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如同一颗定时炸弹在瞬息间就要爆炸,又像在战场上到了炮尽弹绝正要展开一场肉搏战。
“高宗武和陶希圣将密约公布于世,已经给帝国一个沉重的打击,而陈春圃先生又以汪主席随从秘书长的身份,发表了完全否定密约的声明,更使裕仁天皇陛下、米内首相阁下和有田外相阁下感到难堪,这等于给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影佐的声音里充满着愤怒和憎恨,脸色惨白,嘴唇颤栗,眼睛仿佛正患热病似的闪耀着;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了疯狂而粗暴的怒吼声:“有田外相拍电报给我,对贵方的声明表示严重不满,表示极大的愤慨,并责成我负责处理这件事!”
“请问:究竟周先生签了字的《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及附件,还作数不作数?”谷萩气势汹汹,脸憋得通红,而且神态十分可怕。
“请问汪主席、周先生和梅先生,三位对高、陶公布密约这种卑劣行为,是怎么看的?”影佐见对方缄口不语,又像发射炮弹似的冲出一句话。
“我们感到痛快,感到无比的痛快!”周佛海咆哮着。这种咆哮,好像一只关在铁笼里的狗熊因受伤而发出的惨叫声。“看你们怎么处理吧!”他满脸盛怒地瞪了影佐一眼,又说,“看你们怎么处理,我们拭目以待!”
“真想不到,你们竟然感到无比痛快!”影佐从座位上暴跳起来,右手做了个愤慨的动作。可以肯定,他说这句话时,心脏暂时停止了一下跳动。
“高、陶把《要纲》和附件公布出来,让全中国人看看,让日本朋友看看,让全世界人民看看,贵国政府是怎么对待中国的!”梅思平感到他们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挫伤,再也控制不住感情,两眼喷着怒火,“我们当然感到无比痛快!”
“原来如此,原来你们对密约的签订是假心假意!”谷萩两只眼睛像狼一样发出凶光,沉重地喘着粗气,如同从打气筒里压出来的气体一样。
“是的,就是如此。因为贵方提出的那些条件太苛刻了点,这也是高、陶背叛我们的原因之一!”汪精卫被惹怒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感到有一种要拼搏的力量在胸腔内翻腾。他英俊的面孔,一向总是带着温和与虚伪的微笑,现在满脸凄楚,满脸哀伤,满脸痛苦,两片薄薄的嘴唇气愤地张着,露出两排白而齐的牙齿,仿佛准备去咬人。
即使是被驯服了的猴子,偶尔也会面对触怒它的耍猴者龇牙咧嘴,嗷嗷叫唤,表现出可怜的反抗和哀鸣。
“汪主席!”影佐脸上出现了惊讶神色,“深受帝国臣民爱戴的汪主席!”他不阴不阳地加上修饰性的副词,又叫了一声。“连你都这么说,实在不可理解!”他气急败坏地瞪着对方。
一个习惯于胜利,习惯于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而把反抗只当作个知识性词汇的人,万一碰上反抗,哪怕是无力的反抗,就会变得加倍的不能忍受。
“因为你们做得太过分了点!”汪精卫虽然气恼,但注意分寸,连用了两个“点”字。忽然,一种恐怖感袭上心头,他将满版刊着声讨和批判文章的《中央日报》和《新华日报》递向影佐,“请看看这些报纸吧,也许阁下的头脑会清醒些!”
影佐接过报纸,但他没有看。因为报纸上说些什么,他可想而知。“难道由周先生签了字的密约,贵国真的不承认了!”影佐惶惑地望着三个中国人。他语气仍然很强硬,但情绪开始和缓:“不承认可不行呢!”
