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碰到一定的机缘,往往会平步青云,万流景仰。张卓德和马琨君这两个普通中学教师,只因为生了那么个宝贝女儿而身价百倍。
十一月六日上午,他们从南京飞抵上海时,受到汪精卫和他的常委们,以及驻沪日军的高级将领的迎接。晚上,汪精卫又设盛宴为他们洗尘。
张氏夫妇因戏剧性的遇险和脱险,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他们进入汪精卫住地,来不及休息,就接受《中华日报》社长林柏生、日本同盟通讯社华中局局长松本重治等四名新闻记者的采访。汪精卫出于对张氏夫妇的尊敬,也怀着浓厚的兴趣参加了这次活动。
“抓我夫妇俩的是共党分子,他们把我们抓去当人质!”张卓德一语惊人。
“共党分子?”“当人质?”在座的人无不感到惊异,如同睡梦中突然被惊醒那样睁圆了眼睛。
是的,他们被新四军游击队抓去当了人质。
原来,九月十四日下午,由西尾直接领导的特务机关,侦破了中共茅山特委设在南京中华门的一个秘密联络点。联络点由罗孝甫、樊玉凤夫妇负责,另有张子余和欧阳凡两个工作人员。他们以开设真善饭馆做掩护,了解驻南京日军的活动情况,接待苏南地区党委派往南京从事活动的联络员,安排游击队重伤员来南京就医。这天上午,游击队支队长于哲民因左腿负重伤,由战士李菊生护送,从常州附近乘上海开往南京的火车赴南京医疗。于哲民上车后,因游击队医疗条件差,伤口没有处理好,血水从裤子上渗透出来。偏不巧,坐在于哲民对面的是个从事特务活动的日本浪人,他知道新四军游击队在常州一带活动频繁,那血水强烈地触动了他的脑神经。火车快到南京时,他走到另一个车厢换了装,下车后一直跟踪到中华门,见于哲民坐的人力车进了真善饭馆,再回过头来向日军将务机关报告。结果,于哲民由李菊生和欧阳凡搀扶着从后门逃跑时,三人都被手枪击中,死于非命。罗孝甫夫妇被捕,张子余因外出买东西幸免于难。张子余从一位朋友那里获悉真善饭馆的不幸之后,第二天上午乘火车返回茅山。他是上海人,姐姐是南里丽容金银首饰楼经理的继室,知道张卓德的女儿是西尾的姨太太,茅山特委决定派他带领四名游击队员潜入上海,抓获张卓德夫妇做人质。他们经过几天侦察,用电报与特委秘密联系之后,决定二十九日上午动手。张子余背着他姐夫和姐姐,买通姐夫家的小车司机,换上车牌,停在预定的地方,然后由两人翻过后墙进入张家院内,躲在隐蔽的地方,用手榴弹把张家保镖引向后院厕所,并把他们击毙,张子余和其余两人从前门进入院内抓人。小车开到南京东郊紫金山附近,再转乘游击队派来接应的小车去茅山。
“我夫妇俩都被扣上手铐,嘴里塞团棉絮,眼睛被蒙住,只知道走了约一个小时换了车。”张卓德苦笑一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车子才停住。我被人拉下车,推到一间平房里,他们才给我解除手铐,拉出嘴里的棉絮,解开蒙住眼睛的布。我睁开眼睛一看,才知道已经天黑了,才知道落在共党游击队手里。”
“以后,游击队允许张先生夫妇见面吗?”林柏生停住做记录,有兴致地问。
“让我们住在一起哩。”张卓德颇有感慨。
“住在一起?”记者们大惑不解。
“下车之后约一个小时,我们各住一间房子,当他们分别审讯我们,确认我们是西尾总司令的岳父岳母,就让我们住在一起了。”马琨君释疑解惑。
“那些共党分子一定很凶恶吧!一定对二位很粗暴,也很野蛮吧!”松本凝目望着张氏夫妇。
“不,不!”张卓德否定地摇摇头,他想到有西尾做靠山,没有任何顾忌,就直言奉告,“从我们所接触到的共党分子看,并不是人们所描绘的青面獠牙,凶神恶煞。他们待人和气有礼貌,很热情地招待我们。当然,说热情,并没有山珍海味,每餐除了与他们的官兵一样吃蔬菜便饭,还特地给我们炒盘鸡蛋、豆腐什么的。”他从大家的脸色上意识到什么,接着说,“也许记者先生们听了,会认为我张某被共党赤化了。哈哈!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说的都是亲身经历呢!要不是亲眼所见,听别人这么说,我也不会相信哩!我张某是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几天时间就被共党赤化,接受他们的共产主义,没那么容易哩!”
