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抬动左脚是福建,迈开右脚是广东的两省交界之地,是长夏无冬,秋春相连,四季花开的亚热带。这里的大自然历来很任性,有一种傲慢而桀骜不驯的脾气,从来不听季节的指挥和调遣。时令已近冬至,但气温宜人,闲在家里,穿件毛线衣就感到十分舒适。
在长约二里、宽约一里的山谷里,一年前是一片庄稼地。现在,庄稼不复存在了,代之而起的是两处操练场和一大片茅草盖顶、竹片黄泥砌墙的营房。近两个月来,随着枪支人马的增加,营房发展到山谷两旁的山坡上。营房规格划一,摆布错落有致,远远望去,倒也楚楚可观。两支身着黄色军装的队伍正在操练,哨声,口令声,打靶的枪声,在山谷里回荡。
山谷左边是峰峦重叠,绵亘五十余里的群山,一片郁郁葱葱。右边的山势更为雄伟,由西到东,一山高过一山,仿佛一群骏马正在奔腾,蓦然有人大喝一声:“站住!”群山就那么站在那里不动了。但率先者的马首仍向前伸着,依然冲劲不减。在那悬崖陡峭的马首上,有座砖瓦结构的古建筑,这就是海神庙。天气晴朗,站在庙前的地坪上,可以眺望到浩瀚的南海。如今,这海神庙成为国民党新编第十八军司令部所在地。
十二月十四日上午十点左右,军司令部正在开会。与会者有第十二集团军副司令兼军长黄大伟,所属三个师的师长张守义、何培基、周庸之,军参谋长李俊峰,军需主任王聘三。他们中除了黄大伟已经五十五岁,其余的都不过四十左右。会议的中心议题是扩充军备。
“这年头,有了军队就有了一切。”黄大伟浓重的湖北黄陂方言尖锐而清亮。他给人最突出的印象是,有个显示很有智慧的宽大额头,一双把感情深藏着的眼睛。他干咳两声,继续说:“十年前,蒋先生撤了我的职,两年前,我住在九江,蒋先生召集知识界人士在牯岭开会讨论国难,邀我参加,我赌气不赴会,得罪了他,竟然派军统间谍谋杀我。可是,二十天前,他却客客气气让我当军长,又给我挂了个集团军副司令的衔,还不是因为我手中有三万军队?”他脸上浮现出总结人生经验时的那种成熟,那种豪迈,那种自恃。
他是同盟会员,在武昌首义中有过贡献,曾被孙中山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军长,兼闽粤边防军总指挥。一九二七年,第一军参加北伐,他专任后一个职务,留守闽粤两省。大革命时期,闽粤两省共产党组织的发展迅猛异常,蒋介石认为黄大伟“剿共”不力,撤销了他的闽粤边防军总指挥职务。从此,他带着二姨太闵静娴蛰居江西九江当隐士。因闵静娴是广东澄海人,当发现军统特务妄图谋杀他时,就带着闵静娴到了澄海。广州沦陷不久,一批土匪特务、马路政客和失意军人,以及他原来的老部属,当年的营长和连长,后来成为地痞流氓的张守义、何培基、周庸之、李俊峰、王聘三之辈,纷纷来到他家里,妄图利用他在闽粤两省的旧影响,在国难当头的乱世中获得荣华富贵。闵静娴也极力主张他东山再起,恢复当年的显赫地位。经过二姨太的枕边絮语,投靠者们一个个赌咒发誓,黄大伟终于动了情,来了神,于去年十二月竖起了“闽粤反共抗日救国军”旗帜招兵买马。这面旗帜很能诱惑人。因为“反共”,他们从两省的地主和资本家手中获得了大量的粮食和钱财;因为“抗日”,一批批不愿意当亡国奴的工人、农民、学生纷至沓来、当地的共产党游击队见黄大伟并不反共,日军见他并不抗日,都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因此,他的兵除了害病死亡稍有减员外,日增月加,在短短的一年里,队伍就发展成现在的规模。可是,蒋介石却对黄大伟的重整旗鼓而惴惴不安,于十一月下旬,派他的侍从室主任钱大钧,携带他的亲笔信和一批法币,由张发奎和余汉谋陪同,在梅县与黄大伟见面。经过一番尔虞我诈和相互利用,黄大伟终于同意将“反共抗日救国军”改为现在的番号,直属余汉谋的第十二集团军领导。但是,他野心勃勃,想当有实权的集团军司令,今天开会讨论扩充军备,就是实现这个计划的第一步。
“有了现在的基础,完全可以在半年内扩充一个军,再过半年,也就是明年这个时候,有了三个军的编制,我们就可以成立集团军了。”黄大伟越说越兴奋,声调也愈发高昂了,仿佛喝酒喝到了沉醉的地步似的,“到那时,三位师长升军长,俊峰和聘三二位还任现职,但属于集团军级别了。”他沉思一会,接着说:“要实现这个远大理想,全靠诸位鼎力助我。”
黄大伟的话情浓如酒,袭人欲醉,那感情的汁水似乎要从他嘴边滋出来。这对于一切攀龙附凤向上爬的人,无疑是可望又可即的扶摇直上阶梯,就是卖命也得去爬!
