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心压不住朱棣的野心
大明王朝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闰五月天,炎炎烈日,酷热难当,长江以北正是麦收季节。
一眼望去,莽莽苍苍的江淮平原,滚荡着波状氤氲气浪,田畴黄绿相间,在这略显单调的色彩中间,突现了一道瀑布般的潮流。那是夹带着烟尘滚滚而来的一支白盔白甲的队伍,旗旄和战马也是纯素的,最前面的飘着白旄的大旗上大书着“羽翼皇朝燕王”字样。这支队伍上上下下都一律孝服,从燕王朱棣的藩地北方重镇北平,一路飞驰而来。
燕王朱棣四十岁刚出头,方面阔口,长髯及胸,他为了保护他那称得上美髯的飘洒长须,也学三国时的关云长,用一个黑纱绣囊盛裹起来,他星目剑眉,显得气概不凡。他的身后是三个儿子:体胖仁柔的世子朱高炽,透露着憨厚和懦弱;刚烈不羁的老二朱高煦就不同了,长得膀大腰圆,天生的武夫鲁莽派头;英武干练的朱高燧身材瘦小,却显得有些城府。
最引人注目的是骑在一头黑驴身上的丑和尚,他身披黄袈裟,头戴昆卢帽,白眉白须,鼻孔朝天,两耳向前罩,虽丑陋,看上去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他就是帮助朱棣运筹帷幄的道衍法师,俗名姚广孝。他跟随朱棣多年了,那还是朱棣生母马皇后薨逝的时候,朱元璋为了让分封在外的儿子们四时尽孝,为母后超度亡灵,特地召来一批得道高僧待选,以备随侍各藩王。初时,朱元璋对道衍并无好印象,道衍长得不单是丑,更确切地说是有点怪,两只耳朵大得出奇,像两个猪耳朵,眼睛小,而且离得很远,鼻子扁平且露孔。看遍王子们,道衍一眼看中了朱棣,他跟燕王一拍即合,本来落选的道衍便被钦点随燕王去了北平。从此他们主仆、僧俗之间,逐渐形成了相互依赖的默契关系,朱棣无论大事小事都与他商量。
稍后是两辆半卷帘子的驷马高车,被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那是燕王妃徐氏和她妹妹徐妙锦的轿舆。这支全副武装的奔丧队伍隆隆滚过淮河左岸的黄土路,卷起冲天烟尘,引得淮河上的船户和田里割麦农夫们驻足瞩目,他们都在窃窃私语,出了什么事?怎么是白盔白甲?
有人知道朝廷出了大事:“没听说吗?洪武皇帝驾崩了,这是镇守北方的燕王朱棣千里奔丧回南京啊。”
马上有人质疑:“奔丧还用带刀兵吗?”
这就没人回答得上来了。
这时,燕王三护卫的都指挥佥事张玉从前面驰马而来,这个英俊青年在朱棣面前滚鞍落马,双手一拱,向燕王朱棣禀报。他说在南京,太皇太孙朱允炆已经准备登基了,朝廷派了翰林院侍读方孝孺奉谕旨已在路上,打前站的已传来口谕,令各藩王谨守防地,勿到京奔丧。
这消息虽在意料之中,朱棣还是不免一惊,忙与骑在驴背上半闭着眼睛养神的道衍和尚交流眼神。道衍似乎无动于衷。倒是二儿子朱高煦冒了一句:“凭什么不让我们去吊丧?难道我父王不是洪武皇帝的儿子,我们不是他亲孙子吗?”
朱高燧也说,朱允炆不让各藩王回京奔丧,这是他心里有鬼!
朱棣瞪了他二人一眼,后面华盖宝车的帘子掀开,露出徐王妃端庄清秀的脸孔来,她制止两个儿子说:“不得胡说,要听你们父王的。”
在朱棣捋着胡须凝思的当儿,朱高煦知道父王听道衍法师的,就弯下腰向道衍法师鼓动,这本来是意料中之事,难道就这么乖乖地回北平去吗?他主张给他来个不理睬,照旧兼程南下。
道衍知道朱棣是有主见的,不必多操心。他指着路旁一株树干已朽烂的榆树,用半睡半醒的语气说:“殿下看见那棵老榆树了吗?树干早被虫子蛀空,只是暂时没死,可枝叶却依然繁茂,如今的天下,也很像这棵树。”
这等于说,如今的朝廷是树干,已快枯死了,藩王如枝叶,却很茂盛,殿下不趁机有所为,还等什么呢?
这话说到朱棣心里去了,他眉毛一扬,马鞭在头上响亮地甩了个脆响,他高声下令,不改初衷,马不停蹄,昼夜兼程赶往金陵吊丧。
回应他的是更加雄猛狂烈的马蹄声、车轮声滚滚向前。
龙袍不合身,还想当皇帝?
