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文士修《永乐大典》
长江南岸下关码头正有几条大船靠岸,是从北岸浦子口驶过来的,因为满船是犯人,引得百姓围观者如堵。原来是官军押解着兵败后的铁铉和一家老小、亲族正在下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几百口人,但闻脚镣声叮当作响。一面三十斤大枷里,铁铉高昂着头颅第一个下船。他夫人和女儿铁凤也在人群中,只是没有带枷。
围观者议论纷纷,有人说:“看,又是诛灭几族的朝廷钦犯。”
有人认了出来:“这不是铁尚书吗?前几天还在领兵对抗,怎么说败就败了?”有人说:“听说被败类出卖了。”
也有人慨叹:“铁铉屡败当今皇上,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朱棣此前已得到奏报,铁铉兵败被执,朱棣总算松了口气,随着铁铉的覆灭,反抗他的余火已全部被扑灭了。这天,他在皇宫御花园里与解缙漫步,朱棣与解缙边走边说,解缙在他身后两步之处,朱棣说:“你说,秦始皇为什么要焚书坑儒?”
解缙想了想说,这是丞相李斯最先提出的,他认为,秦始皇建万世之功,三代之事不足效法,他认为读书人不师今而学古,哗众取宠,他建议禁止私学,焚烧惑乱黔首的《诗》、《书》,准许保留不烧的只有《秦记》和医药、卜筮、种植之类的实用书。
朱棣说李斯并不是肇事者,其实,远在商鞅变法时,秦王就明令过烧书。这是秦始皇的罪过。他一直在琢磨,秦始皇是一代英豪,焚书坑儒,这是明显的坏事,他会不想身后骂名吗?
解缙有他独到的理解:秦始皇焚书,意在反对是古非今,维护皇权的至高无上。依朱棣看,适得其反,秦始皇并未收到预期效果,与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实行郡县制不同,毁掉典籍,饱受后人非议,这是秦始皇和李斯始料不及的。
解缙有些奇怪地问:“皇上怎么忽然提起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旧事呢?”原来朱棣近来萌生了一个想法,欲反其道而行之,为后人做一桩好事。天下古今事物,都散见于各种书籍里,篇帙浩繁,查找起来很不方便。说着停下步,等他跟上来。
解缙说:“是。”他见皇上站住,他也忙站住,仍与朱棣保持着两步之遥。朱棣说:“怎么朕停下等你,你也站下?朕与你交谈,你总是看朕的后背,这怎么谈?”
解缙说:“臣怎敢与皇上并驾齐驱?那是欺君越礼了。”
朱棣说:“太拘礼仪,反倒把情义疏淡了,朕让你与朕并肩而行,谁敢说你越礼?你不答应,那才是越礼。”
解缙这才与朱棣同行。朱棣接着按他的思路说下去,如果把天下文章典籍按经、史、子、集排列下来,再把天文、地理、阴阳、医卜、僧道、技艺等书全都集结成一部大书,那读书人该多省力气呀,也便于流传后世。问他以为如何?
解缙佩服朱棣的襟怀,这可是一个浩繁的工程,此前中国也有类似的类书,如魏时缪袭的《皇览》,六百八十卷,梁代刘孝标的《类苑》不过一百二十卷,北齐祖珽的《修文殿御览》也不过三百六十卷。谁也不敢想尽收天下图书典籍。
“是呀。”朱棣说,“宋代李昉的《太平御览》怕是最长的一部了,也只有千卷。你想吗?朕要编的这套书该有多少卷?”
解缙估算一下,至少在万卷以上。朱棣以为一万卷也是挡不住的。
解缙说:“也只有陛下敢想此事,敢有这样的心怀、大志,这要多少文人墨客参与呀,费时、费力、费财物。”
朱棣说:“可做成了,造福子孙万代。怎么样,由你当总修撰,如何?这是个很辛苦的活,你可愿意?”
解缙说:“臣求之不得,只是这人手……”
朱棣说:“由你点将。几百人够不够?”
解缙说:“不一定够。”
朱棣说:“百人不够就千人,一千不够两千,两千不够来三千,三千文士修大典,让大典与文风永存。”
解缙说:“这部大书最好先定一个名字。”
朱棣说:“叫《文献大成》如何?”
解缙说:“不如叫《永乐大典》。”
朱棣高兴得击掌道:“你真是奇才,好一个《永乐大典》!朕也许一生治国平平,但留下一部皇皇巨著《永乐大典》也就够了。”
这时朱棣看见九曲桥上走来两个人,一个是徐皇后,一个是徐妙锦,朱棣便先打招呼说:“是妙锦来了?”
解缙忙说:“皇上,臣先回去,拿出修书的章程来,再来奏闻。”
朱棣说:“好,越快越好。”解缙急匆匆走了。
密令追查建文帝
明明看见朱棣过来,站在九曲桥上的徐妙锦却故意作出视而不见的样子,手里拿了一把米粒往水中撒着喂金鲤鱼。朱棣走上桥,对徐妙锦说:“妙锦可是发誓不进皇宫的,今天怎么这样屈尊啊。”
徐皇后说:“妹妹来看我们这不是好事吗?”
