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农历五月十四日,黄昏刚尽,月亮就升起来了。苍白而灰暗的夜色,给愚园路一一三六弄这座华丽精美的建筑,抹上一层模糊而空幻的色彩,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汪精卫离开这里整整三十天,感到眼睛所接触到的东西都是那么陌生。他曾经观赏过多次的后花园的美丽景致,使他思潮起伏的工作室与恢复体力和脑力的卧室,竖立在卧室的那块每天都帮助他寻找青春梦的穿衣镜和梳妆台,那张不知留下多少絮絮情话的床,以及只要相聚在一起就尽情地给予他恩爱的妻子,仿佛一齐用惊奇的目光“笑问客从何处来”!
晚餐,汪精卫和陈璧君都感到味觉失调,吃得少而无滋味。要是在过去,如果像今天一样,没有孩子在身边打扰,夫妻俩经过柔情蜜意的狂热接触,使离别之情的沟壑得到充足的填补之后,一定是丈夫边吃边绘声绘色地讲述这次访日中足以打动妻子情怀的精彩部分,而妻子也一定边吃边深情地说几句足以使丈夫开心的赞语。可是今天,妻子无心问,丈夫无心讲。在妻子心目中,一种幻灭感在胸间回荡,意识到一种宝贵的东西正从她身上悄悄离去,何况丈夫的访日情况已从周佛海等人那里略知一二,又看了日本内阁五相会议的决议,在丈夫心目中,离家这三十天的一切欢乐,被妻子在码头上那恶作剧的表演一扫而光,剩下的只有烦恼和痛苦。
家庭里那融融洽洽的欢乐气氛,早已变成了阴森而冷酷的冰块。
夫妻俩在相距四五尺的地方,面对面坐在藤椅上,眼睛不敢相对而视,仿佛是一对仇人。经过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之后,陈璧君终于以愤怒的语气开口了:“你为什么要找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当秘书?”透过眼镜,看到她眼睛里流露出凄苦的目光。
“是有田外务相推荐来的,作为好朋友,我能拒绝吗?”汪精卫神气地从口袋里掏出有田的信递给妻子。心想,有田的面子那么大,看你还能说什么!
“有田也管得太宽了!”陈璧君自然不知道其中诡秘。她看完信,冷冷地说:“简直把这个女人吹捧成女皇了,吹捧成仙女了!难怪她使你那么着迷,使你那么神魂颠倒!”
“你胡说些什么!汪精卫反感地望着妻子,”“你认为有田管得太宽,我却认为这是朋友对我的一片深厚的情谊。”
“什么情谊情谊的,鬼来了!”陈璧君气恼地说,“我非把你那个女秘书的头发揪下来不可,非把她剥得一丝不挂,打得她皮青肉肿不可!”
“当然,你要侮辱她很容易,也很容易侮辱我。”汪精卫十分恼火,声音和眼神都充满了悲愤,“但你必须明白,若没有她,将会给我们新政权的建立、巩固和发展带来许多不利因素和困难。”
“你不要说得那么吓人,说得那么神乎其神!”陈璧君发出一阵嗤鼻声,“我就不相信,她拥有当今日本天皇皇后的权威?”汪精卫把徐珍与平沼、近卫等人的密切关系说了一遍,趾高气扬地说:“有她做我的秘书,通过她的特殊手腕,可以顺利地向日方获得新政权所需要的东西,这是你无法办到的。”
“哎呀呀!原来与你鬼混的是个臭不可闻的交际花。”陈璧君鄙夷地骂道。
“你又胡说八道了!我不准你侮辱人家。”汪精卫感到很委屈,“谁跟她鬼混了?我与她相处才四天,那么容易吗?”
“四天?她那么年轻美貌,就是四十分钟,也完全可以干下你想干的一切。”陈璧君的声音几乎是在叫喊,“这难道是冤枉你吗?你想想,往常我们离别一段时间,哪怕只有三五天,见面时,只要孩子们不在身旁,你总是那么迫不及待。再看看今天,你一别三十天归来,对我有丝毫情意吗?”
“你应该清楚,我们已不是年轻人了。你已经四十有八,早已徐娘半老了,我呢?五十六岁了,加上身上的枪伤未愈,旅途跋涉很劳累,还幻想过年轻时那种热恋生活,未免太可笑了!”汪精卫极不愉快地反驳说。
“一年前,我带春圃去广州、桂林、昆明和安南河内,只离别八天回来,你为什么还有那么一股迫不及待的狂热劲?”陈璧君用惊疑的眼光望着他。
“那到底要年轻一岁嘛!”汪精卫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人过五十,一年不同一年;人过六十,一月不同一月;人过七十,一天不同一天;人过八十,一时不同一时。你懂吗?”
