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千古大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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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张之洞:逸轨的新政 (1)

张之洞在中国近代历史舞台上的最初“亮相”,是一名敢于直言的清流派健将。

所谓“清流”,自然是相对于所谓的“浊流”而言。清流派自命清高,标榜名节,讲求人品,“严义利之分”,以维持名教理学为己任,是光绪年间清廷内部形成的一个政治派别。清流派又有“前清流”与“后清流”之分:前清流以军机大臣李鸿藻为首,得力干将为翰林院侍讲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等,因他们多为北方人,又称“北派”;后清流以户部尚书翁同龢为头,主要骨干有礼部侍郎志锐、侍读学士文廷式、南通才子张謇等,因他们多为南人,故名“南派”。

以李鸿章为首的洋务派注重实利,“论才能不论人品”,“论功利不论气节”,这在清流派看来,自然是一股“污染”社会环境的“浊流”了。可人们一般不作此称呼,而是名之为“洋务派”。清流与洋务派大有水火不容之势,不仅抨击洋务派在国内兴办的各项洋务自强举措,于李鸿章等人的外交和谈政策,更是极力反对。清流派有着极强的文化自尊心,对内顽固守旧,对外拒斥西方文化,一意主战,反对任何妥协,在很大程度上阻遏了清廷迈向近代化的步伐,延缓了中国融入世界先进文明潮流的进程,故有“清议误国”之说。

清流派虽然未掌实权,但他们上书言事,评议时政,弹劾大臣,虽有好为空言、不识时务之嫌,但在“人言可畏”的中国传统社会,那种强大的“杀伤力”使得众多朝臣颇为忌惮。张之洞曾在一首诗中写道:“虎豹当关卧,不能遏我言。”清流派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指归,凡与之相悖逆者,便是歪理邪说,是荒谬绝伦。他们怀着强烈的道义感,自以为正义、真理在握,所以理直气壮,声音也就显得格外地“洪亮”。

作为清流派的一员主要干将,张之洞享有“青牛角”(“青牛”与“清流”谐音)之称。较劲的“青牛”一旦发力,犀利的“牛角”冲向荆棘编织的篱笆,足以刺破某些虚伪的假相。张之洞正是以其“青牛”本色,在“东乡惨案”与“庚辰午门案”中上书鸣冤、抗疏力诤,备受时人侧目,赢得了“遇事敢为大言”、“诤言回天”的美誉。

1875年,四川东乡(今宣汉县)知县孙定扬勾结地方劣绅,巧立名目增加多种赋税,对农民敲诈勒索、横征暴敛,致使税额陡增近十倍。百姓苦不堪言,聚众请愿,要求官府清算粮账,减轻负担。孙定扬担心事情败露,便向省府谎报百姓谋反。署理四川总督文格轻信孙定扬所言,马上派遣提督李有恒率兵进剿,酿成冤杀百姓数百人的“东乡惨案”。民众不服,进京控告,清廷虽对当事人有所惩处,但量刑过轻,首恶仍逍遥法外。张之洞在四川学政任上,对冤案了解甚详,于是,他在光绪五年(1879年)五月一日这一天,连上三道折子,详细叙述惨案始末,列举四川官府欺压百姓、滥杀无辜的大量事实,指出百姓聚众抗粮真相,有理有据地为东乡百姓鸣冤叫屈。张之洞奏章一出,朝野上下一片附和,刑部不得不重审此案。多年冤案就此得以平反昭雪,罪首孙定扬、李有恒处以斩刑,文格被革职查办,其余相关知府、总兵、官绅等也遭革职充军。