“报纸上骂我们,也骂你们,骂成这个样子,我们能够承认吗?”周佛海想起报纸上那些刀剑般的语言,心中阵阵胆怯,“希望贵国认真地考虑一下我们的处境。”
“怎么考虑?”谷萩的语气平和了一些。“把《要纲》和附件中的某些条款进行必要的修改和补充。”梅思平抢先回答。“由双方首席代表签了字的文件,不能修改!”谷萩斩钉截铁地说。“那我们不认!”梅思平也很执拗。“贵方不承认,那么,休想还都南京!”谷萩脸一沉,要挟说。“这是谷萩的个人意见,还是贵国政府的最后通牒?请把话说清楚!”梅思平瞪着眼睛,怒视对方,惨着脸说,“我们对你们的威胁无所畏惧,至少我本人如此!”开始缓和的气氛又紧张起来。接着是一阵沉默,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影佐没有想到事情会弄得这么僵。今天上午八点五十分,他收到有田的密电,受到责备,十分恼火。电报指责梅机关没有及时制止陈春圃发表声明是“形同虚设”,责成他立即妥善处理,挽回损失和影响。这个在日本侵略者对中国妥协派的诱降中,在导演汪精卫集团的一幕幕傀儡戏中,曾经受到日本近卫、平沼、阿部三届内阁的表扬,而以功臣自居的影佐祯昭,“形同虚设”四个字等于否定了他的一切,如同一束束锋利的钢针,深深刺痛了他倨傲的心。他一气之下,就带着谷萩来到一一三六弄,仿佛吃了败胃口的脏东西,翻肠倒肚,一股脑儿把呕吐物喷洒在汪精卫等人身上。他对汪精卫集团,有着一种强者藐视弱者的潜意识,双方一见面,不管恶言粗语气话,只要说得出口,早已把“妥善处理”四个字忘记得一干二净。
汪精卫从影佐打给他的电话中,知道影佐和谷萩有重要事情找他,并要他通知周佛海和梅思平一道在家等候,又见影佐在电话中说话很激动,满以为是什么好消息相告。汪精卫等人面临高宗武和陶希圣的背叛带来的严重局面和困难处境,一个个心情十分惶恐和烦躁,郁闷不乐,正想向影佐和谷萩吐吐心中的闷气,希望得到抚慰,希望帮助解除危困。可是,他们迎来的却是两个凶神恶煞,不仅得不到半点安慰,反而受到种种训斥和责难,也就把郁结在心中的、对日本政府的不满和怨气,像火山一样喷射出来了。
“是的,请谷萩先生把话说清楚。”周佛海好像被人掘了祖坟似的恼怒,“这究竟是谁的意见?”“还都南京,是中国人自己的事,别人休想干涉!”汪精卫见对方语塞,变得神气起来。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句打肿脸充胖子的话,旋即又改口说:
“成立新的中央政府,还都南京,本是冒风险的事,我正在进退两难哩!我,再过三年就是花甲之年,身上的枪伤未愈,身体欠佳,巴不得!”他的语气和表情,使两个日本人都感到他在说真话。
“散了吧!我,清清闲闲地做冯妇,重操旧业当教授去。”周佛海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清高样子,显得毫不在乎。
“我有个内兄在美国办企业,多次写信要我去当经理,因为感到对不起汪主席,只好留下来。”梅思平如释重负似的沉重地吁了口气,“现在好了,我可以走了!”他的话似乎很平静,但包含着一种揪心的痛苦。
影佐后悔了。不管汪精卫他们的这些话是真是假,造成这种僵持局面总是不好的。更何况,汪精卫两次对他说过,说已向原首相阿部建议并已征得同意,将来还都南京后,请他当最高军事顾问。这可是个有权有势的高级肥缺。
凛凛威风不亚于西尾,也足以与他们的陆军大臣相媲美。如果汪精卫他们的话是真,岂不是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成了泡影!即使是假,若得罪了他们,他们不下聘,你也奈何不得!
谷萩说“休想还都南京”,的确是出于恫吓和要挟而信口开河,更是后悔莫及。他参加梅机关的活动不上两个月,虽然在六三花园的秘密会谈中,与周佛海、梅思平混熟了,但与汪精卫,今天是第二次见面,他对汪精卫的处世为人不摸底,在他心目中,汪精卫刚才说的话真实的成分居多。而支持汪精卫在中国主政,是近一年多来日本政府的一贯主张,如果汪精卫集团真的因此而散伙,他该当何罪!他想到这里,吓得头发倒竖起来。
“请谷萩先生说说吧!休想还都南京,是你个人的意见,还是贵国政府的最后通牒?”梅思平想起谷萩在六三花园会谈中的趾高气扬,心中就不是滋味,又反感地瞪了他一眼。
“是我信口开河,好么!或者说,是我胡说八道,这总该可以了吧!”谷萩面红脖子粗地说。他摇头晃脑的神气,说明他的话说得相当勉强。在他看来,强者在弱者面前认错,实在是万不得已。
“何必这么认真呢!”影佐脸上挤出一抹笑意,茫然若失地望着三个中国人,“贵国有句俗语:‘人到知己话语粗。’在日华和平运动中,我们与汪主席、周先生、梅先生应该算是知心朋友了吧!”他欲言又止,停了好一阵,才艰难地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刚才,我和谷萩君的确说了许多粗野话,那就请汪主席、周先生、梅先生以知己之情原谅我们吧!”他见对方板着脸还在生气,继续说:“有田先生在电报中,嘱咐我负责妥善处理眼前所发生的事,无非就是采取必要的措施,挽回我们双方的损失和影响,绝不会有别的什么意思。”