“这军该怎么扩,请总指挥拿出具体方案来。”张守义叫着黄大伟那十年前的旧职称,手在胸脯上拍得啪啪响,“为了实现总指挥的宏伟计划,我张某敢于赴汤蹈火!”
“一切听从总指挥的命令,在扩军中您指东,我李某绝不往西走半步。”李俊峰一副十足的江湖派头,“为了使总指挥的愿望付诸实现,纵令前面有猛虎挡道,我也要冲过去!”
何培基、周庸之和王聘三也跟着用咒语和誓言表明态度。
黄大伟是绝对相信他们的。他容光焕发,高兴地说:“好!有志者事竟成。第一步,一边利用与周围各个县长的密切关系抽壮丁,一边派人赴香港购买枪支,同时充分发挥现有兵工厂的生产能力。”
“报告!”黄大伟的话被副官刘瑜打断了。刘瑜获得黄大伟的允诺,迈着大步走进来,将一份电报递给黄大伟,然后退出门去。
电报是用第十二集团军的代号“粤”拍来的,内容是:“立君正巡视龙部,下午抵麒部。”黄大伟知道,“立君”是余汉谋,“龙部”是驻扎在汕头的国民党一五三师,“麒部”是他的部队代号。他将电报念了一遍,郑重其事地说:“我们接受改编以来,余司令长官是第一次来我军巡视,一定要在各个方面给他留下个好印象。”他眼珠子急转几下,“扩充军备问题,暂时研究到这里,缓日再开会讨论。事关重大,绝对保守秘密,对余先生也不例外。如今的人都很狡猾,尤其是军政界的人,不患红眼病和嫉妒病的恐怕没有。”他见大家沉重地默默点头,接着说:“请三位师长回各个师部,把军容好好整饬一下,军需处王主任负责生活安排,李参谋长留下来,与我一道研究汇报内容。好,各执其事,散会。”
下午三点五十分左右,黄大伟偕同闵静娴和李俊峰,以及他手下的师长、旅长、团长和五百多名士兵,来到山谷口右边通往澄海、潮安、汕头方向的简易公路上,迎候余汉谋的光临。
闵静娴三十七八岁年纪,却做了二十多岁的打扮。她穿着线条流畅的水红色绸料旗袍,叉口开得很高,一迈步就露出半条大腿。她与黄金结下了不解之缘,发夹、耳环、项链、手镯、戒指,都是金质的,嘴一张还露出两排金牙。脸上的水粉抹得过厚,仿佛一眨眼,粉末就会抖落下来。望着她这副过于浓妆艳抹的打扮,很容易想起小孩子笔下的水彩画。
四点过五分,一辆军用吉普车带着滚滚尘烟,向这边疾驶过来。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余汉谋的机要参谋王子信和两名随身卫士。王子信年约四十,身材魁梧,肤色黝黑,嘴角上总是挂着微笑,当过好几年新闻记者,善于交际,也善于言谈。黄大伟受骗时,第一次与他接头的就是王子信,几天之后,又是王子信接他和李俊峰、张守义去梅县与钱大钧、张发奎、余汉谋进行谈判。
“欢迎王参谋又一次光临敝军!”黄大伟亲热地迎了上去,“余司令长官怎么没有来?”“我是打前站的,先沿途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动。”王子信与闵静娴等人一一握手,“余司令长官他们快来了,估计再过二十分钟就会到。”的确只有二十分钟,马路上由前后各一辆卡车卫兵夹着一辆轿车,向这边徐徐开来,因为灰尘太多,车与车之间保持很长的一段距离。与余汉谋同车的有他在一月前才正式纳为偏房的张秀凤太太及副官韩春章。张秀凤也穿着旗袍,但衣料的颜色,叉口的高度,首饰的选择,脂粉的使用,都与她的年龄、身段、脸型很相宜,一点不作态,给人一种强烈的自然美。紧接着,锣鼓声,鞭炮声,欢呼声,响彻云霄,在这偏僻的山谷里,格外显得热闹。张秀凤从闵静娴手中接过一束鲜花,因被鞭炮的硝烟呛得难受,赶忙掏出手绢捂住鼻孔。“子荫兄!国难当头,何必这样费事,何必这样费事!”余汉谋被硝烟呛得连打两个喷嚏。
“余司令是我最尊敬的长官,又是初次偕夫人来敝军巡视,理所当然,理所当然!”黄大伟显得真挚而又诚恳,并指着山脚下摆着四顶崭新的墨绿色轿子,微笑着说。“这山很高,难爬,请司令长官和夫人上轿。”
“不用坐轿。”余汉谋肚子里的文墨并不多,但他手在空间划了个弧形,附庸风雅地说,“这里的景致十分优美,充满了诗情画意,边爬山边欣赏,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呢!”
