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告急
下午上朝时,殿上人头更显得稀疏,冷冷清清。朱允炆关心的还是勤王之师何日来解京师之围。方孝孺并不敢以实情奏报,那太令皇上伤心、难堪了,方孝孺觉得,唯一有指望的只有齐泰、黄子澄。他说黄太卿正在苏州,与知府姚善一起募兵,齐尚书也在浙江招兵,他们都有消息传回来,相信不久就会来南京勤王。还有,铁铉也准备南下勤王。
朱允炆叹息连声,只怕是远水不解近渴呀,南京早已危在旦夕了。
从不出头露面的监察御史尹昌隆倒还每天上朝。他突然出班奏道:“皇上,现在已兵临城下,大势已去,如果无谓地抵抗,怕也无益,如果识时务,也许还能保住性命。”他竟然劝皇上交出玉玺,让位给燕王,天下也就太平了,会立即结束动荡,这是造福于天下的事,他还“恭请圣裁”。说罢,把早已准备好的一份折子交太监递上去。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柳如烟第一个站出来斥责,尹昌隆作为监察御史,在危难之时,惑乱人心,威逼皇上退位,这是不忠,请皇上立斩尹昌隆。
程济的反应更为激烈,扑过去几乎要与尹昌隆拼命,人们好歹拉开。接下来有很多大臣响应,大殿里一片吵嚷声,尽管有人拉着,尹昌隆还是挨了不少拳脚。
朱允炆的气愤可想而知,他将那折子往案上重重地一摔,说:“尹昌隆胆敢这样欺君!朱棣给了你什么好处?莫非急等着封侯拜相吗?来人啊!”殿上武士应声而到,环列阶下。
朱允炆说:“朕先留你人头,将尹昌隆打入大牢,等朕击退了燕逆再与你算账。”尹昌隆并不畏惧,他仰天叹道,现在议和退位,还有体面可言,一旦城破,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话还未说完他就被武士推了出去。
程济随后奏报:“皇上此前派我到金川门探听虚实,我见了谷王,他说并没有开门献城的打算,是有人造谣。金川门铜帮铁底,让皇上放心。”人们面面相觑,朱允炆总算舒了口气,又自我解嘲地说:“朕待谷王不薄,朕知道他必不负朕。”
这几天,朱允炆整天待在正心殿里,茶饭无心,常常仰头望着大匾后头的铁箱子发呆,有好几次,都差点叫人取下来打开,但总觉得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夜幕徐徐从天边撒落下来,又是一个不安之夜。正心殿里烛光飘飘忽忽,殿外风吹树响,大殿内外笼罩于白果树的巨大阴影中,皇宫显得阴森森的,像一座空旷的坟墓。
朱允炆一直在发抖,方行子该交班出宫了,朱允炆却拉着方行子的手不放。他说:“你别走,行吗?你扔下朕一个人,朕就更害怕了。”
方行子只得安慰他说:“我不走。不要紧的,皇上不要太着急,他们攻了两天,不是还没攻进来吗?等勤王军一到,里外夹击,就有转机了。”她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朱允炆冷笑:“还有人来勤王吗?我早已绝望了。”
方行子说:“别人指不上,陛下还不相信齐尚书和黄太卿吗?他们正在苏州、浙江招兵,他们对皇上的忠诚还用怀疑吗?”朱允炆不语,又仰起头看巨匾后的铁箱子。方行子也在看那铁箱子。
朱允炆喃喃地说:“日暮途穷了,是开铁箱子的时候了……”
宁福来了,他像个幽灵,悄然上殿,说:“皇上,娘娘带妃嫔们都来了,在殿外候着呢。”朱允炆向外一望,见月光下,站了一院子人,有妃嫔,也有皇子,还有宫女。他一步步走出去,当走到众人面前时,由马皇后带头,呼啦啦全跪下了,人群里一片抽泣声。
朱允炆不由得悲从中来,仰天长叹一声:“是朕无能,无能啊,太祖高皇帝传位给朕才四年,朕知道他对朕的期待,朕保不住社稷江山,朕连你们也保不住啊,朕愧对天地,愧对祖宗,愧对苍生,也愧对你们。”说着已泣不成声。
马皇后虽悲痛难忍地哭着,却一再劝慰皇上,不要过度自责,有此一劫,也许是天意,但大义终会战胜邪恶,太祖在天之灵能不保佑吗?
这些不痛不痒的话早已不能安慰朱允炆了,他说:“城破近在眼前,覆巢之下无完卵,朕无颜苟活,更不能当朱棣的阶下囚受辱,朕已想好了,一旦他们攻入宫中,朕与你们一起自裁,朕对不起你们了。”
人群里的啜泣变成了号哭。朱允炆走过去,扶起两个不到七岁的小皇子和公主,在人群里寻觅着。他问:“宫斗呢?怎么不见宫斗?”
