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钧曾担任过北洋政府外交总长、财政总长、代理国务总理和国民党政府外交部长,时任中国驻法国大使。他与吴佩孚和汪精卫都有较深的交往,他的北平住宅在距离什锦花园胡同不远的铁狮子胡同十一号,也就是孙中山逝世的所在地。
吴佩孚一听更加反感了,他的话尖酸而刻薄:“可惜此时此刻,顾先生不在北平而在巴黎,而他的北平住宅已经赠送给国家,作为孙中山的行馆了,作为对孙中山的纪念地了。目前,只有几个女工作人员看守那幢房子。瓜田李下,得避嫌疑,鄙人不敢从命。汪先生的贵足不敢登敝舍,大概这里有老虎伤人吧!”
影佐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司令部之后,在杉山面前说吴佩孚“不可一世,蛮横无理,狂妄到了极点。”徐珍更是加油添醋,说吴佩孚“根本没有把元帅阁下看在眼里,他认为来司令部与汪先生见面有损他的尊严!”
“他如此高傲无礼,即使汪先生主动登门拜访,双方能有共同语言吗?”杉山很生气,他望了汪精卫一眼,“如果一旦让他掌握兵权,他还能把你看在眼里吗?”他略加思考,断然说:“帝国政府这么器重他,他却不识抬举。我马上向平沼首相写报告,没有必要在他身上花费精力了。”
汪精卫心里乐开了花。但他很会假戏真做,显得郑重其事地说:“看来,这次已经僵到没有双方见面的余地了。这样吧,从和平建国这个大局着想,我回上海之后,仍然以礼贤下士的真诚态度,主动给吴先生写信,以求得他对我的信任。一次不成写两次,乃至三次四次,尽可能做到仁至义尽。”
接着,汪精卫征得杉山的同意,与王克敏的会谈改在下午举行,并由司令部派人将几份日本五相会议的决议送给王克敏。
经过一场大雨,虽然烈日当空,但没有像昨天那样闷热和燥热。会谈在司令部的小会议室举行。汪精卫方面参加会谈的有梅思平和影佐,徐珍列席做记录,王克敏方面有朱深和日本顾问喜多诚一,列席的有王克敏的秘书刘志增。
汪精卫见年过花甲的王克敏和朱深都戴着老花镜,仍在认真地阅读五相会谈决议,越看眉头锁得越紧,又见喜多一副冷峻的表情,意识到他们对取消北平临时政府是极为不满的。于是,他只好借助平沼和杉山的威力了:“遵照平沼首相和杉山元帅的旨意,由我与梅先生和影佐将军出面,与叔鲁、博渊二兄和喜多将军,就北平临时政府的处理问题进行磋商。这种磋商是平等的,是同志式的,敬希诸位畅所欲言。”
王克敏取下老花镜,一副万般无奈的表情,想到日本政府已将取消他的政府写进决议,不得不做违心的表白:“对日本政府的决议表示拥护,完全同意取消临时政府,并将尽力说服同仁们拥护。”他干咳两声,调整一下脑细胞,“我对兆铭兄组织新政府表示支持。咳,咳,咳!”他继续干咳着,感到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但又觉得自己作为一方的首席代表,这样表态过于简单,于是又“咳”出一句不痒不痛的话来:“至于召开国民党第六次代表大会,我虽然不是国民党员,但表示欢迎,表示好感。”
人们对于王克敏混迹官场几十年,没有加入国民党,会感到不可理解吧!观行察心,看看他的经历就明白了。他历任北洋政府的留日学生总监督、驻日公使馆参赞、四川总督府文案、直隶(河北)省交涉员、实业银行行长和财政总长,凡是拥护北洋政府的人,必然反对孙中山的革命事业。北洋政府垮台以后,他曾经一度隐居在大连当遗老,直到卢沟桥事变以后不久,前外务相广田弘毅给他写信,让他当傀儡头目才重新出山。
王克敏说完,望了喜多一眼。喜多名义上是顾问,实际上是太上皇,王克敏的一举一动都受着他的支配。这次,大概是王克敏感到傀儡王不能继续当下去了,也就没有去考虑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他刚才的表态事先没有征得喜多的同意,这必然要引起喜多的严重不满。他见王克敏两眼直呆呆地望着他,冷笑一声,刁难起来:“一个国家政府的取消,可不能一个人说了算。王先生拥护,临时政府的其他官员都拥护吗?你说你将尽全力说服他们,他们都会听你的吗?”他在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
“这就全靠喜多将军做主。”朱深一口河北永清话。他留学日本获法学士学位,历任北洋政府京师高等检察厅厅长、大理院检察官、财政总长和临时政府法部总长,与王克敏有深交。他知道日本政府对他们的傀儡政权有生杀予夺之权,王克敏的表态无可非议。朱深见喜多在生气,阿谀地一笑,奉承说:“凭着喜多将军的资望,只要阁下出面做工作,大家会拥护的。再说,这是日本政府的决议,谁敢不听呢?”
殊不知朱深的最后一句话,触动了喜多那根指挥愤怒的神经,他瞪圆眼睛叫道:“我就敢不听!”他把即将失去太上皇权威的一切恼怒都集中在这句话里。
“喜多阁下是帝国的将领,对帝国的决议应该服从。”影佐见喜多这样目空一切,实在看不惯,感到如骨鲠在喉非吐不可。
“你管得着我吗?你只能管……”喜多向影佐投去蔑视的目光,本想说“你只能管汪先生”,但想到汪精卫是日本政府宠信的人物,马上改口说:“你只能管你分内的事!”
