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淡星繁,方孝孺父女下榻的临淮关小镇客栈里灯光迷离恍惚。后院有一片茂密的松林,此时方行子正在林隙间空地上练剑,一柄双刃长剑在她手中舞得出神入化,舞得呜呜风响,她那苗条的身影已经裹在一片白光中。
方孝孺在一旁看了片刻,叫好道:“真正的魔剑,滴水不漏。”
方行子倏然收剑,徐徐立稳,气不粗喘,她冲方孝孺一笑说:“父亲可是对武艺一窍不通的,你也从来不希望我跟人学武,今天是怎么了?倒夸起我来了?”
方孝孺说他除了会咬文嚼字,一无所长,这次奉皇命赍诏书北拒燕王入京,一路上不就靠女儿为他保镖吗?看起来一味地反对习武也是不对的。方行子说,可惜她的武艺并不到家,那是因为父亲伤害了她师傅,把人家气跑了。
原来方孝孺怕市井的闲言碎语,一个书香门第的女子整天舞枪弄棒成何体统!他倒不是对女儿那个师傅有什么偏见。他问方行子,是否知道她的师傅孟泉林现在何处。
方行子只听别人说过,有人看见孟师傅穿着芒鞋托钵云游,可能是皈依了佛门。
方孝孺笑着说,千万别这么亵渎佛门,在他看来,孟泉林是个手上沾过血的人,他若能皈依佛门,那可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方行子挽着父亲的胳膊向店房里走,她替孟泉林辩解,他杀人,并不杀好人啊。当年燕王在皇上面前进凉国公、大将蓝玉的谗言,致使蓝党一案两万多人被杀,她师傅是蓝玉手下的将领,受牵连,一家人也无端被害,只孟泉林一人侥幸逃脱。作为蓝玉手下的将领,他还不该为蓝玉报仇吗?方孝孺却认为想杀燕王,谈何容易!到头来孟师傅还不是被朝廷悬赏追杀,四海流亡?
父女二人谈论的孟泉林,并没忘记报仇,他正向临淮关靠拢。
黑沉沉的夜,踏着荒草蔓迷的草径,一个黑衣人急匆匆地走着,透过迷蒙的星光,可以看清,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高颧骨,脸上线条棱角分明,他身上背着宝刀、硬弓,健步如飞。他正是方行子的师傅、失踪了很久的孟泉林。
他的目的很明确,来刺杀仇人朱棣,他虽藏身在寺院里,耳朵却不背,一听说皇上驾崩,他料定朱棣必昼夜兼程赶往京师吊唁,在路上下手,总比潜入戒备森严的北平燕王府去行刺要容易得手。
朱棣当然不可能意识到危险正悄悄向他袭来。这天傍晚,他在外头树林里乘凉,与道衍计议一阵,分手后回到下榻的大帐篷里,小太监郑和为朱棣掀开帐篷门帘。朱棣进来,端庄娴静的徐王妃端了一杯杏仁露过来:“喝杯杏仁露吧,说了这半天话,口渴得不行了吧?”
朱棣接过来,一饮而尽,他说:“又是你亲手磨的杏仁吧?天下人无不羡慕父皇有母后那样的贤内助。也有人说,我得了徐王妃,不亚于父皇得马皇后,说你有旺夫之相,不知果能应验否?”
徐王妃轻轻一笑说,这比喻可就大谬不然了。一后一妃,天壤之别,岂能同日而语?
朱棣却认为,天下的事,都很难说的,也许他的大运就旺在夫人身上呢。徐王妃劝他,还是别想入非非的好,她只希望每天都能睡一个安稳觉,不做噩梦。她这样说,是有所指的,她猜得到朱棣肚子里藏着什么下水,只是朱棣不明言,她也不便点破。
朱棣试探地说,他本来想循规蹈矩的,不想越雷池半步。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怎么办?如果有一天,自己被人逼上梁山,又怎么办?他问徐王妃,她难道会袖手旁观,不帮自己一把吗?
这已经说得很露骨了,徐王妃不觉悚然心惊。她沉默片刻说,但愿没有这一天,她确实不希望看到丈夫到了铤而走险的一步。女人的雄心和冒险精神,也许天生就比男人稍逊一筹。
朱棣说自己又何尝希望走到最危险的一步。他只想问问他的王妃,一旦到了那一步,她怎么办?总不会离弃他吧?
徐王妃深情而又无奈地望着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她只能这样表白:她没有别的选择,冥冥中的神祇早把她和燕王殿下捆绑在一起了。他们的纽带还有孩子和共同的荣辱。朱棣感动地把徐王妃揽在了怀里。
徐王妃问他这几天总和道衍和尚一起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她当然不会相信是在参禅。
朱棣说这是人世间永远也参不透的禅。他说他有预感,未来天下,成败已定,也是有先兆的。朱棣说起了一件旧事,问徐王妃还记不记得父皇在时,燕王和当今皇上朱允炆和诗的事?
