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千古大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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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宋教仁:走向民主的挫折 (1)

暗杀宋教仁的那声沉闷枪响,常使我们产生一种恍兮惚兮的时空错乱之感,虽近一个世纪了,但仿佛就发生在昨日抑或今天,又似乎离我们十分遥远,远得像一个遥不可及的童话。

1913年3月20日晚10点45分,上海沪宁火车站,一辆开往北京的列车升火待发,月台上人影幢幢,旅客如潮。应袁世凯急电相邀北上共商国是的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宋教仁在黄兴、于右任、廖仲恺等友人陪同下,从车站特设的议员休息室出来,大家有说有笑地向检票口走去。突然间,一颗子弹向宋教仁射来。沉闷的枪声中,他当即弯下腰来,捂住中弹的肚子,对近旁的于右任痛苦地说道:“我中枪了。”送行的人们一面七手八脚地将他扶上一辆汽车,送往就近的老靶子路沪宁铁路医院急救,一面呼喊巡警抓捕凶手。

距宋教仁仅几步之远的凶手在第一枪击中目标后,为防追捕,赶紧趴伏在地,又接连朝左、向右放了两枪,有意制造混乱与恐怖。随着两声清脆而刺耳的枪声呼啸着在空中掠过,凶手一跃而起,箭一般地迅速逃窜。奇怪的是,往日夜班车必有警察巡逻的车站,此时却找不到半个巡警的身影。凶手身材矮小,逃跑中在光滑的地面摔了一跤,马上爬起,跑不多远,又沉沉地跌倒在地,他顾不得疼痛,又迅速爬了起来,飞也似的朝站外狂奔而去……

子弹由宋教仁右腰射入,伤及小腹与大肠,适近心脏,伤势十分严重。医院组织医术高明的医生全力抢救,实施手术,取出枪弹。术后虽注射了止痛药,但宋教仁仍痛不欲生,辗转呼号,惨不忍闻。他自认为“从未结怨于私人”,实在想不出遭致何人暗算,呻吟中不由得连声叹道:“罢了,罢了!惜凶手在逃,不知误会吾者为何许人。”疼痛稍止,便授意黄兴代拟致民国临时大总统袁世凯电文一封:他自感伤势过重“势必至死”,只是“今国基未固,民福不增,遽尔撒手,死有余恨”,因此,希望袁世凯“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俾国得确定不拔之宪法,则虽死之时犹生之年,临死哀言,尚祈鉴纳”。

当夜伤势渐重,便血不止。第二日清晨,宋教仁神色惨变,危险万状,医生检视后说道:“病人肠脏已损,亟应开割,方有生望。”下午二时再行手术,修补肠脏,除去血块,注射吗啡。然病情更重,唯一息尚存。1913年3月22日凌晨4时48分,宋教仁因抢救无效与世长辞,年仅三十一岁。死前留有三事相嘱:一、以书籍赠南京图书馆;二、请故人抚恤其家,善待其母;三、嘱同志勿生悲观,宜奋力国事,复兴民族。

宋教仁遇刺殉难,举国震惊,群情激愤,纷纷要求尽快缉拿凶手,特别是黄兴、陈其美等同仁志士,更是怒发冲冠,发誓报仇雪恨。

这一激起全国强烈反响的谋杀案究系何人所为,不仅宋教仁本人,社会各界也陷入迷惑,纷纷猜测不已。有人认为此案因党争而起,矛头指向其他党派;有人推定此乃宗社党所为,企图通过这种残暴手段恢复满清皇权统治;也有人猜测与袁世凯有关,可袁世凯刚一接到宋教仁被刺消息,就义愤填膺地说道:“岂意众目昭彰之地,竟有凶人敢行暗杀,人心险恶,法纪何在?”并大骂刺客“何物狂徒,施此毒手”,当即通令全国“重悬赏格,缉凶归案”。

凶手在逃,真相莫明,整个案情以及隐藏在案情背后的一切,顿时变得扑朔迷离。

同为肉体之躯的生命,某些个体的存在与失去,犹如一粒尘埃的飘浮与落地,显得极其微不足道;而另一些重要人物的健在与离世,会给某一群体、民族、国家造成巨大的震撼与深刻的影响,甚至改变某一时段的历史进程与发展走向。

不论凶手是谁,宋教仁的被刺身亡,对当时的第一大党——国民党来说,是一个无可挽回的重大损失;而对正在急剧转型的中国而言,则严重阻碍了民主的发展与进程,使得本可脱胎换骨的古老国度,失去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有无可奈何地依然背负沉重的专制盔甲,蹒跚前行,离本真意义的民主政体与法治国家愈来愈远……