马皇后说:“本来也要带他来的,他睡了,没醒。”
朱允炆痴呆呆地说:“那就别叫醒他了,让孩子多睡一会吧,以后再睡了,就再也醒不了啦……”在场的人谁不懂这话的弦外之音啊?一阵辛酸袭人,院子里又掀起更凄惨的哭声。连方行子、宁福和太监们也跟着一起哭。
吊唁是假,要钱是真
到了谷王开门献城的约定时间了,朱棣和李景隆并马来到城下,周围火把烧天,身后军阵整齐。金川门城楼上一声粗壮的、长长的号角声过后,朱棣军中回应了三声炮响,一堆火起,士兵往火上泼油,烈焰腾空。随即,金川门吊桥放下,城门洞开,朱棣一挥手,朱高煦所带的骑兵旋风般从朱棣身旁卷过,杀声震天,燕军从城门洞子里攻了进去。
朱棣对李景隆说:“曹国公立了大功啊。我上一次从神策门出京,简直是穷寇一样,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又回来了。”站在一旁的袁珙说,莫逐燕,燕飞上帝畿,应验了。
朱棣想起了道衍上徂徕山请他下山的往事,感慨系之,这一僧一道出力不小啊。朱棣拍拍袁珙的肩膀,感激地说:“先生是送我上青云的一阵好风呀。”
袁珙心里热烘烘的。李景隆恭维朱棣,如今殿下回来是惊天动地呀,堪称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啊。朱棣笑了,他说:“现在城里乱,稍等等,天亮以后,咱们一道进南京去。”他又忽然想起了因他而被杀的徐增寿,就告诉身边的李谦,进城后第一件事是去徐府吊祭,他不能冷了追随者的心。
此时,徐府正在办丧事,门前搭起灵棚,里面停放着徐增寿的棺材。旁边的吹鼓手们有气无力地奏着哀乐。徐家男女老幼在戴孝守灵,给在淮北带兵的徐辉祖捎去信,徐辉祖鄙弃弟弟“为虎作伥”,不肯回来,丧礼便风光不起来,又因徐增寿不是善终,涉及未来谁执朝纲,人们都在观望,又是战时,门庭便格外冷落,没有几个来吊丧的。
穿着孝衫的徐妙锦坐在灵棚后,觉得很没面子,她又恨二哥,又为他抱屈,坐在那里两眼发呆。管家来找她商量,魏国公在外不肯回来,兵荒马乱的,家里没人主事,二老爷又是被皇上亲手杀的,连一些老朋友都不敢来吊丧,他提议,别多停了,早早出殡吧。
徐妙锦叹口气,这就是世态炎凉啊。她想等几天,三天之内燕军打不进来,就先把灵柩暂厝庙中。她怕姐姐埋怨她,二哥虽然大逆不道,毕竟是自己将他出首的,她有一种内疚感。
管家说:“小姐大义灭亲,还是对的呀。魏国公回来会夸奖你的。”徐妙锦只能苦笑,她觉得谁都有理由骂她。
忽闻灵棚前哀乐大起,同时哭声顿时大起来。这是报丧的信号,有人来吊丧了。徐妙锦忙迎到前面,来吊丧的是个苗条瘦削的小姑娘,也穿了孝。她在灵前磕过头,起身时,徐妙锦大吃一惊:“是你?桂儿?你还活着?”桂儿苦笑着说:“一言难尽啊。”
惊喜冲淡了徐妙锦的烦恼,她一直以为桂儿被害了,深觉对不起她,没想到她还活着。徐妙锦拉着她说:“李谦说你留在大哥那里了,我根本不信,一定是这小子没安好心。没想到你还活着。”
桂儿一五一十地讲述完她的经历,徐妙锦心里想,想不到朱棣这么狠,连一个丫环都不放过,非杀人灭口不可。桂儿说:“若不是我碰上好人,我即使拣回条命,也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徐妙锦说:“你是大难不死呀,也是我害了你。我若不派你给魏国公送信,也不至于让你吃这么大苦头。你回来了好,我得好好补偿你,你别当丫环了,我认你做干妹妹,将来给你找个好人家……”
桂儿说:“我哪有这样的造化呀。谢谢小姐,我现在不能回徐府来,一来万一燕王打进城,我就没命了。二来我的恩人有难,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徐妙锦说:“你口口声声说你的恩人,到底是谁呀?”
桂儿说:“我不能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
徐妙锦说:“你别弄得这么神秘,到底怎么回事?你连我都信不过吗?”桂儿为难地说:“小姐怎么想,我还不知道吗?实在是……”
徐妙锦说:“那我不问了,你有要我帮忙的吗?”
桂儿他们在玄武湖那里租了一处破烂民宅藏身,手头缺银子,已经两顿没吃饭了。实在想不出办法,桂儿决定来闯魏国公府,她听说徐妙锦回来了,并且在为二哥治丧,凭她的善良和仗义,桂儿相信她不会让自己空手而归。
“你怎么不早说!”徐妙锦说,“你来吊唁不过是个幌子,是吧?”桂儿觉得承认了不仗义,便不出声了。
徐妙锦走到门口叫人,一个小厮过来问:“姑奶奶有吩咐吗?”