徐妙锦这才转过头来说:“我不是来看姐姐的,更不是来拜见皇上的,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被削了封爵的王。”
朱棣四下看看,幸而那些宫女、太监都离得远没听见,他虽生气,却又不想撕破脸皮,他说:“我知道你有气。世间的事,是很难预料的,朕确实没想过夺大位,朕过去对你说的也都是真话。”
徐皇后也帮朱棣解释,如果建文皇帝还在,也许就没有今天的局面了。他一死,国中无主,群臣屡屡劝进,再不做,就逆人心了。
徐妙锦说:“你们二人当然是夫唱妇随了。我现在管不了你当不当皇帝了,也不是为此事进宫,我有一事,必须来找你。”
朱棣说:“你说,只要朕能办到的,一句话的事。”
徐妙锦说:“铁铉兵败山东,三族几百口人已被押解进京,是不是又像杀方孝孺、齐泰、黄子澄一样斩草除根啊!”
朱棣说:“朕岂愿杀人!杀人也是不得已。对坏纲纪、误国家、害民生的奸臣,如果宽纵了,就是忠奸不分、赏罚不明,任何一个明君都不会手软的。建文帝曾想当一个不杀一个人的皇帝,他办到了吗?你二哥定国公就是他亲手杀死的。”
徐妙锦用手堵住耳朵说:“我不听。”
朱棣说:“那好吧,你求朕什么事?是给铁铉家求情?”
徐妙锦说:“我只管一个人,铁凤你不能杀。”
朱棣是知道她与铁凤感情的。他看了徐皇后一眼,故意说:“不要说像对方孝孺那样诛十族,就是诛一族,铁凤也在劫难逃,她是铁铉的亲闺女呀。这铁铉不比齐泰、黄子澄罪轻,朕已登基,他仍在带兵与朕作对,能饶恕吗?”徐妙锦怒目而视:“你真不答应吗?”
朱棣说:“朕方才所言,是据理而言,朕虽是皇上,也有徇私情的时候。这个铁凤,朕答应赦免了,是看在妙锦的面子上,回头朕写手谕,送到你手上,你可接走她。”
这么轻易?徐妙锦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吗?你可不能骗我呀。”
徐皇后说:“君前无戏言,你还信不过吗?还有我作证呢。”
徐妙锦说:“那我回去等谕旨了。”说罢下桥去了。
徐皇后望着妹妹的背影,替徐妙锦开脱说:“皇上别与她一般见识,我只有这一个任性的妹妹,我真担心她总有一天会触怒你……我以后不会再允许她进宫来了。”
朱棣说:“你多心了,她即便再过分,朕也能容忍。”
徐皇后冷冷地说:“是因为你心里还惦记着她吗?”
“又来了!”朱棣说,“我对她宽容是为了你。我对她不好,不是伤了你的心吗?”徐皇后半信半疑地望着朱棣。朱棣说:“方才我是故意说不放铁凤,把面子留给妙锦的。你想啊,就是为了死去的张玉,我也不忍心杀铁凤啊。”这一说,徐皇后才又有了轻松的笑容。
晚膳后,朱棣召张信进宫,张信觉得有点不寻常,时间不对,散朝时完全可以把他留下呀。
殿里灯光昏暗,只有朱棣和初授资政大夫、隆平侯张信两个人在,太监宫女都被赶到了殿外。朱棣坐在灯影里,张信站在对面。
朱棣关切地问:“令慈大人可好?”
张信说:“好,托皇上福。家母天天为皇上早晚一炉香地祈祷呢。”是啊,没有朱棣,老太太早死了,没有救死这一段因缘,朱棣也没有今天,张信也没资格封侯。
朱棣说:“这个月初八,是令慈大人七十大寿吧?”
难为他还能打听到母亲生日,他太细心了。张信又惊又喜:“皇上朝政冗繁,还能记得家母生日?实在叫微臣感动啊。”
朱棣说:“朕为令慈大人题了一块匾,届时算是朕的贺礼。”
说罢,朱棣站起身,引着张信到屏风后,那里有一块大匾,镌刻着“南山作颂”四个泥金大字。
张信受宠若惊地跪下去:“微臣替家母给皇上叩头了。”朱棣一笑,拉着张信重新入座。朱棣转入正题说:“朕有一件事,一直放心不下,一直想找人办。遍查大臣中,唯有你最合适,忠诚、不多言多语、能吃苦。”张信说:“臣愿为皇上鞠躬尽瘁。”
朱棣说:“你认为建文帝真的死了吗?”
这太突兀了,张信一时不敢贸然回答,想了想才小心地说:“皇上不是为他举行了天子葬礼了吗?”