出生于湖南桃源县的宋教仁,对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自然从小熟稔于心,文中所记,便是他故乡的风景、风情与风物,桃源县也因此而得名。宋教仁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湖南之民族,坚强忍耐,富于敢死排外性质之民族也。”也许是楚先民遗传基因的作用及楚文化的熏陶,自号渔父的他,虽置身山青水碧、风景秀丽、偏远宁静的故乡,但心中所向往的,却是外面广阔而喧闹的世界。宋教仁祖父曾著有宣传反清复明思想的《腹笥草集》一书,受家庭环境影响,自幼便有机会接触《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之类的反满作品,一颗复仇救国的种子深埋心中,萌芽,终于长成远大的志向与抱负。他一生追求并实践着的社会理想,实与陶渊明笔下平和而宁静的“桃花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人人享有自然的天赋人权,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有平等,有自由,过着一种“怡然自乐”、幸福美好的生活。

宋教仁不到五岁便入私塾,诵读之书,无非孔孟,可他对儒家中规中矩、文质彬彬之类的说教不感兴趣,而专心于时事、军事、地理等方面的著述。1899年,十七岁的宋教仁进入湖南漳江书院就读,除继续研习四书五经外,还接触了数学、地理等新科目,特别爱好兵、刑、名、法等其他诸家学说,“尤酷好历史舆地,许氏说文及古今政治诸书”,对天下山川形势,了如指掌。心怀大志、满腔激情的他,常与同学纵谈国家大事,每至动情之处,便如江河般倾泻而下、滔滔不绝。为此,大家便以“狂生”名之,一般同学担心受到牵连,不敢与他走得太近。可宋教仁毫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常与三五志同道合的朋友相邀,遨游聚会,饮酒赋诗,高谈阔论。作为一名政治家的宋教仁,却又是一位典型的性情中人。政治常与心机谋略、沉稳冷静、残酷无情、出尔反尔、巧取豪夺连在一起,某位名人就一针见血、直言不讳地说过,好的政治家不应该是性情中人。宋案发生后,就有报纸认为宋教仁“不是天生的政治家,而是天真的政治家”。他这种热心、率真、坦直、任性,也即“天真”底色的形成,实与漳江书院四年就读的经历密不可分。

一个初秋的傍晚,宋教仁与几位同窗好友走出校园,登上桃源县城城头。极目远眺,但见秀美的山河大地笼罩着一片夕阳残照的红光,肃穆、雄伟与壮丽之中,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萧索、沉重与悲凉,宋教仁不由得喟然长叹:最辉煌灿烂的时刻,往往是陨落毁灭的刹那,人生何尝不是如此!

年轻的他,竟有如此感慨,在其生命的底里,是否对自己的命运与归宿早有预感?

如果说四年漳江书院学习生活,宋教仁的反清革命思想尚属自发的感性认识阶段,那么当他于1903年春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入武昌文普通中学堂后,接触到大批革命志士与先进思想,特别是结识黄兴之后,更是眼界大开,见识大增,此时的宋教仁,反清救亡思想已上升到自觉的理性阶段,开始积极投身于革命实践活动之中。

1904年末,因策划发动推翻清廷的湘鄂起义失败,宋教仁不得不逃亡日本。留学东京期间,他对日本仿效西方,经过明治维新实行君主立宪后的迅速崛起,感触特别深刻。追本溯源,宋教仁以敏锐的目光与感知,透过纷繁的表象,关注社会肌理与组织结构,对西方资本主义的民主政体、法律制度、财政制度、议会政治、组织形式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进行认真细致的研究,并先后翻译了《日本宪法》、《俄国之革命》、《英国制度要览》、《各国警察制度》、《澳大利匈牙利制度要览》、《美国制度要览》、《比利时澳国俄国财政制度》、《德国官制》、《普鲁士官制》等多部政治制度著作。

社会政体的类型,根据主权者人民将政府权力所赋予的不同对象,可分为君主制、贵族制与民主制:如果将权力交给一个人掌控,就是君主制;赋予少数几个人进行操作,形成贵族制;如果人民既保有立法权,又掌握着行政权,便是民主制。就当时世界民主制度而言,主要有两种类型,君主立宪制与共和制。君主立宪制又分两种,一种是以议会完全取代王权的英国模式,另一种是分割王权的日本模式;共和制也有两种形式,美国式的总统负责制与法国式的责任内阁制。不论何种类型,民主制皆以“三权分立”作为国家政权的组织原则,立法权、司法权、行政权虽然你争我夺,在不同的民主国家此消彼长、有强有弱,但三权不仅分开,而且保持着相互制约、彼此均衡的发展态势。