这正是淮河流域多雨的季节,正在涨水,浑黄的河水拧着漩涡、泛着污浊的泡沫,在河床里拥挤着急速流淌着。水面已经贴着桥拱了。
二十九孔石拱桥上,正有一彪人马由南向北,狂驰过桥。为首的是四十多岁的翰林院侍读方孝孺,儒巾葛衫,慈眉善目,文气很重。与他并马疾行的是一个妙龄女子,柳眉凤目,英气逼人,因为束了发,戴了冠,着男子装束,更显出几分潇洒,她就是方孝孺的爱女方行子。她身背一把双刃剑,跨一匹青花马,那马跑起来四蹄生风。他们身后跟着二十几个武装侍从。
过了桥,远远地看到快马驰来,在方氏父女马前停住,来人正是方孝孺派出去传口信的百户。方孝孺关切的当然是燕王是否转回去了。
百户的报告令方孝孺皱起了眉头,百户向燕王打前站的张玉传了话,可他们全然不当回事,不但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反倒加速南下。
方孝孺看了方行子一眼,父女俩颇感棘手,朱棣胆敢违抗君命,狼子野心也就昭然若揭了。
方孝孺还是往好的方面推断,将心比心,人总是有孝心的,父皇驾崩,谁都想尽孝子之心。他决定亲自会会燕王殿下,当面宣谕高祖皇帝遗命,他就会遵命北归了。
女儿却没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她揶揄地笑笑说:“父亲总是以君子之诚衡量别人。那我就等着了,我真不忍心看父亲失望的脸色。”
方孝孺说:“你怎么跟我说话呢?你好像是在幸灾乐祸呀。”
女儿咯咯地笑了起来。停了一下,她问父亲,是不是现在新皇帝已经登基继位了?如果是这样,燕王即使野心再大,让他回南京去,也是无可奈何了。方孝孺仰头看看悬在中天的太阳说,这个时辰,新皇帝应当在南京大庙告祀天地呢。
方孝孺估计得不错。南京大庙正在举行盛大的新皇帝登基大典。
大清早,在南郊形成了旗旄伞盖铺天盖日的场面,宫中教坊的乐手们吹奏起喜庆大乐,长袖善舞的宫中舞女们在宽阔的坛前跳着声势浩大的宫中舞蹈“天地玄黄”。
朱允炆头戴前圆后方、外玄里纁、前后缀着十二旒的帝冕,服玄衣黄裳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的兖服,华丽威严,却有几分弱不胜衣的感觉,那大礼服好像是借穿别人的,不太合身。朱允炆告祀天地毕,在宫女、太监们的簇拥下,缓缓走向高台。魏国公徐辉祖、驸马都尉梅殷、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为首,文武百官及都城居民代表耆宿一齐拜贺舞蹈,三呼万岁。
之后由卤簿队导引,朱允炆行至太庙,上追尊四世册宝,告祀社稷,太庙前大乐高奏,象征天下祥和的“国泰民安”舞又起。
朱允炆的心并不踏实,他此时仍在担忧那些领兵在外、强悍的藩王叔叔们。他知道,没有几个是省油的灯,谁不觊觎皇位?他尤其怵惮势大力强又文武兼备、野心勃勃的燕王朱棣,这是个令他睡不着觉的叔叔。不然,他也不会派得力臣子方孝孺带着上谕去堵截进京吊丧的朱棣了,杀鸡不用牛刀,杀牛却不能不用牛刀,朱棣不是鸡,而是牛。
他的担心显然不是杞人忧天。朱棣白盔白甲卷甲背道而来,当然是来者不善。但朱棣却没想到,朱允炆居然会挡藩王吊丧的驾。
淮河上空月如钩,繁星缀满湛蓝的夜空,沿河草坪上临时搭起了一片大大小小的帐篷,篝火与星光辉映,散放在草地上吃夜草的马儿嚼吃声与河水淙淙流泻声和谐地融成一片。除了值夜士兵,其他人都入睡了,只有朱棣和道衍席地坐在河畔一堆篝火旁,熊熊的火光映照着他们的脸,朱棣焦灼而又困惑,也有几分无奈。
道衍的眼睛依然半睁半闭,像睡不醒似的,他一直在翘首望天,大约朱棣的忍耐到了极限,他说:“你总是看天空干什么?天上难道写着我该怎么做吗?”
道衍慢慢悠悠地告诉朱棣,他观天象,见岁星逆行入太微,太皇犯毕井,他让朱棣往他手指的方向看,那里有客星大如弹丸,问朱棣看见了没有?朱棣看见了,是一颗散发着灰白色光芒的星,确实有别于其他星辰。道衍告诉朱棣说,它止于天仓,又进入紫垣,这叫“五星紊度,日月相刑”。
朱棣忙问主何吉凶?道衍讳莫如深地笑笑,说天机不可泄,让朱棣静观其变。朱棣着急地说:“且说一二也好啊。”
道衍说这是不安之兆,七政皆乱,当有英明之主出来收拾局面。一听此言,朱棣心里一动,喜不自胜地说:“但愿先生所预见的都能实现。”道衍笑着说:“殿下忘了几年前我在燕王封地前说过的话吗?”
