息相告,所以耽误大家一点午休时间。”汪精卫一副喜从天降的表情,“上午十一点四十分,影佐先生特地前自来通知我,明天上午西尾寿造总司令偕二夫人来访问我们。有许多事情,诸如安全问题,款待问题,双方可能涉及的会谈内容问题,等等,需要慎重地予以研究。”他脸上除了虔诚和敬畏的神情之外,还流露出仿佛在奇异的幻景里,看到了正向他敞开的理想天堂那种陶醉。这对饱受世态炎凉之苦,具有卑下心理状态的人,的确是激动人心的好消息。汪精卫等人,仿佛久旱遇到了甘霖。他们蛰居上海以来,像西尾这样统帅占日军总数百分之八十二点九,实数为三十四个师团的高级将领主动访问他们,还是破题儿第一遭,更何况西尾的到来,将为他们带来种种福音。从面部的表情看,有的受宠若惊,有的不胜荣幸,有的欣喜若狂。大家还认为这是西尾的礼贤下士,故在胸中涌起的暖流中,又包含着深厚的感佩和景仰之情。
“对西尾大将来访,绝不可等闲视之。刚才汪主席提出的这些问题,的确需要慎重地研究。”周佛海脸带红晕,话带颤音,“我看先研究安全问题吧!哪位先发言?”
“我先报告治安情况。”丁默邨干瘪的蟹壳脸上,笑意在一层层加厚,“八月三十日干掉朱惺公之后,特工总部本有个较大的行动计划,准备在九月初干掉《大美晚报》总编辑张似旭、总经理李骏英和该报骂我们骂得最凶的四个编辑记者。后来,汪主席要我们不要干得过急,才没有动手。反正这些人在我们的严密控制之下,好比坛子里的乌龟,手到就擒,随时都可以结果他们。”
“我们的劲敌主要是军统,你说说军统的活动情况吧!”周佛海感到他拉扯得太远了。
“至于军统,自从我们宰了戴炳星和吴赓恕之后,目前处于一种销声匿迹状态。也许他们正酝酿一场更大的暗杀行动,因此,我们一刻也没有放松警惕。”丁默邨在周佛海面前一贯百依百顺,他的话被打断也毫不在意,“我们在一一三六弄和七十六号两处周围的五里内,设有近二百个暗哨,日夜进行各种侦察活动。西尾总司令来上海,住在一一三六弄,安全是有绝对保障的。当然,不能大意,还得采取更可靠的防卫措施。等会,我与士群兄研究个具体方案,再向汪主席和诸位常委汇报。”
“好,好,总之,你们要做到天衣无缝,无隙可乘。”周佛海神色庄重地叮嘱着。他曾吩咐丁默邨和李士群请日本驻沪宪兵司令部出面,与有关租界当局协商,谎说有个很有地位的国际友人来上海,从东郊机场进入上海市区所经过的马路和客人住地周围两里之内,从今晚上八点起到客人离沪止实行戒严。因为戒严要影响人们的正常生活和工作规律,有关租界当局不同意,后来费了许多唇舌,又花了一笔数字可观的钱,只同意所经过的马路在西尾来时和去时各戒严一小时。
现在,汪精卫进一步嘱咐说:“除了戒严以外,对我们平日所掌握的可疑分子,该杀的杀,该关的关,不要犹豫。”
讨论款待问题时,陈春圃激动地说:“就西尾总司令的地位而言,他只相当于日本政府的大臣,但是,他是中日战争的日军总指挥,是指挥百万大军的统帅,不能以一般大臣对待。因此,我建议,应以宴请国家元首的规格宴请他。”
“理所当然,应该如此,洗尘宴和饯行宴都用这个规格。”汪精卫马上拍板,“日本驻沪三军和宪兵部队的中将以上、土肥原和影佐两机关的主要成员都邀请出席,我们自己呢,在沪的候补中央委员以上都出席作陪。春圃你估算一下,看有多少人。”
“要不要请乐队和歌妓名流作陪?”陈春圃把目光投向汪精卫和周佛海。
“乐队,特工总部已经组成一支,早两天我看过他们的演奏,还很不错。”周佛海蹙眉锁眼地说,“至于歌妓,我们自己没有,到外边请,担心鱼龙混杂,发生意外。”
“也自己培养一批吧!”汪精卫眉毛一蹙一展,“特工总部不是有一百五十多个女特工人员吗,从中挑选一批二十岁左右年纪,长得标致,很有风度的,文化素养较高,嗓子清亮,平日爱好唱歌跳舞的,请先生和周先生的二夫人当指导教师,今天下午开始训练,加个夜班,明天再训练一天,我看明晚就可以出场。”
