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清并不知道,此时有一个仆人模样的人一直在跟踪着他,他手里拿着剪子,装作园丁,不时给花儿剪枝蔓。他径直来到徐妙锦的客厅,造访徐府,又是徐妙锦捎信请他来的。景清进屋后,跟踪者留在窗外,装着给花圃剪枝。
丫环打起帘子,景清进入客厅,徐妙锦笑吟吟地迎上来,她说:“听说景大人当上吏部左侍郎了,我还没恭喜你呢。”
景清面无表情地坐下说:“不知徐小姐找下官有何见教。”
徐妙锦说:“我找你能有什么事?有人要见你。”
说着一挑门帘,景展翼从里面走了出来。
景清又惊又喜:“展翼,你还活着?我每天都想着你呀,你从北平逃出去后,你都在哪里安身啊?”说着,流下泪来。
徐妙锦说:“你们父女好好亲热吧,今天我管饭。”说罢关上门出去了。景展翼扶景清坐下,说:“我是想见上父亲一面之后,就真的远走高飞,也许永世不得相见了。”
景清说:“为什么?建文朝不复存在了,没有人再追杀你了。”
景展翼说:“可是我怕被人指脊梁骨,我有你这样一个父亲,是耻辱。”她流出了委屈的泪水。徐妙锦走出房子,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窗下偷听,就问:“谁那么没规矩?”
跟踪者忙亮了亮花剪子:“花房的,来剪枝。”
徐妙锦说:“不是昨天刚剪过吗?怎么又剪?”
跟踪者怕露馅,忙说:“这可能是花房董二来剪的,小的不知道,那小的到别处去剪。”说罢溜走了。
客厅里,景清对女儿说:“我对不起你,可我的心是干净的,我做过一两件对不住人的事,可那是我上了当。展翼,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件事,真正害了我景氏一门的不是建文皇帝,而是朱棣。”
景展翼不相信地望着景清。景清说:“为了笼络我的心,死心塌地归顺他,朱棣用了反间计,他模仿我的笔迹,给方孝孺写了一封劝降信,朱棣又亲自给方孝孺写了信,并且馈赠东珠,方孝孺那个书呆子立即把两封信都交给了皇上,建文帝这才大怒,下旨将流放在云南的家人全杀了。”景展翼问:“这是真的吗?”
景清说:“方孝孺亲口告诉我的,我才知道朱棣用心险恶。”
景展翼问:“朱棣对你不是奉为上宾吗?”
景清说:“说真的,朱棣对我比建文帝对我更好,可他这种好法让人受不了,让人恨他。”
景展翼痛惜地说:“你现在真的像是从染房里拉出来的一匹布,再也不可能是白的了,你总不能满天下贴告示,说你投降朱棣是因为他用了反间计呀。”景清说:“我是把品行看得重于性命的人,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不用任何表白,我立刻就清白了。”景展翼一时并不懂,怔怔地看着父亲。
景清说:“你远走高飞也好,你真的露面也很难办。前几天朱棣还问过你的下落,他还交代给锦衣卫,要普天之下寻找你呢,表面上是为你我父女团聚,其实他还没死心,想把你招到宫里去。”
景展翼说:“我想出家,今天见面是最后一面了,父亲不必再为女儿忧心了,女儿相信父亲的人品,望父亲好自为之。”说着给父亲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景清拉起女儿,二人抱头痛哭。
景展翼比父亲晚走,她从徐府出来时,跟踪者仍躲在树后。
徐妙锦亲自送景展翼出来,桂儿也跟在后面。上轿前,景展翼对徐妙锦说:“我还欠姐姐一大注银子呢,今生若还不上,真的只有等来生了,我给你当丫环。”徐妙锦说:“别说这些了,你这人心好,若不,桂儿就是个哑巴了,心好的人一定得好报。”
景展翼说:“桂儿就留下来服侍小姐吧,不然我深感不安。”
徐妙锦说:“桂儿是大活人,不是物件,你我说了都不算。”她转过身对桂儿说:“你到底跟谁?”桂儿说:“都行,都一样。”
徐妙锦故意说:“那你就留下吧,我这也正缺人手。”
桂儿一听,倒也没说不行,可眼泪刷一下流下来,她哽咽着背过身去,徐妙锦与她只是主仆;而景展翼与她却是患难之交,是她的恩人。
“一句话就试出来了吧?”徐妙锦笑道,“人啊,相处也有个缘分,行了,桂儿就去陪伴景小姐吧,不过得给我银子,桂儿可是我们徐家花银子买来的呀。”几个人都笑了。景展翼上了轿,桂儿给徐妙锦跪下磕了头,才跟上轿子而去。跟踪者又从树后闪出,跟了上去。
帝师道衍
道衍的客厅与佛寺禅室差不多。自从朱棣登基后,他就不大过问政事,他几乎从显赫的位置上消失了。
朱棣带着李谦微服而来,见道衍居宅冷冷清清,心里很不是滋味。仰头看壁上有一副新写的中堂:金陵战罢燕都定,仍是癯然老衲师。
朱棣念出了后半句“仍是癯然老衲师”,心想,一点不假。他问小保子,道衍法师这幅中堂,明白其中含义吗?
