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靠近柏树林的地方,有一座大坟,坟前立着一块石碑,写着“故大明翰林方公孝孺之墓”,此时坟前正有两个人在烧纸,他们正是方行子和宫斗,他们从两湖进入贵州、云南,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建文帝的踪迹,又折了回来,路过南京,方行子顺便给父亲上坟祭奠一番。这座大墓,是景清生前冒着危险为方孝孺立的。
方行子跪在坟前,望着纸灰化成灰白色蝴蝶在空中飘舞,听着枯树昏鸦的叫声,她不由得想起白居易的诗: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尽是生死离别处……这诗好像就是为此情此景而写的。
又是一年春草绿,父亲坟前的青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一年过去了,女儿转了半个中国,跑遍了多少寺庙,还是没有找到出家的皇上,父亲有灵,该指点女儿,还到哪里去寻找呢?回答她的只有穿过树林的刺耳山风。方行子在坟前磕了几个头,宫斗说:“娘,我也磕吗?”
方行子说:“又忘了,你现在叫我哥哥、师傅,躺在坟里的人也就是你的父亲了,你当然要磕。”
宫斗磕了几个头,问:“他是让朱棣杀了吗?”
方行子说,方家十族,八百七十三口人,全被朱棣杀了。
宫斗说:“这深仇大恨一定要报。”
方行子忽闻不远处有啜泣声,她站起来张望,只见不远处也有一个人也在焚化黄纸,哭得好不伤心。
那是个女人的背影,身后一把长剑插在地上。她面前并没有坟,也没有碑,她只是在地上画了个圈而已。方行子的脚步声引起了那人的警惕,她猛地拔剑起立,把头掉了过来。两个人同时惊叫起来:“是你!”原来烧纸的人是铁凤。
方行子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给谁烧纸?”
铁凤说:“给我父亲、母亲、爷爷、奶奶……给全家人啊。”说到这里,她抱住方行子哭了起来:“你姑夫兵败山东,我们全家被杀……他们连个坟头都没有,也不知骨埋何处。”
方行子说:“我光听说兵败了,还不知道被杀的事。那你怎么逃出来的?”铁凤说她被朱棣送到妓院去了,幸亏好心的徐妙锦出面救她出了火坑。她本来跟孟泉林师傅准备一起去找景展翼的,她留下来是想打听家人埋在哪,想收拢一下亲人遗骨,可最终失望了。听人说,当时纪纲不准任何人来收尸埋葬,把尸首垛到一起,一把火全烧了。所以铁凤只能画个圈烧一张纸了。
停了一下,她问:“姐,你怎么也在这?”她听传闻,还认为方行子同建文帝一起葬身火海了呢。
方行子告诉她,她带着宫斗遍访江南庙宇寻找建文皇帝,找了一年,毫无踪影,正赶上父亲遇难周年,就来坟上烧几张纸。他好歹还有一个坟头啊。两个人说着又哭。
铁凤说:“听姐姐的口气,建文皇帝真的还活在世上?”
方行子悄声嘱咐她,千万不可声张,这是个秘密,没几个人知道。他出走时是剃度成和尚的,所以方行子才遍访天下寺庙。
铁凤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宫斗问:“他是谁?”
方行子说:“小皇子呀。”
铁凤慨叹地说:“你这御前侍卫真算尽职、尽忠,找不到皇上,却护卫着皇子同行。”方行子说:“马皇后殉难前托孤给我,我能不答应吗?”铁凤说:“我正犯愁无处投奔呢,这回好了,我跟你们走了,你们到哪我到哪。”
方行子说:“这太好了。”
按照方行子辗转得到的新线索,她和铁凤、宫斗找到了江苏吴县的普济寺,这座千年古刹如今是道衍长老的道场,他本想回北平的大庆寿寺去修炼,因离京师太远,不便于朝夕请教,朱棣坚决不允,便代他选择了普济寺。
清晨,阳光透过杉树、桧树密不透风的树冠射下一缕缕光线,古刹里,两个撞钟的和尚扶着大木槌不紧不慢地撞着钟,钟声悠扬地在普济寺殿顶上回荡。禅室中,道衍法师坐在蒲团上默念经书,更显得他鹤发童颜了。寺院山门外,一个和尚从山下挑着一担水回寺庙来。他累了,把水桶放到大樟树下的石板路上,扁担架在两只桶上,他便坐在扁担上歇息。他正是跟随朱允炆出逃的翰林程济,法名应济。
从山下走来三个人,一个是方行子,一个是铁凤,另一个是小皇子宫斗。她们也坐在不远的一棵树下歇息。
宫斗望着巍峨的寺院说:“又一座庙,我们已经寻访了三百六十四座寺庙了。天下还有多少庙啊?”他掏出纸笔,又记下了普济寺三个字,然后拿给铁凤看。他的本子上记满了寺庙名字。
铁凤说:“嗬,这么多庙名,你们俩可是名副其实的行脚僧了,可惜没有剃度。”
方行子说:“早着呢,忘了那首诗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还是说从前,现在,光南半个中国,也至少有几千座庵堂庙宇,别灰心,只要皇上他们没脱去袈裟,我们总会找见他们的。”
他们的谈话声惊动了程济,他从扁担上站起来,向她们几个人望一望,看看眼熟,又走到跟前去,看着方行子,他突然兴奋地喊了起来:“阿弥陀佛,方行子,怎么会在这碰上你?”