反观中国两千多年来一以贯之的封建专制政体,三权分立闻所未闻,所有权利集于皇帝一身,皇帝是所谓的天之子,是唯一的主宰,可以凌驾于全体人民及一切物事之上,享有至高无上的决定权与处置权。

只要稍加比较,我们就不得不承认,西方式的民主制并非最好的政治制度,却是人类社会迄今为止最人性化、最为完善、最合乎道德的一种政体。

随着视野的开阔、研究的深入与认识的提高,宋教仁一方面继续民族主义的抗清斗争,另一方面,则以西方民主政治制度改造并取代中国封建专制政体为目标奋斗不已。在日期间,他因出色的组织才能与精湛的理论修养,深得留日同学赞许,被认为“非徒有破坏力且有建设力”。排满反清是“破”,建立资产阶级民主政体是“立”。不破不立,打碎与毁灭不是目的,只是过程与手段,关键在于构建一种先进的秩序,建设一个理想的社会。宋教仁努力追求的目标没变,胸怀与认识却在不断变化、提升与超越:活跃在辛亥革命前后的宋教仁,既是运筹帷幄、折冲尊俎的革命家与组织家,也是一名宣传民主、推行宪政的理论家与政治家。

1905年1月,宋教仁作为主要发起人,成立了“二十世纪支那社”,创办《二十世纪支那》杂志,以研究学术为名,号召所有留日学生打破省区界限,实现广泛的团结与联合,为“树二十世纪新支那之旗于支那”而奋斗。不久孙中山抵达日本,与黄兴就兴中会与华兴会联合成立中国同盟会之事进行协商,宋教仁被举为同盟会章程起草人。1905年8月20日,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资产阶级政党——中国同盟会在东京正式成立,宋教仁被推为司法部检事,《二十世纪支那》杂志改组为同盟会机关报——《民立报》。

自中国同盟会成立之始,宋教仁的声望便不断上升,地位日益突出,“在当时实是国父的左右手,党中有名的健将。”

由于认识、性格、观念等各方面的差异,加之反清起义多次失败,同盟会的主要领导成员孙中山、黄兴、宋教仁、章太炎、陶成章等人相互之间产生了不可避免的矛盾与分歧。于宋教仁来说,主要是思想见解与孙中山有着一定的出入。鉴于同盟会倾全力在南方边远地区发动起义惨遭失败的事实,宋教仁痛定思痛,不断反思,于1910年提出了调整、变更反清计划的建议,这便是著名的“上中下三策”:上策为中央革命,一举占领北京,号令天下;中策设立中国同盟会中部总会,长江流域各省同事举事,然后北伐;下策在云南、两广、东北等地起义,占据边远地区,再图发展。下策屡次损兵折将事业无成,上策难度最大一时无从下手,唯有中策最为切实可行。为此,他提议道:“发难宜居中,不宜偏僻;战期宜缩短,不宜延长;战区宜缩小,不宜扩大。”谭人凤、陈其美等同盟会主要领导及多数会员纷纷支持这一倡议,1911年7月,同盟会中部总会在上海成立,宋教仁当选为总务会干事,分掌文事部。

宋教仁及时调整起义方略,为推翻满清统治带来了新的转机。时值四川保路运动进入高潮,他抓住这一有利机会,迅速派遣要员前往长江流域八省设立分会,各分会皆受上海总部指挥,以联成一气,协同发展。

“能争汉上为先着,此复神州第一功。”长江流域八省各分会机关相继成立,在筹划具体行动方案时,宋教仁将武汉列为重中之重。他的目光,放在了早有革命思想的新军身上,促请谭人凤前往武昌,力劝共进会、文学社两派合并,相辅而行,伺机发动武装起义。其实,早在1904年华兴会策划湘鄂起义时,宋教仁就特别瞩意于武昌新军,认为“能够运动新军参加,枪杆子与军队就有了,而且革命之火,一经点燃,由新军来占领汉阳的兵工厂、楚望台的军械局,也比较容易多了。能夺下这两个地方,就不怕少枪缺弹了。这叫做‘向敌借兵,就地取粮’,省钱省事……”

事实证明,正是同盟会中部及各地分会的成立与推进,才促成了武昌首义的爆发与长江流域各省的迅速响应,然后波及全国各地,取得了辛亥革命的最后胜利。

武昌首义爆发时,同盟会主要领导没有一人身在武汉——孙中山在海外,黄兴在香港,宋教仁在上海。举义仓促,群龙无首,革命党人只有临时推举原清军协统黎元洪为湖北军政府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