轰动一时的“庚辰午门案”,是指1880年中秋前夕,十五岁的小太监李三顺受慈禧之命,给身为醇亲王福晋的慈禧胞妹送去八盒食物,因强闯午门而引发的一起案子。案情十分简单,只因涉及慈禧太后,所以变得十分复杂起来。依照清廷惯例,太监出宫不能直走午门,而李三顺送物出宫时依仗慈禧之势,竟然不顾成规,直冲午门,“闯关”而去。身为满人的护军玉林、祥福等人强加拦阻,双方发生争执,互相推搡中将食盒撞翻。李三顺恼羞成怒,丢弃食盒返回宫中,经首领太监刘玉祥告御状于慈禧。慈禧大怒,不仅偏袒太监,还面谕刑部尚书潘祖荫,欲将玉林等人处以死刑。廷臣虽然多持异议,但慑于慈禧之威,谁也不敢公开表态。就在这关键时刻,身为翰林院左庶子的张之洞与翰林院右庶子陈宝琛同时上疏诤谏。陈宝琛直言无忌,认为本案处置失当,只有公正处理才能“群疑释然”。而张之洞的奏章则语气委婉,十分讲究策略,他先说本朝对宦官立有严加约束的“祖制”,接着列举宦官违法致使公务废弛的事例,然后力陈此种情形不可轻视,请求下旨申明有关禁令,对太监严加约束,唯有如此,才能显示“圣心之公,国法之平,天威之赫,晓然昭著于天下”。

慈禧看过两道折子,特别是张之洞留有转圜余地的奏章,简直点中她的穴位:小太监给自己胞妹送物,仗势直闯午门,骄横无忌,为此杀掉几名满族护军,不仅具有私心之嫌,还得背上违逆“祖制”的不孝骂名,实在有点过分与不该。慈禧思虑再三,终于幡然省悟,下旨从轻发落,对护军玉林、祥福等人处以杖责,或流放,或圈禁。同时,她也没有放过惹事太监及内务府相关人员:“李三顺交慎刑司责打三十板,罚首领太监月银六个月”。

一桩看似已成定局的案子,就这样在张之洞等人的上疏力争中出现转机,得以公平“落幕”。

有人做过统计,从光绪五年底至光绪六年这一年多的时间内,张之洞共上疏达十九次之多。他的奏议,部分虽有纸上谈兵的书生策士之见,以空言博取时名,但更多的,则是针砭时弊,有的放矢。他还特别善于选择时机,把握分寸,显得有理有节,因此,大多奏章都能达到预期的良好效果。这,也是张之洞与其他清议人士的区别之所在。清流派健将中,张佩纶、陈宝琛等人今天纠这个,明天弹那个,触怒重臣,难免惹来众人非议,积怨甚深。而张之洞所上弹劾疏章,在数量上并不比他们少,言辞甚至比他们更加尖锐,但遭受的攻击却并不多,便与他注重策略,讲究艺术,处事圆滑,对事不对人有关。比如针对“庚辰午门案”的疏章,陈宝琛直来直去,慈禧难以接受;张之洞则于迂回婉转中直指问题核心之所在,其中的阿谀奉承之辞,也属“马屁拍到了点子上”,使得慈禧心服口服,对他另眼相待。

清流派健将大多因空言务虚、树敌过多等原因,命运乖舛,最终没有落下什么好结局:张佩纶在马尾海战中兵败逃跑遭弹劾,差点身首分离,后虽保住性命,但已是身败名裂,革职流放后再也没有机会“翻盘”;陈宝琛以“荐人失察”之过遭弹劾,被清廷降职五级,他自感无所作为,适逢母亲病逝,遂丁忧返籍,从此终老故乡;其他如宝廷,奉命典试,在归途中买妓为妾,被人抓住把柄,只好自我弹劾,免除官职后娱情山水,狂饮大醉而逝……

在所有清议派头面人物中,唯有张之洞例外,不但未遭贬官革职之厄运,反而不断往上升迁:先放巡抚,后任总督,历任封疆大吏二十余载,最后入阁拜相,位居极品,达至人生峰巅。

张之洞直线“窜红”,主要得力于慈禧太后的信任与提携。

人们大多知道张之洞属直隶南皮人,也就误以为那里是他的出生之地。其实,河北南皮只是他的祖籍,张之洞于1837年9月2日生于贵州兴义府。其时,父亲张瑛正出任贵州兴义知府。生于官宦之家,受过良好传统文化教育的张之洞可谓少年得志。按照秀才、举人必须回原籍应试的科举规定,张之洞归返河北南皮应试,十二岁考中秀才。十五岁参加顺天府乡试,又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中举人。乡试夺魁称“解元”,是科举场上难得的荣耀。于是,张之洞“一时才名噪都”,连深居宫闱的慈禧太后,也有所风闻,可见当时反响之大。