李谦摇摇头,不明白。朱棣解释,这首诗的主人说,跟着皇上南征北讨,南京打下来了,大业已成,而他自己,依然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和尚而已。李谦说,他不该发牢骚啊,皇上给他大官他不肯做,给他两个美女也退了回来,他怪谁?
“人各有志呀。”朱棣一边往后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是因为杀方孝孺的事,他不高兴。是啊,方孝孺但凡让朕过得去,朕也不会杀他,他实在是把朕逼得走投无路了,不杀他,朕在群臣面前的颜面都丢尽了。”李谦说一百个该杀,他竟敢咆哮大殿,骂皇上,还能留他吗?朱棣叹道:“可你不懂,杀了他,对朕的威望是失大于得呀,朕失掉了多少读书人的心,朕需要尽多少努力才能重新挽回呀。”
李谦说:“那道衍法师也用不着为这个生气呀。非亲非故,和他有什么关系!”
朱棣说:“他也是为朕着想。他什么事也没求过朕,这是唯一的一次,他怕杀了方孝孺,会绝了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实际是怕寒了士林读书人的心啊。当时朕一口答应了,可最终还是在盛怒之下食言了。”
朱棣被仆人延入经堂。这是他修行的净室。经堂里更是什么摆设都没有,只有一张小矮桌放在草席上,四周墙上挂满手抄的《金刚经》,此时道衍法师坐在蒲团上正在写字,听见脚步声,见是朱棣,忙跪起来要行大礼:“皇上到了,也不事先知会一声,叫老衲仓皇间失礼呀。”
朱棣笑道:“免了免了,你并未受朕的官职,与朕便无君臣的统属,朕来见你,便是一个信徒来拜见一位方丈。”说罢自己拉了一个蒲团坐在他对面。道衍说:“那贫僧就不恭了。”
小童子忙献上茶来。朱棣见墙上有一个斗方,写着“见取见”三个字,就问:“请问长老,这‘见取见’为何意?”道衍说:“见,就是我见、边见、邪见,我见又叫萨迦那见,因执此身以为我。”
朱棣问:“此身与我见合而为一吗?”
道衍说:“此身是五蕴,色、受、想、行、识为五蕴,与地、水、火、风四大和合之身,本来是无常败坏之物,而无知执为一、为常、为偏、为主宰的实我存在。”朱棣说:“朕佛缘太浅,竟一句也听不明白。显然我见还是可以遵循的了。那边见、邪见呢?”
道衍说:“边见是执见,边是鄙陋偏差之意,认为常为恒常不变,人死仍旧为人,牛死仍旧为牛,贫穷永远贫穷,富贵永远富贵,执断的知见,以人死一灭永灭,无有生死轮回升沉之事,则作恶又怕什么?因为没有善恶因果可论。”
朱棣沉思片刻,说:“凡人还是执见者多呀。朕也不能免俗。”他看了一眼道衍正在写的东西,他问:“长老在写什么?”
道衍翻开封面,是“道余录”三个字。他说:“老衲在写一部为佛教张目的书,宋代儒家们对佛教贬词太多、太过,我在这里一一驳斥。皇上不会因重儒而轻佛吧?”
朱棣笑道:“百家之争,春秋即有,至今也没争出个胜负里表来,朕哪个都尊重,哪个也不偏袒。朕今天不是来评论短长,也不是与长老参禅的,是有事求长老。”
道衍说:“贫僧已与皇上约定了,老了,让我在槛外安度余生吧。当年老衲说辅佐皇上,日后送你一顶白帽子戴,这已兑现,老衲再也无所作为了。”
朱棣说:“朕已知长老视名禄为烟云,也不敢强求。”他说近日苏浙一带连降暴雨,发了洪水,从户部拨款、拨粮,仍然有大批灾民流离失所。朱棣很心焦,人君一衣一食,皆为民所供给,百姓有灾,能不管他们死活吗?君,父也,民,子也,为子当孝,为父当慈,朱棣想借长老的威望和善缘,替他走一趟苏州,不知可否?
道衍说:“佛法讲普度众生,与皇上提倡的爱民如子如出一辙。”道衍没有推辞,愿为皇上去苏州赈灾。朱棣很高兴,他说:“不过,长老这样去了,怕地方大员不服,还是要有个头衔才方便。”
道衍说:“绕来绕去,皇上还是变着法儿让老衲上套,非给我扣上一顶乌纱帽不可。这样吧,虚衔的可受,实官断不可当。”
“当然是虚衔。”朱棣说,“只拜你为资善大夫,衔尊而位虚。日后嘛,朕还想拜长老为太子少师呢,如何?”
“行!”道衍竟赤着脚跳了起来,“太好了!别的都在其次,这太子少师老衲当定了。”
朱棣困惑地问:“你这是……怎么如此反常?”