“这就是我份内的事!”影佐倏地一挺的胸脯和锐利的语言,都显得理直气壮,“我奉帝国政府之命,积极协助汪先生开展日华和平运动,全力支持汪先生在中国组织新政权,凡是与此有关的事我都得管!”
汪精卫认为喜多看不起他,故意借题发挥,从中作梗,感到很愤慨,真想在桌子上一巴掌,狠狠训斥他一顿。可是五个指头几次伸直,总是拍打不下去。不仅如此,连影佐这种胆量也没有。跪着做人必然渺小,哀求于人必然卑下,胸无气节必然胆怯。汪精卫只好干生气。他只有自我息怒,做和事佬:“二位将军有话好好说,对不同的意见通过磋商解决,千万不要因此伤感情。”
汪精卫的话本来轻淡无力,反映到喜多的脑子里,更是如同一片纸屑飘落在棉花堆里,没有任何反响。他喜多根本不考虑什么伤感情,想的是失去的权力,想的是自己身为中将,年过半百,被一个不足四十的少将批评一顿。他气得面红耳赤,五个指头紧捏在一起,已经高高扬起,正要在桌子上击拳头,杉山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眼前,使他心头一惊,那扣着的指头被迫松开,来了个搔头皮的动作,勉强掩饰过去。
现在,杉山严颜正色地端坐在长形条桌的下方。他的出现,只有汪精卫不感到突然,他知道在喜多与影佐针锋相对时,徐珍悄悄离开了座位,直到杉山进来好一阵,她才若无其事地返回来。
“我刚才坐在隔壁房间里看报,你们的发言我都听到了。”杉山巧妙地避开徐珍的通风报信,“早几天我翻阅了中国的《三国志》中的《诸葛亮传》,对其中有句话很感兴趣:‘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我钦佩王克敏先生和朱深先生,因为他们是这种俊杰人物。”他声色俱厉地说,“我们,也就是影佐、喜多二君和我,对五相会议的决议只有拥护的权利,只有为汪先生在中国主政创造条件的权利,没有讨论的余地!”他眉宇间流露出对权威的自信。官大压死人。何况说这种强硬话的人官大为元帅,而喜多又是他直接领导下的联络部长,他只好表示忏悔了,羞愧地说:“我刚才出言不逊,不应该说‘我就敢不听’这种气头上的话,我错了!”
“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耍这种小孩子脾气呢?是不对嘛!”杉山见他一副狼狈相,语气缓和了,“好了,好了,从现在起努力协助王先生,做好其他官员的说服工作。万喜多痛苦地点点头。其动作的勉强,如同父亲抓住孩子的头部往下按。”
汪精卫见取消临时政府的目的已经达到,觉得该给王克敏吃颗定心丸,笑着说道:“至于临时政府的官员怎么安排,下次会谈再具体磋商。总之,就高不就低,一定使大家满意。”
会谈结束后,汪精卫见时间不到四点,大概是为了抒发往昔之幽情,很想去看看他当年施放炸药包和坐牢的地方,后经徐珍提醒,说六月八日蒋介石对他下了通缉令,出现在北平的大庭广众之下难免有危险,只好作罢。这时,接到周佛海从上海拍来的电报,说南京维新政府的梁鸿志等人已到了上海,等汪精卫回去举行会谈。于是,来去匆匆,当天晚上八点左右便返回天津。第二天仍旧乘“五星丸”轮船离开天津,下午五点左右回到了上海。
这时,先期从东京回上海的周佛海、陶希圣、傅式说和留在上海的陈璧君、褚民谊、叶蓬、杨揆一等人,以及土肥原、及川、今井和晴气共三十余人和一批日本宪兵,早已等候在码头上。当他们见一个年轻美貌的女郎,紧挨着汪精卫离船上岸时,都感到好奇和惊疑。
“这位是徐珍小姐,汪主席的秘书。”林柏生介绍徐珍与迎接者一一握手见面。
陈璧君见徐珍如此年轻,论美貌,即使自己处于这种年龄也比不上她,一种女性特有的嫉妒,油然从心底冒出来。当徐珍走到她面前,很有礼貌地说声:“汪夫人好!”把手伸过去时,她也把手伸过来,但眼里射出敌视的目光,用嘲讽的语气说:“啊呀!徐小姐手掌上的皮肉这么细嫩,握着我这老皮老肉,手掌心一定发痛吧!”
徐珍蒙上了屈辱,尊严受到了损害,感到无地自容,两只美丽的眼睛流露出委屈、羞耻和痛苦的复杂神情,悲伤地走到汪精卫面前一鞠躬,哭丧着脸说:“我实在受不了,让我走吧!”她扭头冲回轮船上去了。
“徐小姐,你不能走。”影佐追上船去。
跟随汪精卫从天津回上海的人,也一齐追上船去。
“你,你发疯了,你的嫉妒心真叫人不能忍受!”汪精卫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陈璧君责备道。
陈璧君惶惑地望着丈夫那冰冷、锐利、气愤的双眼。顿时,一种只有女人才有的人老珠黄的凄怆之感,控制了她的整个神经系统,她凄然地转过脸去,极力抑制眼泪流出来。
迎接的人都为之愕然,一个个呆若木鸡,谁都想说话,但谁也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