朱棣说了真话,谁知道太监宫女们指认的尸体是不是建文帝?烧得和木炭一样,怕是连男女都分不清。张信揣摩着皇上的意思,皇上可能认为建文帝还活着,跑到外边去了?
朱棣说:“很有可能逃跑在外。虽然在火堆里有一方玉玺,那却是平时用的那一方,刻了十六个字的镇国之宝却不见了,遍查宫中,也没下落。”朱棣疑心,他是带了玉玺走了。
张信猜测地说:“皇上是想派臣去寻访他的下落?”
这正是朱棣的意思,朱允炆的下落,成了令他寝食难安的隐忧。朱允炆如果活着,那就是最大的隐患,更何况,建文朝在任的四百六十三个朝臣中,只逮杀了一百二十一人,归降七十人,还有两百多人下落不明。倘若这些人与建文帝勾结起来,一旦有机会,成立个流亡朝廷,那就很危险了。张信说,何不发谕旨令各府县严查,把地皮都刮一遍,不信他能上天入地。朱棣决然否定了,那样兴师动众,太招摇了,也显得朱棣太在乎他,那会给前朝的遗老遗少们以梦想,对天下安定不利。所以,他想派人私访。
张信明白自己的使命了,连忙表态说:“臣愿效劳。”
朱棣指示他,可走遍天下访查,但又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他的真正使命,他只能暗访,这就很难了。
张信表示了决心,只要有针在,大海捞针也总能捞上来。不过,他也有顾虑,他毕竟是朝廷臣子,突然失踪了,俸禄照拿,却不当差干事,满天下转悠,大臣们难免议论纷纷,这却要找个借口才行。
朱棣早虑到了这一层,已想好了一个主意。明天朱棣会暗示钦天监,上一个折子,奏请派人去寻找张邋遢。
张信一怔说:“张邋遢?是那个被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人物吗?”
朱棣说:“正是。朕耳朵里也早灌满了张邋遢的种种传说。”
据说张邋遢大耳圆眼,龟形鹤背,不论寒冬酷暑,只穿一件破衲衣,读书过目不忘,是个奇才。有人说他日行千里,行无定踪,会起死回生之术。二十多年前,朱棣刚到燕地就藩时,就得到过太祖高皇帝密谕,也好像派人进深山访查过张邋遢,可惜一直没访到,所以也让他加意寻访,却一直未果。
张信说:“被派的人正是我,不过找了一年多,杳如黄鹤,后来太祖皇帝也就灰心了,放弃了。”
朱棣笑了,这正是他想派张信去干这件事的原因,轻车熟路,旧业重操,他打着二次去寻找张邋遢的旗号,谁都不会疑心。
张信说:“臣明白了,马上登程吗?”朱棣说:“越快越好,当然,要为令慈大人做过七十大寿之后才好上路。”
张信说:“谢谢皇上厚爱。”
朱棣密谕张信,不论走到什么地方,有一点线索,都要及时奏报,要写成大字,以便他夜间看的时候不累眼睛。
张信说:“是,臣记住了。”
朱棣说:“这是朕的一块心病,朕不细说,你也一定明白。这事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妻子,只对朕一人尽忠,朕连皇后都没透露过。”
张信说:“圣上这样信赖臣,臣真是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唯有不辞辛苦,把大海里的针捞出来。”说毕跪下磕了头,退下殿去。朱棣松了口气,在殿里走了几步,李谦领着纪纲进殿来了。李谦说:“回皇上,纪纲到了。”纪纲跪下磕头后站起来,朱棣开门见山地说,明天早朝,他会派遣隆平侯张信去寻访张邋遢,令纪纲从锦衣卫里挑选一个精明强干的人,暗中跟着张信,既是保护、服侍,也是监督,要把张信的一举一动及时奏报回来。纪纲问,要告诉他为什么监视张信吗?
朱棣又说不必。张信是个很忠心的臣子,监视他,不一定是不信任他。让纪纲也不必问得太多。纪纲说:“臣明白,人都说陈瑛是个酷吏,最受皇上信任,可皇上不也让我对他……”朱棣已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纪纲知趣地闭口,朱棣挥挥手:“你下去吧。”
患难之交
景清明显比从前消瘦了。他的轿子在魏国公徐府前院停下后,在管家引导下,向后面走去。在经过后花园时,他看见徐辉祖在搬石头,他赤裸着上身,把一块大石头从假山这头搬到荷花池畔,放下片刻后,再把它搬回原地……这样循环往复,累得汗流浃背。
景清不禁站住了,奇怪地问管家:“魏国公这是在干什么?”
管家叹道:“一口气憋的呀。皇上虽没杀他,他也不能出府门一步,他没事可干,就天天搬石头打发时光。”
景清明白,这是他的一种无奈的反抗。景清想上去打个招呼:“魏国公……”徐辉祖认出了他,却鄙视地说:“管家,你怎么把行尸走肉领家里来了?我都闻到臭味了。”景清又尴尬又羞愧又无奈,低头走了,他听到后面徐辉祖狠狠地“呸”了他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