汪精卫的“进退两难”和“巴不得”,周佛海的“做冯妇”,和“当教授”,梅思平的去美国“当经理”,只不过是在气头上说说罢了,因为他们说这些话,连他们自己也不相信。
“说到挽回损失和影响,我们已经走了第一步。”周佛海见对方已经软了下来,也就适可而止,情绪上已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已经走了第一步?”影佐惊疑地睁着两只眼,“请周先生介绍一下,我好向帝国政府报告。”
“我们的陈春圃先生,以汪主席随从秘书长身份发表的声明,就是挽回损失和影响的有力措施。”周佛海说得很得意。
“噢!明白了,这是一种策略。”影佐恍然一笑,“那么,天皇陛下和首相、外相阁下之所以感到难堪,也是出于误会。”
“高、陶在报纸上公布了密约全文,引起重庆方面满塘蛤蟆叫,如果我们不说话,那就等于默认。”梅思平解释说,“要说话,除了说否定的话,就没有别的什么话可说。”
“我们这样做,绝不是真的否定《要纲》和附件,而是为了维护贵我两方的尊严和根本利益,务必请影佐机关负责向天皇陛下和贵国政府解释清楚。”汪精卫脸上又恢复了传统的微笑,“但是,有些条款的确苛刻了点,希望贵国政府做适当的修改和补充。”
“做适当的修改和补充,完全是适应形势的需要。”周佛海说,“如今,密约的内容尽人皆知,如不做适当的修改和补充,我们不好执行。我们这一要求,相信会得到贵国政府的谅解和支持。”
“我们一定负责向帝国政府报告。”影佐说,“哪些条款需要做适当修改和补充,请汪主席等中国朋友提出来。”他说罢,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
汪精卫等人提出:内蒙地区的范围,不能包括晋北十三个县日本在华的经济开发和利用优先权,不包括华南地区;他们合伙开办的各个公司,涉及的地区范围,应按照维新政府签订的条约办事,只限于华中地区;北平临时政府撤销,改为华北政务委员会,应受新的中央政府和日本政府双重领导;重光堂会谈时,汪精卫他们要求日本归还在中国的租界地和废除在中国的治外法权,《要纲》上应加上这一条。
“好!我马上请犬养健君回东京向帝国政府报告。”影佐停止记录,微笑着说,“诸位还有什么意见?”
“从策略上讲,请日本政府按照陈先生声明的基本精神,也发表个否定的声明,以正,以正……”汪精卫想到这是地道的瞒天过海,与“以正视听”风马牛不相及,但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词汇,只好说:“以正视听,也是对重庆当局的有力反驳。”
“这样遥相呼应,更显得真实。”梅思平补充一句。
后来,日本政府因为中国人民的谴责和世界舆论的压力,又经过梅思平赴东京,与米内、有田等人苦苦哀求,终于接受了汪精卫集团的这些要求,也发表了与陈春圃声明相呼应的声明,表面上也矢口赖账。
现在,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房间里的气氛十分和谐而融洽。根本利益的一致,可以使仇敌化为朋友,何况他们之间只不过闹了场口角而已。
“青岛会议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没有?”影佐问,“汪主席这一方计划哪些人参加?”
“一切都准备好了,后天可以按原定计划动身。”汪精卫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参加会议的代表,除了我,还有在座的周先生和梅先生,以及褚民谊、林柏生、刘郁芬先生等六人。”停了一会又说:“如果陈公博先生在今明两天从香港回来,他也参加。”
“这刘郁芬先生是什么人?”影佐感到很陌生。
“刘先生是十天前,经过多田骏将军策反,带领一个师的部队投奔过来的。他又名兰江,河北清苑人,曾历任西北军参谋长、旅长、师长、甘肃省政府主席、陕西省政府主席、陕甘宁四省剿匪总司令。”汪精卫高兴地说,“他懂军事,又懂政治,是个人才。年纪虽然有五十四岁,但身体很不错。现在,他是我们的中央执行委员。”他顿了一会,“刘先生、褚先生和林先生已于五天前动身去青岛,为三方代表的生活起居做必要的准备去了。”
“我与有田外相电报联系好了,决定赴青岛,为汪主席撑撑腰吧!那么,后天我们结伴同行。”影佐笑着说。
“太感谢了,”汪精卫脸一阵发烧,为刚才说了番气头上的话而感到愧疚了。他沉思一会又说:“北平和南京两方代表对撤销其政府,是不满的,也是可以理解的。在青岛会议上,他们很可能节外生枝,故意出难题。阁下一去就好了。有你在,他们不敢怎么样!”
“我的威望哪有汪主席高!”影佐谦虚地一笑,“好吧,我去给汪主席做个帮手。”他接着问道:“会议期间的保卫工作考虑到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