张秀凤和闵静娴不愿意爬,各钻进一顶轿子,等于把屁股坐在士兵的肩膀上,悠悠荡荡上山了。黄大伟本也不想爬山,他平日上下山离不开马背。但见余汉谋与自己的年龄相当,兴致勃勃要爬山,也只好跟着爬。上了山,洗过脸,黄大伟、闵静娴、李俊峰和余汉谋、张秀凤、王子信、韩春章进入会客室,寒暄吃茶点。
“余司令长官和夫人来这里很不容易,这回来了,请多住几天,同样希望王、韩二位先生多住几天,一定要给我一个略尽地主之谊的机会。”黄大伟一副敬重的表情,“同时,恳求司令长官以师为单位,给全军官兵训次话。”
“谢谢子荫兄的一片盛情。”余汉谋收敛了笑容,沉着而持重地说,“原来,想邀请子荫兄与我一道,去我们集团军各军、师、旅驻地走一趟,每处待两三天,与大家探讨一下军队本身的建设问题。今天上午,也就是给你发电报前一个小时,收到四战区张司令长官的电报只好临时改变计划!”他示意王子信拿电报给黄大伟看。
电报是用暗语拍的,大意是说蒋介石命令,各战区拿出三分之二的兵力投入对日寇的冬季攻势,要余汉谋和黄大伟速赴韶关研究部队的调遣。余汉谋接着说:“全国十二个战区已于十二月上旬全面向日军发起进攻。我们四战区已在广西南宁附近的昆仑关、广东的从化和增城与日军交战,但看不出谁胜谁负。今后的情况怎样,目前尚难预料。”他停了停又说,“明天清早,子荫兄与我就要离开这里。很抱歉,向新编十八军官兵训话来不及了。这样吧,晚上与营长以上军官见见面,对他们说几句鼓励的话,请他们代我向全体士兵致意。”
“好!请李参谋长马上派人通知,务必在晚上七点半以前赶到这里。”黄大伟两眼望着李俊峰。
李俊峰走后,余汉谋压低声音说:“对蒋委员长的命令,我们得忠实地执行,各师各军都必须抽出三分之二的兵力投入这场战斗。新编十八军调哪两个师上前线,请子荫兄考虑。先心中有数,到时再宣布。”
黄大伟看了电报之后,就揣摩着余汉谋可能会说这句话,也是他害怕听的一句话,现在终于从余汉谋嘴里说出来了。他既心急如焚,又心乱如麻。世界上没有常胜将军。他的两个师上前线是胜是败,谁也预料不到,即使打了胜仗,敌我双方都会有伤亡,只是伤亡的程度不同而已。若打败仗,全军覆灭也未可料!那么,他那个扩编为集团军的计划,岂不是一枕黄粱!然而,黄大伟却不露任何声色,显得恳切地说:“新编十八军绝对服从上峰的调遣,即使全军三个师一起上前线,我也绝不会有半点犹豫。只是明天赴韶关开会,有了余司令长官去,我可以不必去了。反正,我一切听从张、余二位司令长官的指挥!”他想在家里与心腹们研究对策。
“子荫兄还是去为好。”余汉谋劝说道,“你亲自去,能够了解当前整个抗战形势,对我们集团军,对新编十八军的兵力部署很有好处。”
黄大伟灵机一动,觉得了解整个抗战形势,也许研究出来的对策更切实可行。万一非上前线不可,也可以在与敌人的交战中,避实就虚,减少伤亡,保存实力。于是,他用激昂有力的语调说:“好!我去。”
这里临近大海,地处山区,为余汉谋夫妇等人饱尝山珍海味提供了方便。丰盛的晚宴刚开始,日本特务林虣带着两个随从和轿车司机,到了黄大伟的司令部,在大门口见到了刘瑜。他年近半百,中等身材,身穿浅灰色长衫,很像个小学教师。他是余汉谋暗中通敌的秘密联系人,与余汉谋、韩春章在广州见过两次面,与王子信更是吃喝不分彼此的酒肉朋友。他与黄大伟、李俊峰也打得很火热。黄大伟与安藤利吉之间订立互不侵犯的君子协定,就是林虣从中牵的线。
余汉谋和黄大伟听刘瑜报告,说林虣来了,都悚然吃惊。余汉谋担心他与日军的秘密勾结被黄大伟发现而心慌意乱,黄大伟害怕他与安藤的君子协定被暴露而诚惶诚恐。摆在面前的佳肴美酒,顿时变得索然寡味了。余汉谋、黄大伟、王子信、李俊峰和韩春章都慌忙离开席位,来到会客室与这个韩国人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