道衍说:“这么说,皇上已决定立高炽为太子了?久悬未决的立储之争就要尘埃落定了?”不定太子,哪来的太子少师?
朱棣没想到,他原来为这个而兴奋。是啊,立储之争非一天两天的事了。高炽性情内向,端重仁厚,常与儒臣谈古论今,毫无盛气凌人之风,留守北平又立下过大功,无论遵循古制还是基于他本人的德才,都没说的,只是书生气太足,朱棣担心又是一个朱允炆,这是他一直犹豫并拖下来的原因。
道衍更知道他另有隐衷,老二高煦在靖难之役中,冲锋陷阵,常为先锋,屡建功勋,又两次救过皇上的命,皇上特别钟爱他。可他性情凶悍,行为轻浮,他又不是嫡长子,道衍多次奏明,万万不可废长立幼,埋下大祸根。朱棣说他也确实是左右为难。
道衍咄咄逼人地将了朱棣一军说:“也没什么为难的,除非皇上向朱高煦许过愿。”
朱棣闪烁其词地说:“那倒没有。不过,朕还是拿不定主意。”
朱棣不认为遵从大多数朝臣的意志就对,当年父皇也是这样犹豫过,最终听从了臣子的意见,立了一个短命而无能的朱标,后来又立了一个更懦弱的朱允炆,朱棣能不想想前车之鉴吗?是不是立高炽为太子,还容从长计议。道衍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陛下如下决心立嫡长子,这才是天下苍生之福啊。”
朱棣笑道:“看起来,长老想真正出世,也办不到啊,你关心的还这么多、这么迫切呀。”
一代忠臣铁铉的悲惨结局
朱棣站在谨身殿台阶上观看太监们扫院子,纪纲来了,他问:“皇上在这看什么呢?”
朱棣说:“朕在看他们扫院子,你看,有人是有人看没人看都一样扫。有的人是专给朕看的,朕背过身去,他马上直起腰来……”
纪纲笑道:“干面子活的太多了。”朱棣问:“你也干面子活吗?”
纪纲说他正好相反,自己是皇上的耳目,顺风耳、千里眼。天天干的都是没人注意、没人看到的差事。朱棣说:“朕看到了就是了,你不就是给朕一个人看的吗?”纪纲笑了。朱棣问:“又有什么发现吗?”
纪纲说:“我因为派人盯着景清,意外地盯上了一个人,一个皇上想要的人。”朱棣问:“谁?”纪纲说:“他女儿,景展翼!”
朱棣的眼睛闪电般地亮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却问起了铁铉,今天是要审理铁铉案的。纪纲说要换个花样,给铁铉另一个死法。朱棣却告诉他,铁铉不一定非死不可。朱棣有过承诺,如果铁铉犯在他手上,他可以饶过他一次,但不能饶过第二次。纪纲不明白,这样的首逆岂能放过?朱棣说,他能当众认错,就可饶恕。
谨身殿外,有一只朱元璋开国时铸的大鼎,正面龙虎纹下有两个巨大的隶字铭文:仁爱。仁爱之鼎今天变成了油锅。底下是干柴烈火,烧得鼎内沸油翻腾,蓝色的油烟缭绕,叫在场的大臣们人人侧目,这便是纪纲为铁铉准备的新死法。
铁铉背对大殿站着,他那八十高龄的父母,还有夫人,二十岁的二女儿,十二岁和七岁的儿子,也都捆绑在阶下。只有铁凤不在其中。
朱棣说:“铁铉,你为什么背对着朕?你回过头来看朕一眼。”
铁铉仍不回头,他骂道:“你这欺君乱天下的反贼,我看你一眼都是罪过。”几个武士把铁铉强行扳过来让他面对朱棣,铁铉马上又将后背冲他。朱棣说:“铁铉,你看见你面前的油锅了吗?你降了,你是朕的良臣,你执迷不悟,油锅就是你的归宿,你不觉得毛骨悚然吗?”
铁铉朗声说:“我根本就没想活着,我给你做事,那是耻辱,生不如死。”朱棣拿起龙案上的花名册,说:“你不怕死,就不顾你的父母妻小了?你父母都已是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了,你的儿子叫什么,哦,一个叫福安,一个叫康安,本来都是很吉利的名字,你就狠心不顾他们的福康了吗?你自己本来可以救他们,你却不肯救,让他们同你一起死于非命,你这叫孝吗?”
铁铉的老父亲开口了:“昏君逆贼,你别用这个来软化我儿子的心,尽忠先帝,就是忠,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尽忠而舍孝,理所当然,我为儿子骄傲。”铁铉感动地看着父亲。
朱棣又叹了口气说:“铁铉,你记得吗?在东昌之战时,你不让手下人放箭伤朕,你放女儿去吊祭张玉。朕曾说过,日后该杀你时,可以饶过你一回,现在朕兑现诺言,饶你不死。但你必须服输认罪。”
铁铉说:“受你宽大,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