方行子也很意外:“是你,程翰林?”
程济赶忙说:“这里哪有什么程翰林,只有应济和尚。”
方行子见他打量宫斗和铁凤,就说:“这位是铁凤姑娘,铁尚书的千金。”程济向铁凤打了个稽首说:“失敬。铁尚书之死,震动全国,连我这方外之人都知道了,真是可歌可泣。”
铁凤也向程济拱拱手。方行子又指着宫斗向程济介绍说:“这是小皇子宫斗。”又对宫斗说:“他就是跟你父皇一起出走的程翰林。”
宫斗兴奋地问:“那我父皇一定在这里了?”
程济摇摇头说:“早分开了,只贫僧一个留在此处修行,别人一概不知。到了普济寺,讨碗斋饭吃是有的,却不可乱说。你知道谁是这里的住持高僧吗?”方行子问:“是哪一个?我认识吗?”
程济说:“你未必认识,但却一定知道他的大名:道衍法师。”
方行子说:“他不是朱棣起兵靖难的第一位功臣吗?他怎么会沦落到这地步?”程济说:“他不愿为官,快七十岁了,一再请求到方外修行,朱棣这才旨准他到普济寺来的。”
方行子说:“这真是没想到啊。那你在这里出家,跟他是冤家对头啊,他一旦认出你来,不是很麻烦吗?”
程济说:“他未必认得贫僧;即使认出了,也不会说破,道衍法师说过,迈入佛门,凡尘的臭皮囊就化为乌有了。”
方行子还要发问,程济已挑起了水桶,他说:“走吧,进山门吧,话长着呢,岂能一天说完?”
几个人便向山门走去,离很远就听到了一片诵经之声。
早立太子,不出乱子
朱棣在坤宁宫客厅里愁眉紧锁,很不开心的样子。徐皇后进来,说:“皇上十天半月不一定到我宫里来一次,每次来,必定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给我看脸子。”
朱棣这才勉强笑道:“谁让你是朕的长孙皇后了呢。”
徐皇后说:“皇上敢比唐太宗,臣妾可不敢妄比长孙皇后。是不是又有不可解的难事了?”
朱棣说:“可不是。朕登基越久,这事越把朕缠得死死的。”
徐皇后早猜到了,就说:“是为立储的事吧?”
朱棣点点头,连声叹息,他现在才体会到当年太祖高皇帝为立储所伤的脑筋了,确实是难啊。难在手心手背都是肉,也难在各有千秋,谁也不是完人。
徐皇后说:“立储君,关系到社稷长治久安,不然怎么称立太子为立国本呢,这事是要慎之又慎。”
朱棣说:“有理,可你又等于没说。”
很久以来,徐皇后就想说的话,今天一吐为快了。她说,这事延迟到今日的局面,全因为皇上态度暧昧,他总是很赏识老二的勇悍,认为和皇上自己很像,而对高炽,皇上明显不喜欢他的儒生之气,这与当年父皇对他和朱标的难以抉择太相似了。言下之意是他犯了朱元璋同样的毛病。
朱棣当然也不是不喜欢高炽,他做事稳重,有板有眼,从不盛气凌人,朱棣曾把大臣们的奏章分给他和朱高煦两个人同时阅看,高炽从不挑剔文中错字,只注重关切军民利弊的内容,他也并不平庸,靖难时与徐皇后一起守北平,以区区万人拒五十万敌兵,保住了北平没有陷落敌手,被人认为是奇迹,这就很不容易。
徐皇后说:“淇国公丘福是力主册立老二为太子的吧?”
朱棣说:“这自然,他们是在战场上建立的友谊。但大多数的大臣看不惯高煦的凶悍、跋扈,都倾向于立高炽,他们强调的是遵祖制,不能废长立幼。”徐皇后又建议,该多听听赞善大夫道衍法师的想法。
朱棣说,自从答应他入佛门静养,他一头扎进普济寺,很少出来,不问不答,有时问了也不答。
徐皇后说:“也许他因为陛下久拖不决而生气了。”据她所知,道衍法师是全力主张速立高炽为太子的。
朱棣不得不承认:“这倒是。”
徐皇后说:“这事确实不能再拖了,不早定储位,三个皇子各有自己的老师、属官、太监和亲戚,他们会使出各种手段为自己的主子争储位,好孩子也会被带坏,迟早会出乱子。”
这话并非耸人听闻,朱棣岂不明白其中利弊?他想再多听听,是该决断了。不过说了半天,徐皇后到底是什么意思呀?他没听出来。
徐皇后说:“我说多了,不是有后宫干政之嫌吗?”