然而,此后的张之洞似乎从科举考试中销声匿迹了。以致十年之后,慈禧太后不知怎么想起了十五岁即中解元的张之洞,为久不见他入值翰林院而不解。原来张之洞为父守制三年错过考期,后又因族兄、礼部尚书张之万连续两年为同考官,循例回避不得考试,也就一误再误了。慈禧弄清缘由后,不禁深为惋惜,心中暗生提拔之意。1863年,二十六岁的张之洞入京会试,廷试对策因“指陈时政,直言无隐”触怒众多考官,幸得大学士宝鉴慧眼识珠,力排众议,总算列了个二甲第一。试卷进呈两宫,张之洞得到了慈禧太后的格外眷顾,特意将他点为一甲第三名(探花),赐进士及第。三天后参加朝考,又获一等第二名的好成绩,授翰林院编修。为此,张之洞不由得感激涕零,也促使他对慈禧太后一辈子效忠不二。

慈禧提拔重用张之洞,张之洞知恩图报,两人可谓“相得益彰”。

慈禧善用手腕,喜弄权术,她控制大臣一个有力且有效的手段,便是“平衡牵制术”:让主要大臣相互间扯皮拉筋,你争我斗,她便从中坐收渔利。比如清流派的出现与坐大,便是她有意“制造”的一个“产物”。以李鸿章为首的洋务派实力日渐扩大,慈禧担心尾大不掉,便培植一批对李鸿章等权臣不满的翰林院官员,利用他们指斥朝政,“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加以钳制。

慈禧对张之洞不断上奏的疏章中所表现出来的卓越才华青睐有加,特别是他为维护慈禧个人利益与统治地位所表现出来的忠诚,更是深得慈禧赞赏。

1875年,同治帝病逝,没有留下承续大统的后代。依照满清前例,应从下辈中择贤立嗣。如此一来,慈禧的身份再也不是太后,而是太皇太后,将永远退居幕后。为保持“母后”地位,达到长期垂帘听政的目的,慈禧不惜违反祖制,从同治帝同辈人中挑选继位新皇。挑来选去,最后将目光锁定在醇亲王奕譞年仅四岁的儿子载湉身上。消息传出,朝野一片哗然,却又奈何慈禧不得。事隔四年之后,吏部主事吴可读为维护名教,趁参加同治帝与皇后的共同葬礼之机,不惜身服毒药,以“尸谏”方式,再度掀起立嗣风波。吴可读在遗折中写道:“我朝二百余年,祖宗家法,子以传子,骨肉之间,万世应无间然。”又说“两宫太后,一误再误”。一时间,朝野震惊,慈禧无以自辩,处境十分尴尬。这时,张之洞不失时机地站了出来,上疏为慈禧极力辩解。他“援引经旨”,说载湉继位不仅“出于两宫皇太后之意”,也“合乎天下臣民之心”,此乃“本乎圣意,合乎家法”。又以务实的态度指出,纠缠于名教是非,动摇新皇光绪帝位,极有可能招来政局动荡不安。张之洞奏折一出,慈禧之围稍解,又可以“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继续垂帘听政了。

张之洞为报效慈禧之恩,竟违心地置儒家精义与祖宗之法于不顾,他的工于心计、处世圆滑、首鼠两端由此可见一斑。这不能不说是其一大缺陷,也就难怪同为清流派健将的张佩纶也要忍不住讥讽他几句,说他旁顾、趋时了。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慈禧太后自然不会亏待于关键时刻忠心耿耿、勇于效命的臣子张之洞,“恩宠”与“帘眷”很快降临:在短短的时间内,张之洞便被擢拔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官从四品);再升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官从二品);1882年1月7日,张之洞补授山西巡抚,由一名闲散的京官,跃为实权在握的地方大吏。

以出任山西巡抚为转折,张之洞告别长达六年的清流生涯,人生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身为一方诸侯,他不得不抛弃过去的虚蹈空谈,以务实为要,施行他的治晋方略。时间一长,张之洞的个人角色,也于不知不觉间发生转换,逐渐向他曾经猛烈抨击过的洋务派靠拢,最后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仅过渡为洋务派中的一员,而且在后期洋务派人物中独占鳌头,享有“洋务派殿军”之称,有力地推动了中国近代化的进程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