徐王妃当然记得。那是燕王大出风头的一次。当时父皇朱元璋出了个上联,是“风吹马尾千条线”,那是雨天的一次出猎,故有此句。朱元璋令皇太孙朱允炆先对,朱允炆对了一句“雨打羊毛一片毡”。
应当说,对仗倒也工整,但总有点萎靡不振和风雨飘摇的感觉,远不如后来燕王对的有气势。朱棣笑道:“这也许是天意,不知我怎么就来了灵感,对上了‘日照龙鳞万点金’。”
徐王妃当时就从朱元璋脸上看到了褒贬,燕王的对子,与朱允炆的一比,高下分明。朱棣的对子气势磅礴,意蕴深远,难怪先皇喜欢。
朱棣不禁长叹一声,喜欢又有什么用?皇帝不照样是人家来当!
徐王妃不小心又触到了朱棣的心病,急忙宽慰他,当然是老调重弹,长幼有序,这也是势所必然的事。朝野上下尽人皆知,按先皇本意,谁不知道朱元璋有意立朱棣为太子?朱元璋早就说过,二十四个儿子中,才干、气度,能称得上“子肖其父”的,只有朱棣一人。无奈朝臣中十之八九都反对,连徐王妃的父亲、开国元勋徐达和封了魏国公的大哥徐辉祖都反对,在徐王妃看来,他们反对的不是他燕王殿下,维护的也不是太子朱标和太孙朱允炆,而是拘泥于古制成法而已。
话虽然这么说,朱棣毕竟一下子被人从近在咫尺御座旁赶走了,他与帝王的梦失之交臂。朱棣一想到此就心里发颤,禁不住叹息连连。
此时刺客孟泉林已脚步轻盈地潜入了朱棣扎营的驻地,正越过有哨兵把守的辕门,方才他在树林里抓了一个正在拉屎的燕王府士兵,逼他脱下了燕王府侍卫的衣帽,自己换上。有了掩护,他很顺利地走进营房,正悄然窥视着一个个帐篷,在寻找朱棣的中军大帐。
朱棣犹自与徐王妃品茶交谈。他们的话题又转到了道衍和尚,徐王妃不止一次说道衍和尚实在是个怪僧,今天她又是如此说。在她看来,道衍和尚叩钵吟诗,这么深地过问凡间事,不是安分之人。
朱棣笑着承认,他也认为道衍确实是个怪僧。他是把道衍与刘秉忠相提并论的。元朝时候,曾经辅佐过忽必烈成就霸业的,也是个怪僧,叫刘秉忠。道衍行为处事太像刘秉忠了。他工诗通儒,又曾拜道士席应真学习黄老之术,精通《易经》,尤擅兵法。朱棣在鸡鸣寺第一次见到他,就相中了他,朱棣说他形如病虎,一双相距八丈远的三角眼,充满智慧,他的才干超群,足以佐他成就大事。
说起进京吊丧可能受阻,徐王妃问,听说方孝孺把太祖皇帝的遗诏先送过来了?朱棣便从怀里取出遗诏递给徐王妃,她既已知道,当然看看也无妨,不过,他还是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毕竟是对自己不利。朱元璋临终竟有此遗命,如果不是矫诏,就是糊涂。朱棣面对这份遗命,心里不免怨气冲天,朱元璋在他心目中的崇高也随之打了折扣。
徐王妃匆匆看过,帮朱棣分析说,重申皇太孙登大位,天下归心,这不过是官样文章,要害是下面几句话。
朱棣说:“是呀,现在成了非常时期,限制诸王,不得擅离封地,表面是拥兵镇守边陲,怕强敌趁机侵扰,其实是怕藩王们率兵入京奔丧,威胁皇位。”
徐王妃指着遗诏里这一句,认为不是冲殿下来的,“诸子在令中者,推此令行事”。这是暗指你燕王最不安定,尤其得大加防范,不可掉以轻心。既是对各藩王的告诫,也算是警示录。
朱棣十分懊恼,觉得自己南征北讨,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想想心寒啊。他现在即便安分守己,甘心当个良臣相安无事,怕也难啊。
徐王妃说了一句很刺激的话,如果真想相安无事,倒很简单。
朱棣反问,怎么个简单法?
徐王妃说:“新皇上最忧患你、怵惮你的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朱棣愣了一下,自己总结说,树大招风,他的势力太大了,大得让朝廷失去安全感了。徐王妃点头,表示赞同,是呀,势大必压人,君弱臣强,就是祸患。她认为,只要燕王把三护卫兵权交了,只留三五十个护卫,然后整天声色犬马地混日子,她保丈夫平安无事,可以安享余年,死后还会有相当荣耀的封谥。
这是极而言之,但你得承认,她说的是实情,只是朱棣不甘心而已。他把脸拉得老长,如果让他过生不如死的猪狗日子,那他宁可立即去死,一了百了。朱棣可不是一个可以苟活的人。
徐王妃早知道他会这么说。在她看来,那就只有一条路了……这是一条充满危险的险途、畏途,成功与毁灭的机会各半。她想劝丈夫忍,可忍的结果若是百分之百地毁灭,该怎么办呢?于是,那一半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朱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朱棣是最大的疯子
已是后半夜,叫更的梆子声变得稀疏。在朱棣帐外值夜的小太监郑和等人熬不住了,都在打瞌睡,几个宫中侍卫不敢懈怠,持刀挺立在帐篷门外。
孟泉林已悄然接近了朱棣的营帐。他见门前有卫士,无法接近帐篷,就拾起一块石头朝远处一掷,几个侍卫被惊动,立刻向那里奔过去查看。孟泉林趁机钻入帐篷。
朱棣仍和徐王妃在议论天下大事,忘记夜已深。杀机毕现的孟泉林猛然出现,朱棣和徐王妃都吓了一跳,朱棣毕竟是见过阵势的,反应快,他很快镇定下来,把徐王妃拉到自己身后,打量着握刀逼近的孟泉林,软中带硬地说:“这位英雄未免过于胆大了。这是在我燕王的屯扎地,我只要咳嗽一声,我的宫中侍卫就会一拥而上。”
孟泉林冷笑着说:“王爷别忘了,不等你喊出声来,我早已让你见阎王去了。”朱棣一边拥着徐王妃后退,一边说:“我和先生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知先生为何要跟我过不去呢?”