“牵萝补屋,将就凑合,只好这么办了。”褚民谊连连点头。“好主意!”周佛海钦佩地说,“这样的好主意,只有汪主席想得出来!”他又恭维一句。善于察言观色的汪精卫,见梅思平、周隆庠因他提出要圣子当指导教师,为自己的姨太太出身卑微而脸有伤感,忙开导说:“本来,当指导教师徐珍也是好手,因她小产坐月子,只好劳驾圣子和智子两位女士了。”这言传身教式的话语果然有效,梅思平笑着说:“有圣子和智子女士,不必劳驾二夫人了。”“请汪主席放心,她俩会施教好的。”周隆庠的伤感情绪也为之一扫。
至于与西尾的会谈内容,因对西尾来访的目的不摸底,谁也说不出具体意见。于是,汪精卫要常委们分头思考,不妨想得远一点,宽一点,深一点,以便临阵得心应手。
第二天,也就是九月二十八日上午十点,军用机场上竖起二十多面各色旗帜,被汪精卫邀请赴宴的中国人和日本人早已等候在这里。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一架日本军用飞机徐徐降落,当身着日本高级将领制服,威风凛凛的西尾和时装艳服的张素娟,以及中将助手增冈一郎、少将翻译福山清一和四名随身卫士出现在机舱口时,汪精卫伸开双臂,偕陈璧君和徐珍迎上去,用诚挚的语调,高声说道:“欢迎西尾寿造总司令长官阁下和夫人光临上海!欢迎与总司令随行的诸先生光临上海,”他为了博得张素娟的欢心,在“夫人”上面省去了“二”字。
五十八岁的西尾,中等身材,气宇轩昂,但露在军帽圈外的鬓角已经灰白,加之脸上那纵横交叉的皱纹,把他推入古稀老人之列。他从容大度地挥着右手,缓步走下飞机,微笑着与汪精卫握手。
陈璧君将一束鲜花献给西尾,徐珍将一束鲜花献给张素娟,然后两人各挽着她一只胳膊,亲热得像同胞姐妹。
“汪先生身为中国国民党主席,偕夫人亲临机场迎接我和我的夫人,实在受之有愧。”西尾对汪精卫的出迎,本在预料之中,但却像受到意外的礼遇一样,脸上流露出一片激情。
“总司令是指挥百万大军的统帅,又是我们最尊敬的朋友,我和我的夫人理所当然要来迎接阁下夫妇!”汪精卫好比穷岳父见到富女婿,又自卑又自尊。
“谢谢,谢谢!”西尾怡然自得地一笑。“因为阁下所知道的原因,机场上没有悬挂中日两国国旗,没有奏国歌,也没有三军仪仗队,实在感到抱歉。”汪精卫感情深沉而凝重。“这一天快了!”西尾深情地说,“我正是为了促进这一天的早日到来,特地前来拜访汪主席的。”好家伙!西尾为汪精卫的新政权当催生婆来了。人们对万事万物的催生,总是怀着好感。汪精卫脸上泛起向往的红晕,以更急促、更激动的声音说道:
“在中日关系史上,将为总司令的这次上海之行,写下流芳百世的一页!”
“谢谢,谢谢!”西尾表情很淡,兴趣却很浓,树碑立传总是人们所追求的。
接着,西尾夫妇一行由汪精卫陪同,与周佛海、褚民谊、高宗武、梅思平、陶希圣等中央常委和出迎的日军将领见面。然后,西尾与汪精卫和周佛海同车,张素娟与陈璧君和徐珍同车,由十八辆摩托车开道,随后每辆轿车夹一辆站满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的敞篷车,最后又由十八辆摩托压阵进入上海市区。马路两旁,每隔十步夹道伫立两个日本宪兵。所经街道,空无一人,两旁店铺关门闭窗,令人感到神秘,阴森,恐怖。车队进入一一三六弄大院时,特工总部的三千多名男女特务,手挥各色三角小旗,夹道欢迎。
汪精卫和周佛海只想早点知道西尾怎样支持他们的新政权的成立,希望下午与西尾举行会谈。可是,因张素娟的父母住在吴淞江的南里,午饭后,西尾说下午要与姨太太去南里一转。这可急坏了汪精卫一伙。从汪精卫住地到南里有三十余里,要经过三处租界地。戒严吧,这些租界当局不会同意;不戒严吧,上海人民的抗日爱国热情相当高,对日本侵略者痛心疾首,给西尾的安全带来严重的威胁。
“请夫人给令尊、令堂写个信,我们派最可靠的人和最好的车辆,把二老接到这里来,可以吗?”汪精卫委婉地说明上述情况后,用征询的目光望望张素娟,又望望西尾。
张素娟做不了主,两眼望着爷爷似的丈夫。
西尾沉思片刻,笑着说:“谢谢主席阁下的一片盛意。只是今年春天我来上海时,也是把夫人的父母接到宪兵司令部的,这回我若不亲自登门看望,实在感到不近情理。”他接着问:“上海的警报台掌握在谁手里?”