“平心而论,他们的确待人和气,也很诚恳。”马琨君接过话头说,“我们被押到茅山第二天上午,挺进纵队的两个长官与我们谈话,一开口就说使张先生夫妇受委屈了。”她说到这里,微皱着眉头,“开始我以为他们口是心非,两面三刀。他们说,我们听,不置可否。他们说得口干舌燥,我们只冷笑一声。”
“直到他们把设在南京的联络点被皇军破获,一个支队长和两个游击队员被打死,一对夫妇被皇军关押,为了把他们救出,不得不把我们夫妇抓去当人质等情况告诉我们,才感到他们的感情是真挚的。”张卓德感叹一声,“尽管他们使我们受到委屈,但他们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谅解的。”
马琨君沉静地说:“所以,当他们提出要我们向西尾总司令写信,双方派代表在丹阳县郊的关帝庙谈判交换人质条件时,我们理所当然地依从了。”她宽解地微笑着,“那对夫妇落在皇军手里,若没有我们做人质,西尾总司令肯定不会释放他们,也肯定不会让他们继续活在人世。因此,我们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表示谅解,也对那对夫妇表示同情。都是中国人嘛!”
“他们打死张家四个人,又使你们夫妇受惊受罪,能够谅解?”松本仿佛吃了只走了味的柑子,胃口怪不好受,“不可思议,实在不可思议!”
松本的冰面孔和冷声音伤害了马琨君,她反感地说:“如果那被皇军关押的是松本先生夫妇,你就会很可思议,实在很可思议!”她身后有那么个龙门快婿,回答得胆大气粗。
松本被挖苦得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一声,自圆其说道。“当然,这是张先生夫妇的宽宏大量,鄙人表示钦佩!”
汪精卫只听不吭声,尽管对张卓德夫妇有关新四军游击队的评价不顺耳,但他们的面子那么大,他只好缄口不语,看在见松本那么难堪,有意把话岔开,微笑着望着张氏夫妇问道:“双方的谈判代表是什么级别?谈判还顺利吗?”
“报告汪主席!皇军代表是增冈少将,共党代表是游击纵队副参谋长。”张卓德说,“谈判还比较顺利。只是皇军代表拖到七日才抵达丹阳。后来据我女儿素娟告诉我,这是因为西尾总司令开始很不服气。本来嘛,堂堂正正的百万大军总司令,屈服在一个小小的游击队面前,怎会甘心呢?”
西尾于十月三日下午收到张卓德夫妇的信,在既要姨太太又要面子的矛盾中痛苦了三天,直到张素娟又哭又闹,手拿绳子要自缢,才无可奈何地于六日下午给挺进纵队发电报,答应七日下午举行谈判。
“双方交换人质时,一定很惊险吧!”林柏生想得到猎奇的新闻情节。
“又惊险又不惊险。”张卓德淡淡一笑,“当然,双方各派出适当的武装戒备,那是很必要的,气氛也是紧张的,真有点剑拔弩张之势。但是,双方还是按谈判条件办事。约定的时间一到,我夫妇俩走过去,那对夫妇走过来,双方却也相安无事,没有出现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
大概是林柏生和松本等人感到写长篇通讯,会给共产党当义务宣传员的缘故吧,第二天的《中华日报》和日本《日日新闻》、《日本广宣报》只发了一则短消息。
记者们走后,张卓德告诉汪精卫,阿部首相已经给吴佩孚复了信,同意他不当国家主席,专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要求。阿部还给西尾写了信,托他说服汪精卫与吴佩孚合作。西尾本想与张卓德夫妇一道来上海劝说汪精卫,因长沙战役失败受到天皇裕仁的责备,没有心思来了。
“噢!皇军在长沙战役中失利了?”两件事都使汪精卫失魂丧魄,阿部给吴佩孚的复信尤甚,但他善于逢场作戏,故意避开他最恼火的问题。
“是的,皇军失利了。”张卓德心情沉重,又一次为西尾受到天皇的责备而难过。
十月二日,蒋介石对长沙战役进行分析判断之后,命令退守株洲的薛岳部队向盘踞在长沙、平江一线的日军进行反攻。这一次,中国军队打得十分顽强,表现了很强的战斗力。因日军在兵力使用上过于分散,将十多万部队展开在二百多公里的山林和田野地带,主攻部队与侧翼部队相距太远,难以相济,不仅未能实现其占领长沙后继续向衡阳推进的企图,而且于十月十八日全线退却,中国军队夺回平江、长沙、汨罗和岳阳阵地。在这次战斗中,日军伤亡二万余人,中国军队伤亡约四万人。虽然中国军队伤亡约一倍于敌,但由于第一次长沙战役是在相持阶段正面战场上的一次重要战役,给新成立的侵华军总司令部以沉重打击,打乱了敌人妄图在一九三九年冬控制湖南、江西、广东、广西四个整省的侵略计划,因而在中日战争中占有很重要的战略地位。