孟泉林道:“我是蓝玉手下将领,你当年进谗言,使蓝玉案牵连了两万多个冤魂,我一家七口也都命丧你手中,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杀你头以谢天下,你还会心存侥幸吗?”
朱棣皱着眉问道:“这么说你是孟泉林了?”
孟泉林道:“知道就好,省得你不知道是死在谁刀下!”
在朱棣转动着眼珠,寻找脱身之策的时候,一个手托漆盘的袅袅婷婷的少女正掀开帘子进来,漆盘上放着一个酒坛子。她就是开国元勋徐达的幼女、徐王妃的妹妹徐妙锦,此时孟泉林正待出手,已将大刀举起来砍向朱棣。
说时迟那时快,机警的徐妙锦突然把方盘里的酒坛子倒提起来,朝孟泉林头上猛掷过去,砰的一声,酒坛子在孟泉林头上开了花,酒水在他脸上横流。孟泉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迷了眼,手一抖,大刀砍偏了,砍到了桌子里,一时又拔不出来,这使朱棣有了缓冲之机,他奔到边幕处,急忙去摘长剑。
回过神来的徐王妃也急忙冲帐外大喊一声:“来人啊!”
郑和这才带着四五个卫士持刀闯进来。朱棣与孟泉林开始交手拼刀,卫士们围过来助攻。
孟泉林先时还奋勇抵挡,渐渐因众寡悬殊而处于下风,朱棣步步紧逼,一个黑虎掏心,孟泉林急忙躲闪,被刺中了左臂,鲜血淋漓。他已失去战机,看看占不到便宜,只得边打边撤。
好歹冲到了帐篷外,闻讯赶来的张玉又率兵士包围过来,眼见冲不出去了,孟泉林猛地跨前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徐妙锦揽到怀里,锋利的刀锋搁在了她的脖子上。
一霎时,攻击的人全愣了,不由得停止了攻击。只有小太监郑和还不顾一切地拿着刀向孟泉林身上捅过来。朱棣大喝一声:“混账,放下刀!”孟泉林冷笑一声,说:“还是王爷明白。都给我听好了,所有的人,放下手里的兵器,退后二十步。否则我就杀了她。”
朱棣见张玉等人还在迟疑,急得大叫:“按他说的办,还等什么!”众卫士、太监这才不情愿地乒乒乓乓地扔下刀剑。
孟泉林看了一下流血的胳膊,血水都流到了徐妙锦的衣服上了。他挟持着徐妙锦,倒退着向后撤,一边用命令的口气警告朱棣和他的下属都待在原地别动,并要求给他备一匹好马,把马送到淮河边大树下。
朱棣怕伤害了徐妙锦,只得对张玉下令:“按孟泉林说的办,给他备马。”张玉只好亲自跑到马厩里牵马,徐王妃还不放心,对孟泉林说:“壮士说话要算话,不要为难一个弱女子。”
孟泉林后退着说,只要朱棣不耍阴谋诡计,他一定不伤害无辜,冤有头、债有主,与别人无干,他只要取朱棣一个人的人头。
孟泉林一边向河边退,一边说:“可惜老天不助我,让你再多活几天。不过我有言在先,今生苟全性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你朱棣,你等着好了。”郑和小声对脸色铁青的朱棣献策说:“王爷,我偷偷埋伏在路口,下绊马索……”
朱棣不准他胡来,为了保住徐妙锦的性命,也只好先放过孟泉林。
张玉亲自把一匹配好鞍子的马牵到了大柳树下,然后依照孟泉林的要求离开。孟泉林挟持着徐妙锦一步步倒退着,来到马跟前,朱棣等人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向前移动脚步,不敢太快,也不敢太靠近。
孟泉林站住,厉声命令他们停步,不准再靠近!于是朱棣对随从们摆摆手,众人站定。孟泉林松开了徐妙锦,说:“对不起了,小姐。”
徐妙锦揉着被卡痛了的脖子,说:“你这个歹人,手够狠的。”
孟泉林说:“你敢骂我?”
徐妙锦从容地说:“骂你又怎么样?你大不了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