朱棣说:“你说了这么多,若讲干政,早都干了。朕在一本正经地问你,当然是请你干政了。”
徐皇后说:“皇上的话对,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大稳,老二有气魄,当一国之君,还是稳为上吧?”这是一个母亲的艰难抉择,也是不得已的取舍。朱棣早料到她是这个态度,他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这时一个长相秀气的八岁男孩进来了,他就是朱高炽的儿子朱瞻基,他见了朱棣和徐皇后,马上行大礼:“皇祖父、皇祖母好。”
朱棣笑问他怎么没去上课?朱瞻基沾沾自喜地说:“我赢了先生,所以放了我一天假。”
徐皇后说:“这是怎么回事?打赌赢了就不上学?太新鲜了。”
朱棣说:“朕的孙儿能赢七旬大儒,值得一贺,休课七天也值,且说说是怎么回事。”原来朱瞻基在外面买来一本《夏禹书》,老师说是真的,朱瞻基看过后说是伪书,因为里边有七个字是甲骨文,还有五个是彝文,这两种字在夏禹时怎么会混在一起用呢?先生便去请教了翰林院的一些人,都说是伪书,后来由解缙先生一锤定音,也判定这套《夏禹书》是伪书,朱瞻基赢了,先生便放了他一天假。
朱棣高兴得把朱瞻基举了起来,连连说:“这是朕的孙儿,朕的孙儿自然会这么聪明。”
徐皇后也笑了,说:“今天在奶奶这吃饭,是奖赏。”
亦正亦邪的和尚
进入普济寺,方行子三人被程济领去吃斋饭。宫斗一见饭菜端上来,就撅起嘴说:“又是白菜豆腐,我都好久没吃到肉了。”这一年来,宫斗随着方行子出入寺庙庵堂,当然是吃不着鱼肉了。
方行子看了盛饭的和尚一眼,用筷子敲了宫斗一下,小声说:“明天带你上街,下酒馆,吃大鱼大肉解馋,我让你吃个够。”
宫斗说:“哥哥又骗我,你早没钱了,尽到庙里混不要钱的斋饭。”方行子和铁凤都忍不住乐了。
坐在一边看他们吃饭的程济对宫斗说:“在庙里不能说吃肉,和尚可是不杀生的。”
听说没钱,铁凤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到桌上,说:“我这有,还是徐妙锦给的呢。”宫斗拿起来一看,忍不住叫了起来:“五百两?天呐,我们可以天天吃肉了!”
程济赶紧四处看看说:“你这小香客,又犯戒了。”
给他们上菜的和尚听了,马上单手一揖,连说了几声“罪过”。宫斗也吐了吐舌头。这时门外走来须发皤然的道衍法师,他无意间向斋饭堂里望了一眼,皱了一下眉头,站在那里看。
程济赶快走到门口禀报:“长老,这是贫僧领来吃斋饭的过路人。是逃荒的,挺可怜的。”
道衍不动声色地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但佛门十戒中的第四戒就是不妄语,讲诚实无欺,不以言诈人,你可是犯戒了。”
程济惶惑地不知怎样回答为好,方行子望着他们。道衍一甩拂尘,走了。程济忙念了声“阿弥陀佛”,向他们几个吐了吐舌头。
方行子说:“他很厉害呀,他就是住持高僧吗?”
“这是国师呀,”程济说,“他就是协助当今皇上靖难起兵的第一功臣道衍法师。”
宫斗说:“那这贼和尚该杀呀。”铁凤向他嘘了一声。
方行子说:“他确实厉害,一眼看穿我们不是逃荒的,说你犯了不妄语之戒,但也不怎么严厉。”
程济说他倒是一个心地挺善良的和尚。而且满腹经纶,他对读书人格外看重。在攻下南京之前,他特意要朱棣保证不杀方孝孺;他说,城破之日,方孝孺必不降,而且会恶语相伤,他希望朱棣能放过方先生;他说,杀了方先生,就绝了天下读书人的种子了。他与方孝孺无亲无故啊,这也算难能可贵了。方行子也不觉肃然起敬,这确实很难得。
铁凤不懂,朱棣既答应了,为什么出尔反尔,又大开杀戒?
程济说:“你们二位的父亲,都是朱棣想重用的人,但都太不给他面子了,朱棣是爱才如渴的人,如不能为他所用的话,就宁可毁掉。”
铁凤说:“那道衍长老为什么出家了呢?”
提起道衍,程济的语气中倒是充满敬重之意。他说道衍倒从来没脱过僧衣,朱棣登基,封他多大的官都不做,封金挂印,退还美女,最后只要了一个僧录司的六品小官,让他去苏州赈灾,才封了个虚衔,资善大夫。实衔僧录寺左赞善,是管和尚管庙宇的,这不到普济寺来管和尚了吗?方行子不明白,这人很正啊,何以帮扶朱棣这个谋逆之人打江山呢?程济不禁摇头,这就谁也说不清了。
方行子问:“你是怎么到这里的?应天和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