“胜败乃兵家常事,失败乃成功之母。”汪精卫镇静一下,尽可能不让张卓德夫妇看出他的本意,“等会我给总司令写信,希望他不要因为一时失利而难过。至于让吴佩孚先生任军委委员长,我将在信中明确表示,不用总司令操心,我完全同意。”他停了停,接着说:“张先生夫妇的住房已经安排好了,住在我的楼上。中央党部也设在这个院落里,上班很方便。二位先休息一下,不要急于上班。至于工作怎么开展,等会中央党部褚秘书长会跟二位商量。”
“谢谢汪主席的关怀!”张卓德感激地说,“我们已在南京休息近一个月,应该上班了,明天就开始工作。”
现在,汪精卫静坐在他与徐珍的卧室里,头脑里涌起一种切齿般的嫉恨。这嫉妒感像血盆大嘴里的利齿,在一口口地咬着他的心,阵阵痛楚透过他的骨骼,钻进他的血管,扩散到他的周身。他太阳穴边的脉搏在猛烈地跳着,像有只失控的钟无休止地在他耳边急敲着,敲得他简直进入了晕厥状态。人生在世,再没有比被人看成无能,把命运所系的权力夺去给予自己瞧不起的人,还像哄小孩似的美其名曰合作更痛苦的了!他恨平沼,为什么那么尊重吴佩孚,难道他是你的老祖宗!他恨阿部迂夫子气十足,拘泥于平沼成说,不知变通!也恨西尾不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你算得什么好朋友!人之所以成为人,就是因为有了思想。汪精卫这么想来想去,恨来恨去,冥冥间,仿佛有一种声音从地狱里传来。那声音,他听得很清楚:置吴佩孚于死地!汪精卫一想到暗杀,一个面孔冷峻,鼻梁上架副近视眼镜的秃头人物,与他那么心心相印,哗地反映到他的脑屏上来。
“徐珍!你亲自去把土肥原将军请来,越快越好!”汪精卫心怀燃眉之急吩咐姨太太。
徐珍会意地点点头,驱车走了。
土肥原,这个桀骜不驯的大特务头子,受那两箱无法用金钱估量的中国古文物和珠宝首饰的驱使,在汪精卫面前,如同一只温柔的绵羊,随请随到,有求必应,而且表现得肝脑涂地。约摸过了四十分钟,土肥原与徐珍同车来了。“汪主席有何吩咐,请直言相告。”土肥原大大咧咧地坐在皮沙发上,见汪精卫亲自端茶来也不起身。他接过茶,文雅给地吹着浮茶,喝了两口。
汪精卫对他的不分彼此,感到十分亲切,笑着说:“吩咐不敢当,直言,那是必然的,知心朋友嘛!”但他并没有直言,绕着很大的弯子说:“将军阁下多次对我说过,吴佩孚这个人很傲慢,不好打交道。现在,阿部首相已经复信,由吴佩孚出任军委委员长。这样一来,我与他朝夕相处,交道不好打也得硬着头皮去打。将军与他接触较多,究竟他傲慢到何种程度,有哪些个性特点,如脾气呀,嗜好呀,生活习惯呀,有哪些与众不同之处。我想,只有充分了解他,才能与他琴瑟和睦地相处,亲爱精诚地与之合作共事。”
“汪主席真的愿意与吴佩孚合作,把军事大权交给他?”土肥原惊疑地打量着汪精卫。
“这样安排,是贵国前任和现任两届首相的主张,作为他们的好朋友,我理所当然地要尊重他们的意见。”汪精卫表情肃然而真挚:“对这种安排,我是衷心拥护的。如果我与吴先生相处得很好,由他治军,我潜心治党治政,中国的建设,于我个人的健康,于中日和平都大有裨益啊!”
他的话说得如此恳切,如此海涵,又如此通情达理,把精明老练的土肥原也给弄糊涂了。他沉思一会,一本正经地说;“自从今年五月我有幸结识汪主席以来,一直受到阁下的偏爱,视为知己,实在感到荣幸。既然是知心朋友,我不能不推心置腹地说出我的一点浅见。”
“好,好!君推心,我置腹,我们不妨来个肝胆相照,”汪精卫已摸到了土肥原的思路,心里热呼呼的。
“上月十八日傍晚时,芳子小姐告诉我,二夫人极力反对由吴佩孚主军。我认为二夫人很有远见。汪主席将来身为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若不掌握兵权,势必后患无穷。”土肥原感情真挚地说,“近十余年来,阁下老是被蒋介石排斥,其沉痛教训不就是没有掌握兵权吗!”
“将军的分析和判断完全正确,二夫人的反对也不无道理。但是,她只想到一面,而忽视了另一面。”汪精卫脸色严峻,目光流露出只有判断是非时才有的鲜明光亮。
“她忽视了哪一面?”土肥原的脸色也变得严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