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信跪拜婉拒道:“谢皇上天恩。张信尺寸之功,不足以封侯。”
朱棣说:“你不受封,谁敢受封?”这也是朱棣的真心话。
至于其余的功臣,谁该封侯、封伯,朱棣让道衍法师草拟个条陈,呈上来再酌定奖叙。至于从征将士,朱棣早有想法,这还是入金川门前就想好了的,共分四等封赏,一等为奇功,二等称首功,三等为次功,四等叫大旗下功。既要封官晋级,也要赏银两,名单也要道衍来拟,再呈上来审阅。
朱棣连出过力的北平市民也没忘,凡拆房子、送石料、参与守城抛砖石的,有一个算一个,一律按功劳大小、出力多少封赏,给银子。
朱棣再三告诫他们,不可掉以轻心,不能落下一个人,否则会寒了人心的,就陷他朱棣于不义了。
众人无不感动。都感到朱棣果然极富人情味,位高而不忘本,拥帝王之尊却念念不忘昔日对他有滴水之恩的小人物。
接着,朱棣转对道衍说:“朕只有一件事委决不下,怎么封你这道衍法师,令朕颇费心思。”道衍说:“老衲已经六十八岁了,老朽了,什么也不想要,和尚嘛,也不想入世太深。”
朱棣说:“你是靖难第一功臣,你不受官,朕心里不好过,群臣也不好受官啊。”道衍说:“你实在非要老衲受封,我就选一个,我当僧录司左善世,专门掌管佛教之事,这可以了吧?”
朱能首先说,这不行,太亏待了,僧录司左善世才是小小的六品官啊,又只管佛教事务,他这样委屈自己,我们这官也不好意思当啊。
道衍说:“我要这个僧录司左善世,还是你们逼的呢。我平生不想做官,但愿辅佐明君做成一件事,然后还守着青灯古佛,去过我的方外与世无争的日子。”
朱棣知道道衍不会矫情,这是他真情的流露,他脾气古怪,强行封官又怕他一甩袖子从此遁入空门,便说:“那就先当佛教的头吧,朕先不勉强你,但你想从此逍遥,朕也不会答应的。打天下才是成功一半,守业比创业尤难,朕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你能中途打退堂鼓,扔下朕自己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吗?朕断不会允许的。”
道衍说:“那老衲就先当个一半槛外、一半槛内的人吧。”
老百姓不在乎谁当皇帝
这是靠近玄武湖的一户民宅院子,很僻静。这里远离喧闹的市区,终日聆听湖水掀起的声浪,这附近多是靠种瓜果蔬菜为生的农夫,景展翼算是特例。
自从孟泉林、景展翼从济南千佛寺潜回南京,就租住在这里,不显山不露水,靠徐妙锦接济过日子。
黄昏时分,孟泉林一个人在树下演练武艺,一根长枪使得神出鬼没。景展翼在不远处的石桌旁看书,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地离开书本去看变幻的晚霞。她想念柳如烟,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皇城破了后,每天都有建文朝大臣被杀,每天都有旧臣归附新主的消息,柳如烟既没被抓,也没投靠朱棣,杳如黄鹤。
出去买菜的桂儿挎着半篮子青菜回来了。她直奔孟泉林二人而来,神色有点紧张。孟泉林收了步,看她买了那么多菜,就笑道:“你买的菜够多了。”桂儿说:“你不是说,兵荒马乱的多备点吗?”
景展翼放下书说:“备菜有什么用?两天就烂了。”
桂儿放下篮子说:“也真怪,才几天啊,市面早平静了,菜市上人挤人,和从前一样热闹,好多人还说新皇帝好呢。好像根本没出过天翻地覆的事。”孟泉林叹口气说:“对于老百姓来说,谁当皇帝都一样,喊万岁就是了,只要不横征暴敛,老百姓得点实惠也就没怨言了。”
景展翼说:“是呀,改朝换代不关老百姓的事呀。”
孟泉林说:“你没到城门口去看看?还紧不紧?”
桂儿已察看明白,从昨天起,白天城门大敞四开,随便进出了。
景展翼说:“叫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桂儿说,她向解缙家一个买菜的厨子打听,他叨咕了几十个降了新皇帝的大臣,也说了一大串被杀的,就是没有柳如烟的下落。她又跑去问徐小姐,她说柳如烟可能跑了,也可能和皇上一起自焚了,不知所终。景展翼的情绪更低落了。
孟泉林安慰她,只要没被抓住就是万幸,总能重逢的。这话说的遍数太多,已经像白开水一样没味儿了。停了一下,景展翼又问:“午门外还在杀人吗?”
桂儿说:“杀得大概差不多了,今天午门外只杀了陈迪一家。”
孟泉林问:“陈迪不是礼部尚书吗?”