“掌握在我们手里,由上海警察局掌握。”周佛海边说边思考西尾提问的用意。
“好!我们利用飞机和警报帮忙戒严。”西尾诡秘地笑着说。
汪精卫会心地一笑,称赞说:“实在是妙!”他接着殷勤地说:“总司令夫妇去南里时,我偕同二夫人陪同前往。”
周佛海不甘落后,也提出同样的要求。
“不敢当,不敢当!”西尾恳切地说。
“是总司令的令亲,我们应该去拜望。”汪精卫表情真挚。
“是呀,我们应该去。”周佛海说。
“这就为我夫妇俩增光了!”西尾感到可以借此抬高自己的身价,自然欣然同意。
为了使张素娟的父母做好迎接准备和加强保卫,由吴四宝带领四十名便衣特务,暗藏武器,先驱车去南里。
下午三点左右,随着一阵阵凄厉的警报声,六架没有徽记的飞机出现在上海上空,发出撕心裂胆的狂吼,经过无数次的轮番俯冲,在上海东北面的长江口和豫园附近的黄浦江心,各投下了一批炸弹。上海,自从淞沪会战结束被日军侵占以来,一直没有受到日军飞机的轰炸,人们见此情景,无不惊恐万状,行走在大街上的男女老少,明知炸弹落下来再坚实的房屋也不保险,但还是争先恐后地仓皇跑回家去。这里成了恐怖的世界,仿佛一切都面临着毁灭。
各国驻沪领事馆和租界地,纷纷向日本驻沪三军和宪兵司令部打电话询问情况,而得到的是装聋作哑的回答。
在人们的诚惶诚恐中,西尾和汪精卫等人轻松愉快地抵达南里。这时,六架飞机才向南京方向飞去。
张素娟的父亲张卓德和母亲马琨君都是中学教师。夫妻俩曾经对女儿的这件婚事表示过坚决反对,这并不是因为时任陆军教育总监的西尾职位小,也不是因为日本侵略中国,而是感到年龄过于悬殊,实在有伤体面。但女儿已经死心塌地,木已成舟,也无可奈何。近一年来,他们从西尾那里获得一大笔钱财,在及川的关照下,买来了廉价的建筑器材,建起一座精美的小花园洋房。夫妻俩只四十出头年纪,就告别了舌耕生涯,赋闲在家享清福。金钱,居然能买到感情。张卓德和马琨君感到这位比自己大十余岁的老女婿是个非凡的军事家,暗暗佩服女儿有眼力。十天前,他们收到西尾和张素娟从南京汇寄来的、当时在沦陷区流通的二万五千日元和一封信。他们从信里知道西尾荣升大将并担任驻华日军总司令的消息,知道女儿和女婿于最近来南里看望他们,就喜滋滋地盼望龙门快婿的光临。两个小时前,他们从吴四宝嘴里获悉汪精卫与徐珍、周佛海与杨淑慧即将陪同西尾夫妇到来的消息,更是喜出望外,马上派人上街定购高级酒席。
张卓德夫妇没有与汪精卫、周佛海见过面,但在他们心目中,汪精卫是个伟大人物,周佛海是杰出的政治家。这种认识自从女儿嫁给西尾以来,又有了进一步提高,简直成了他们心目中的救世主。今天,见汪精卫和周佛海陪同西尾来南里,更感到他们可敬而又可亲。
“汪主席和周先生光临敝舍,不胜光荣之至!”张卓德对汪精卫和周佛海各深深地鞠一躬。
“张先生本来就是德高望重,在教育事业上有卓越成就的泰山北斗,加之又是西尾总司令的泰山,也就是说,先生是泰山之泰山,我理所当然要来拜望你。”汪精卫握着张卓德的手,满嘴奉承话。
“诚如汪主席所说,张先生是双重泰山,我们应该来拜望阁下。”周佛海虽然拾人牙慧,但加上“双重”二字,似乎又有几分新意。
“哎呀!汪先生,嗯,汪主席和周先生过誉了,实在不敢当!”张卓德见对方当着西尾称他为泰山北斗,仿佛喝了杯蜜汁那样甜美。
马琨君烫着与瓜子脸相得益彰的发式,玉荷色起着本色碎花的旗袍上,套件紫色西装,显得线条流畅,富有女性美。她虽然年纪四十有四,但只像西尾的女儿,这把张素娟推向了一个难堪的境地。在张素娟的心目中,母亲应该是恰如其分的岳母,应该是个老妪。女儿反感地望了母亲一眼,感到不可原谅。其实,女儿可曾想到,妈妈也是女人,她同样有着女人的自私和爱美的天性。这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