“你瞎说!你强词夺理!你变了,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在陈璧君心目中,汪精卫在爱情面前,是个心地善良,忠诚而又高尚的丈夫。可是现在,她见丈夫虽然脸上仍保持着传统的笑意,但从他的眼底迸发出来的逼视性目光还是被她发现了。她两眼盯着他,似乎要把他的内心探索清楚,找出其中隐蔽着那使她可怕的东西。这种东西她终于找到了:“事情已经十分明白,这都是因为那个女秘书,把你的三魂七魄都勾引去了,坐在我面前的,只不过是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汪精卫想起他在武汉任国民政府主席时,有几次陈璧君不在身边,由一个女医生给他打针,而受到她的指责,想起在南京任行政院长时,喜欢与一个名叫张素芳的舞女跳舞,而受到她暗中派人监视的情景,冒着火说:“看来,你对任何女人都吃醋!我们生活二十八年,现在才看出你的心胸是多么狭窄,思想境界是多么低下!”他见妻子痛哭不已,感到自己的话毫无作用,说道:“算了,算了!明天上午,我还要与南京维新政府的首脑们会谈,磋商取消该政府和建立新政府的事。我求求你,让我安静一下,让我好好地思考会谈中可能遇到的问题吧!”
“别装腔作势的!会谈,会谈,我就不相信你现在还想到会谈的事!你所想的是你那个宝贝女秘书,她现在是在哭还是在笑?”陈璧君一腔愤慨,气得浑身发抖,“好了,我不打扰你,思考你的会谈去吧!”
丈夫走了,走到隔壁那间书房去了。她见他悻悻而去的神态,不禁放声痛哭起来。也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忽然,她一抬眼,视线触及到那只黑漆立柜,心碎神摇地打开柜门,搬出一口深棕色皮箱,打开锁,又从中拿出一口紫色小皮箱,再打开,然后气狠狠地往地上一倒,一根根黄灿灿的金条掉落在地上。人需要钱,更需要爱,更需要感情的寄托。如果有了钱,而没有夫妻感情,这种拥有金钱的空虚比贫穷的空虚更令人难受。“富贵思淫欲”,自古皆然。她陈璧君不是荡妇,但她应该获得一个妻子安分守己的一份满足。
汪精卫见妻子在放声痛哭,他没有动心,听到黄金落地的响声却动心了。他走过来,骂了声“你发疯了!”就弯腰把重达六百两的金条一根根拾起来,装进皮箱,然后让两只皮箱复归原位。接着,他从皮料提包里拿出一份日本五相会议决议递给妻子,说道:“别哭了!这决议你不妨再看几遍,相信你会从中获得许多安慰和鼓舞。”说罢,又回到书房去了。
现在,汪精卫一腔凄苦面对着书案坐着,有关会谈的事怎么也集中不到脑子里来,正如妻子所说,他思念的是徐珍现在的情况怎样,她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又面临着这种处境,该是多么痛苦啊!
徐珍经过影佐、犬养和梅思平、林柏生等人的一番劝说,又离开轮船上岸。因为陈璧君的吃醋,她不能与汪精卫一道去一一三六弄,只好住在土肥原的特务机关。影佐因他的特务机关还未建立,他和犬养、矢野等人也暂时住在这里。徐珍想到有田和影佐派她先当汪精卫的秘书,再与他结婚,现在眼看当秘书都有这么大的阻力,还能结婚吗?纵然结了婚,碰上母夜叉似的陈璧君,能够完成日本政府交待的特殊任务吗?又能有自己的欢乐和幸福吗?她越想越感到茫然和失望,也越感到苦闷和烦恼。
她孤独地冷坐在房间里,为了便于沉思,没有开电灯。月光从窗户射进来,房间里的东西依稀可辨。她脸色苍白如纸,头发散乱着,活像个夜游的女鬼。
有人轻轻敲门。是土肥原和影佐来了。她起身扭亮电灯,请他们进来。
“不必苦恼,徐小姐!”影佐的话是安慰又是鼓励,“你过去面对比现在不知要险恶多少倍的处境,却是那样坚强,那样勇敢,而奇迹般地生活下来。可是今天,你已经进入了一个金光灿烂的世界边境,为什么反而表现得脆弱起来了?”
是的,人在求得生存时总是大无畏的。可是,一旦有了生存条件,并获得一定的幸福,再进入更理想的天堂时,如果遇到艰难险阻,往往缺乏求生存的那种勇往直前的精神。是养精蓄锐,是安于现状,还是固步自封?徐珍说不清楚。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社会的基础就是痛苦。有些人为什么能有那么多的欢乐和幸福,有些人为什么一辈子总离不开人类社会的痛苦基础?除了知识和先天条件等等的差别,那就是坚强和勇敢的不同。”影佐进一步开导说。
“要敢于抗争,敢于向一切阻碍自己幸福的恶势力宣战,在某种情况下还要敢于冒风险。”土肥原鼓励说,“有了徐小姐自身的力量,再加上我和影佐先生、汪先生和帝国政府的支持,小姐你,必将是胜利者!”