景展翼认识陈迪,说他也是个好人,洪武朝时当云南右布政使时就和景家有来往,为人和气又正直。可惜呀,好人无长寿。
桂儿说:“哎呀,听起来真吓人,皇上把陈迪儿子的耳朵割下来炒熟,塞到陈尚书嘴里,问他味道好不好,陈尚书说,忠臣儿子的肉,香美无比,好多看热闹的老百姓都哭了。”
景展翼不忍听,掩上耳朵说:“你别说了。”
孟泉林说:“既然城门可以放行了,我得走了,去山东投奔铁铉大人。他也许是唯一能和朱棣抗衡的硬骨头了。”
景展翼半开玩笑地说:“你投奔的是你的高徒铁凤吧?”
孟泉林还在想他报仇的事。宫禁森严,从前几次对朱棣行刺的好机会都错过了,也许投奔铁铉是报仇的唯一出路。桂儿一脸愁云地说:“孟师傅,你别去山东了,铁尚书也兵败被俘了,全家都抓起来了,正往京城押送呢。”孟泉林大惊:“这消息准吗?”
桂儿说:“徐小姐说的还会有错吗?”
孟泉林跌足叹道:“完了,完了,还有什么指望,天塌地陷了。”停了一下他说:“那我更得走了。”桂儿问:“孟师傅上哪去呀?”
孟泉林说:“还回庙里去撞我的钟,当我的和尚啊,借以了此残生,我不能在朱棣的屋檐下苟延残喘。”桂儿说:“仇你不报了?”
孟泉林说,现在正是朱棣风头正盛时,再找机会吧。
桂儿望了一眼心情抑郁的景展翼说:“那你就忍心把景小姐扔在这不管了?”孟泉林开玩笑地说:“一起走也行啊,我当和尚,你们俩也落发当尼姑。”他见景展翼仍是沉闷不语,就说:“我现在离开,你们也没危险了。真正通缉景小姐、要杀景小姐的是建文皇帝,他已经葬身火海了;你父亲现在朱棣手下为官,谁还敢为难你呢。”
“这倒也是。”桂儿说,“可是,万一新皇上不死心,又要把景小姐弄到宫里去当妃子呢?”景展翼说:“别胡说。”
孟泉林又开了句玩笑:“能当皇妃,对一般人来说,那不是天大的荣耀吗?求之不得的。”景展翼忽然说:“孟师傅要走,我不拦你。我也走,就去削发为尼也心净。不过,能不能再等我几天,我想见我父亲一面。”孟泉林说:“这怎么不行。徐小姐肯出面,见你父亲一面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一听说铁尚书和铁凤父女押解进京了,我也不想马上走了,我怎么也得见他们一面啊。”
景展翼又叹道:“也不知方行子是死是活。”桂儿说:“徐小姐说,她既是建文皇帝的御前侍卫,必定是寸步不离的,皇上跳火海,她岂能不跟着?多半是死了。”景展翼的眼里又泪水盈眶了。
热脸贴了冷屁股
除了方孝孺、景清和铁铉,解缙是朱棣另一位特别敬重的才子。他是洪武进士,曾授中书庶吉士,官不大胆子不小,居然敢上万言书,批评朱元璋政令屡改、杀戮太多,被罢了官,赋闲八年,直到建文朝才又起用。但他一向以为建文帝是个平庸之人,不会有大作为,也没为朱允炆认真出过力,他也称不上建文帝的死党,陈瑛的黑名册上也没他的名字。他是自愿归附新君的,平平淡淡,没人对他评头品足。
朱棣案上放着解缙写的两部书:《文毅集》和《春雨杂述》。
朱棣召翰林解缙在谨身殿上对话,不时翻翻他的著作。解缙坐在朱棣旁边小凳上,一副高傲不驯的模样。
朱棣说:“听说先生一身傲骨,可与方孝孺相提并论?”
解缙很推崇方孝孺的气节,认为士可杀不可辱,人活着总应该有点骨气。他这样想了就脱口而出,不在乎朱棣怎么想。
朱棣想打一打他的气焰,就带笑说道:“可有人对先生也有微词,认为先生归附了朕,是失去了气节,不如方孝孺那样节烈。”
解缙并不介意,他有他的理论,建文皇帝所行,都是不可行的复古,仁政并不是书本上的。解缙有过建言,不为所用。他坦荡地承认,自己当然愿投明主,明主明,则臣子值得尽瘁,他也就能为天下做点事,如此而已,与骨气何干?
朱棣笑道:“说得好。朕问你,洪武朝与建文朝有何短长,你敢说吗?朕问过很多人,都是闪烁其词,怕犯忌,不敢说。”解缙说:“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有一利必有一弊呀。”
朱棣说:“请先生试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