朱棣四下望望,见侍卫都木立在远处,只有小太监郑和伏在一旁打盹,就放下心来,他说:“先生说的话很多,不知是哪一句。”其实他是故意装傻。他知道,肯定是“白帽子”一说。
所谓“白帽子”,是道衍的一句隐语。初跟朱棣回北平的道衍,就向朱棣表白,他所以死心塌地跟着燕王,是上应天意,迟早要送他一顶白帽子戴。
朱棣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早明白了这话锋里的玄机,但时候不到,不可张扬,内心深处的东西不愿过早泄漏于人,所以他当时装傻,不接这个话茬。道衍也猜到他故意装傻,事隔多年,当朱棣白盔白甲回京宣示武力之时,道衍早已洞穿了燕王的内心,所以旧事重提:“我帮殿下,不过是帮你赚一顶白帽子罢了,这白帽子快要戴到殿下头上了。”
朱棣想证实一下,就问是一顶什么帽子。为什么是白的。
道衍从火堆里抽出一根带火的木棒,在沙滩上先写了大大的一个“王”字,又在王字上加了一个“白”字,他解释说,殿下是王,王字上加白,岂不是皇帝的皇了吗?这白帽子岂不是一顶好帽子?道衍说毕,得意地哈哈大笑。
看得出朱棣脸色变了,他动心了,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发慌,多少年来,这不正是藏在他内心、时刻诱惑着他的隐秘吗?但此事非同小可,他急忙用脚把沙滩上的字涂掉,口是心非地说:“先生切不可胡言乱语,这是我为人臣子所不敢想的。”
道衍冷笑一声,不满他的矫情和过度谨慎。他犀利地说,不敢想,不等于不想。殿下既然这等仁义、怯懦,贫僧跟着你岂不是虚掷光阴?到了今天的地步,你朱棣仍藏一半露一半,是不信任他,令人心寒,道衍觉得自己还不如回到方外去修身养性。说罢真的站了起来,抖抖袈裟上的灰,拂袖欲走。
朱棣急忙站起身拦住他,对道衍深深一揖,说:“知我心者,道衍法师也。何必一定要说得一览无余呢?”
总算等于认账了,道衍心里豁亮了,这才回嗔作喜,他郑重地向朱棣表白心迹,良禽择木而栖,更何况人呢?他在方外这么多年,本已淡漠了人世间一切,所以应殿下之召随侍左右,并不是为了替殿下超度马皇后。他一直在槛外静待仁者出世,虽隐匿方外,却愿效力知我者。他说自己初见殿下,谈吐之间,即窥见了燕王治理天下的王者风范。燕王如不自重,道衍岂不白费一番心思了吗?
朱棣由衷地说了一些感谢先生的话。道衍复又坐下,拨弄着篝火,使之升腾,他随口念了两句诗:我本浮屠自有师,畴肯崆峒莫奈我,欲将雄心托明主,跨过尘凡两界河。
朱棣咀嚼着,点头道:“好一个‘跨过尘凡两界河’!”
再无能的皇帝也会咬人
刚刚登基的新皇帝朱允炆面色苍白,文质彬彬,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他此时坐在从前祖父朱元璋坐过的宽大的龙椅上,觉得椅子太宽、太大,坐上去空着很大一块地方,有点无倚无靠的感觉。他心神不定,心里总不那么踏实、不那么自信。丹墀下站着太祖皇帝托孤的几位股肱重臣,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还有魏国公徐辉祖和驸马都尉梅殷等。
朱允炆最关心的,仍是从四面八方赶往南京吊唁的各藩王是否都堵回去了。齐泰奏道:“齐王、宁王、代王、岷王虽然都不痛快,接到谕旨后,还是原路回藩地了。”
显然朱允炆最担心的并不是他们,便问起“别人”。
黄子澄知道“别人”是谁,他奏道:“皇上圣明。恰恰是燕王自恃镇北有功,擅自做大,居然抗命,不理会朝廷旨意,依然带兵南下。”
朱允炆脸色越发不好看了。他轻轻叹了口气,他不能不钦佩太祖高皇帝的英明和高瞻远瞩,他临终时,特地把朱允炆和驸马都尉梅殷叫到床前,嘱咐后事,指出燕王不可不虑,真是一针见血呀。
燕王早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太祖能制他,却又撒手去了。如今,他不听令,怎么办?他带兵吊丧,就是个信号,绝非善举,会不会……
梅殷认为,朱棣不至于造反逼宫,谅他也不敢。
齐泰却认为不可不防。太祖遗命中,为何特地谕令各藩王不得进京吊丧?他还不想让自己的葬礼风光些吗?他还不想让二十几个分封在外的儿子回来送他入土为安吗?
黄子澄附和齐泰,说齐大人所言极是。太祖皇帝对他们不放心,特别是不放心雄心勃勃的燕王。
齐泰说:“可令五军都督府的兵马出城布防,沿淮、沿江驻屯,以防有变。”梅殷自告奋勇,他愿领十万兵马迎拒于淮安。
朱允炆当即允诺,觉得这样才可放心。为确保京师安全,又令德高望重的徐辉祖领兵驻屯于南京之外,以防不测。这同样是给燕王一个信号,说是给他个眼色也未尝不可,但愿他有自知之明,相安无事最好。叔与侄毕竟是臣与君,不守名分是不能容许的,再弱、再无能的皇上也不会让步的。
王者不甘心当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