在徐珍的生活史上曾经有几次面临绝望的处境,像影佐和土肥原这样富有哲理而又推心置腹的鼓励,以及真心实意的支持,还是第一次遇上。她毕竟是个倔强的女性,终于从这些鼓励中获得力量。但是,尽管她曾经应付过许多错综复杂的事物,终究是个谙世不深的青年,面对眼前的困境,又感到满腹乱丝,理不出个头绪来。她怀着感激的心情,用恳求的语气说:“感谢二位将军的教诲,我一定迎难前进。但是,今后怎么办?还望二位不吝指教。”
“你应该去掉自卑感,果敢地坐到汪先生的办公室去,堂堂皇皇当他的秘书。”土肥原提高嗓子说,“在汪夫人面前不要害怕,越怕越有鬼!”
“你不妨先发制人,当着汪夫人正式提出与汪先生结婚的要求,搞她个措手不及。”影佐怂恿着说,“当然,这需要做好一切应战准备。”
“应战,无非就是对骂,甚至是厮打。”土肥原进一步鼓动着她,“你又不是嘴笨舌拙,又不是老太婆,不论舌战和厮打,你一定是胜利者。”
徐珍静静地听着,陷于沉思。慢慢地,她似乎觉得命运之神给予她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正在安排她与汪精卫的爱情。于是,她开始考虑与陈璧君的一场争夺战。
陈璧君从丈夫手中接过五相会议决议,把它扔在床上,仍然无限伤心。在爱情生活中,不管谁捉弄了谁,或谁欺骗了谁,哪怕是一次,也会始终在双方的心灵上抹上一道无法去掉的阴影。纵然得到了谅解和宽恕,即使理智强迫自己忘却对方的不贞,但心底里总不会像往日那样愉快。然而,陈璧君又尽量从好处着想,把丈夫今晚的种种辩护,当作真情来安慰自己,总希望眼前的不愉快是暂时的,他一定会从当初她这个百万富翁的女儿,是怎样热恋他这个穷青年着想,从她与他二十八年同甘苦共患难的恩爱生活着想,从他们的孩子们着想,很快会回心转意过来,毅然辞退那个女秘书,与她恩爱如初。她这么聊以自慰,终于拿着那份五相会议决议又一次认真读起来。读着读着,丈夫递给决议时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相信你会从中获得许多安慰和鼓励。”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她感到丈夫这句话特别有力量。是呀,她梦寐以求的三做中华民国第一夫人的显赫地位,再不是虚无缥缈的事了,也再不是遥远的事了,这难道不是莫大的安慰和鼓励吗!“对了!临时政府和维新政府都应该取消,中国只能由我丈夫一统江山。他正在冥思苦想准备明天上午的会谈,为的是让维新政府那一伙子老老实实归顺在他的麾下哩!”她这么想着,感到丈夫实在太辛苦了,实在太可敬可爱了。
汪精卫手摇扇子驱赶着热气,强压着内心的慌乱,将明天会谈的事思考了一遍,又想起徐珍来了。如果这时候,她能够一脉深情出现在面前该多好啊!窗外微风习习,树影婆娑,只要听到一点响动,他就向门口望一眼,颇有一股“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滋味。
“你一定累了,饿了,休息一会,吃点东西吧!”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是徐珍真的来了?他抬头一看,来的却是陈璧君,虽然不是讨厌,但也感到乏味。她把汪精卫爱吃的一盒蛋糕和一盘天津鸭梨端到丈夫面前。“晚餐只吃了那么一点东西,你一定饿了,快吃点吧!”
汪精卫心中不悦,但还是显得深情地一笑,依然像过去一样,先抓块蛋糕递给妻子,然后自己才吃。等他吃了几块蛋糕,她手中的梨子已经削了皮。他仍与过去一样,从妻子手中接过小刀,将梨子切成两半,与妻子分吃。
“这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吗?”她默默地想着,越吃越香甜,从来没有感到梨子有今晚这般美味。
“四哥,你原谅我吧!我不应该那样对待徐小姐,不应该那样对待你。”陈璧君深深感到懊悔。她是中华民族优良血脉繁衍的女性,血很热,情很深,意很笃,具有把一切奉献给丈夫的美德。但是,这也是东方女性的致命弱点。
“你放心吧,我不会见怪你。”汪精卫的表情十分真切,使妻子看不出半点做作,“在我们婚后二十八年里,你把自己美好的一切都给予了我,我是永远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