徐妙锦吩咐他告诉管家,从账房上开一百两银票来,要通兑通付的,急用。小厮答应一声走了。桂儿说:“太多了,不用一百两,有五两就够了。”
徐妙锦说:“傻丫头,钱多了还怕咬手吗?”
桂儿受了感动,她嗫嚅地说:“你想不到我这恩人有多难,朝廷在缉拿她,她全家都被抄斩了,燕王又想把她弄进宫,天下这么大,没她站脚的地方,她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她不得不隐姓埋名。”
徐妙锦说:“你这个恩人是个女子?”
桂儿说:“瞧小姐说的,我还能跟个男人在一起吗?”
徐妙锦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她是谁了,景清的女儿景展翼对不对?”桂儿说:“小姐真是玻璃脑子水晶心,真灵透,一猜就中。猜着了也别说出去呀。”
徐妙锦让她请景展翼上徐府这来,不管世道怎么变,徐家的旗杆不会倒的,这里水深,藏得住。这倒是。不过桂儿说:“怕她不会来。她本来可以去方家的,可她不知听谁说的,方孝孺出卖了她父亲,才弄得龙颜大怒,杀了她全家。所以她谁也没法信。她本来和柳如烟定了亲,到现在她都没去找他。”
徐妙锦说:“看来景小姐是个很有个性的人。那就不勉强了,什么时候过不去河了,我这总是个渡口。”
桂儿说:“我替景小姐谢谢你了。”
徐妙锦说:“怎么胳膊肘向外拐了,我的人成了别人的人了。”桂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托孤
皇宫里已混乱不堪。太监、宫女们来往奔跑,搬东西、打行李,大呼小叫,都在准备逃难,上下不相统属,谁也制止不了谁。
宫斗背着弓箭,手执利剑,依偎在马皇后身旁,马皇后手里提着个黄绫子包袱,她在等方行子,已派管事太监去请了。宫斗望着眼前乱糟糟的一切,问:“娘,反贼攻进来了吗?我们快跑吧。我会武功,我护着娘。”
马皇后强作镇定地说:“别害怕,咱还有江南半壁河山呢。”
宫斗说:“等我长大了,我也上阵。”
马皇后搂住儿子伤感地说:“一旦宫城陷落了,娘就……娘一时不能陪你,你得听话,你不要惦记娘,记住了吗?”
宫斗愣愣地望着马皇后。
这时方行子脚步匆匆地赶来:“娘娘叫我?”
马皇后未曾说话,已泪水长流。她说:“大厦将倾,最怕见到的这一天到底来了。皇上那里怎么样?”
方行子说:“没事的,正在与大臣商议退兵之策。”
马皇后凄然苦笑道:“还有用吗?我听说,有几十万兵马在各个城门轮番攻城,我看,南京陷落只是几天内的事了。”她把手上的包袱递给方行子说:“这是玉玺,那块青玉刻的十六字皇帝玉玺,你帮皇室带在身上吧。”她知道,印上最后面的四个字是“宇宙永昌”,既然是永昌,怎么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方行子安慰她说:“没到最后时刻,娘娘不必过度忧心。”
马皇后说:“方行子,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你告诉我,城破之后你想怎么办?”
方行子说:“别人能跑,我不能,我是御前侍卫,皇上到哪,我得跟到哪。”
马皇后说:“谢谢你,那就拜托了,我把皇上交给你了。我想来想去,只有把皇上托付给你,我才放心。”
方行子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皇后对她已不存芥蒂,不是托孤,而是把皇上的安危都托付给她了,这是何等信赖呀。但同时也有不祥之感,她仿佛已经意识到了马皇后将要自尽,就急忙说:“娘娘,咱们在一起,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现在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江南还有半壁河山呢,你别往窄处想啊。”
马皇后把宫斗皇子向她跟前一推,说:“宫斗也交给你了,他是你的徒弟,也是你的儿子,你好好待他,我在九泉下也感激你。”这一说,宫斗哇一声哭了,方行子也哭了。马皇后拍了儿子一下,说:“快给干娘磕头。”
宫斗真的跪了下去,给方行子连磕三个头,方行子拉起宫斗,把他抱在怀里,已经泣不成声了。马皇后揩干眼泪,她已经无所牵挂了。她对宫斗说:“从现在起,你就跟着你干娘走,听见了吗?”
宫斗又扑过去抱住马皇后:“娘,我要你跟我们一起走。”
马皇后只得说:“你们先走,娘随后就来找你们。”
宫斗还说:“娘,那可得快点呀,别让反贼抓去。”
方行子说还不到这一天,她又劝道:“娘娘,和我们一起走吧,宫斗不能没有亲娘啊,再说,你一个人殉节,又有什么用呢?”
马皇后怕她纠缠起来没完,不得不说:“我只是防备万一。你看,这宫中都像没头苍蝇一样了,总得有个人张罗到最后啊。”
知道劝也无用,方行子就不再说什么了。她对宫斗说:“给你娘磕个头。”宫斗又趴下去给马皇后磕了头。马皇后已经哭得哽咽难言了。
马皇后说:“行子,别再磨蹭了,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