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不满的后宫
这一天,朱棣突然轻车简从地来到魏国公徐府,事先一点迹象都没有,快到了府门外,李谦才通报门上,徐家闹了个措手不及。
管家慌慌张张地令家仆敞开大门,引导着皇帝来到后花园。徐家居然没有一个像样的人出来接驾。
朱棣用揶揄的目光看着吃力地反复搬着石头的徐辉祖,他光着膀子搬来搬去,那石头果然被他磨得亮晶晶的了,像涂了一层蜡。
朱棣站在一旁看着。管家说:“老爷,皇上驾到。”
徐辉祖放下石头,看了朱棣一眼说:“哪来的皇上?这不是被削了爵的燕王殿下吗?”
朱棣说:“朕是永乐朝的皇上,就凭你这一句话,朕就可以办你个大不敬罪。”
徐辉祖说:“我知道,你是对我格外开恩,才没像杀方孝孺、齐泰那样杀我。我不领情,皇上随时想取我人头,随时奉上,现在不取吧?那我可要干活了。”说罢不再理他,又去搬石头。
朱棣很无奈,这时徐妙锦姗姗而来,她说:“皇上微服私访怎么访到我家来了?我家可没人巴结着买官啊。”
朱棣显得很高兴:“你也知道朕惩治贪官的事?朕这法子比太祖高皇帝剥皮实草如何?”
徐妙锦说:“高明。不过诱人犯法,这招儿阴损了点。”
朱棣笑了,只要你说高明就行。他说自己真是想让天下达到大治呀,这招是他半夜里睡不着觉,看小太监用诱饵往笼子引诱老鼠悟出来的。这主意和纪纲所献之计不谋而合。徐妙锦不解地看着他。
朱棣说:“老鼠未必不知道那笼子里是陷阱,可为了吊在笼子边上的一小块肉,它还是不顾死活地往里钻。见利忘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这么简单。”
徐妙锦承认,皇上这件事得人心,在老百姓那里,口碑不坏呀。
朱棣说:“你怎么知道?”
徐妙锦说是在鼓楼那里亲耳听到的。示众,贪官自己敲锣自报家门,她猜这都是锦衣卫的纪纲出的馊主意。隔了片刻,朱棣突然说:“你放走了铁凤,是不是?”
徐妙锦装傻:“这是从哪说起呢?铁凤不是让皇上特别惩办,送到青楼里去卖身了吗?”
朱棣说:“你还跟我装,什么事能瞒过纪纲的眼睛呢。”
徐妙锦暗吃一惊,这事怎么会走漏风声呢,老鸨子不是已经死了吗?她最怕的是铁凤再落入火坑。再说,纪纲坐收贿赂两千两,他敢把这事捅出来吗?
朱棣说:“你女扮男装冒充嫖客,用重金买通了老鸨子,放走了铁凤,然后让老鸨子假说铁凤跳了秦淮河,你还以为这事做得天衣无缝吗?”徐妙锦也不惧,她说,这又是纪纲蒙蔽皇上,她哪有那么大本事。可找老鸨子对质呀。
朱棣告诉她,那老鸨子早淹死在秦淮河去了。话说得平淡无奇,像说人把一双破鞋丢弃到河里一样。她吁了口气,不是铁凤出事就好。
徐妙锦说:“皇上今日登门,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朱棣说:“这事过去这么久了,若想治罪,也等不到今天了。你徐妙锦难道是专门跟我作对的吗?”这话可够重了。
徐妙锦因为鄙视朱棣,趁此机会,历数其咎:“铁凤就是有一刀之罪,也没有受辱之罪。皇上听信纪纲的坏主意,把罪臣女眷送到教坊里去卖身。铁凤说,你将会在历史上留下最丑恶的一笔,远比瓜蔓抄的杀人和文字狱更让后人不齿。”
朱棣叹了口气,过后他也后悔,当时是气的,那些人当着文武百官面前咆哮宫殿,把他这个皇上骂得没个人样,那时只想解气,无所不用其极。现在,他已下旨让那些罪臣女眷从良了。
徐妙锦沉思片刻说,她想告诉皇上一件事,但皇上未必肯信。
朱棣说:“你虽对朕恼怒,朕却从来不把你当外人,你的话朕会不信吗?”徐妙锦把纪纲看成是周兴、来俊臣一样的酷吏,还有那个陈瑛,更不是好东西。她很怀疑,朱棣既然想当个明君圣主,不怕这些名声很坏的酷吏给他脸上抹黑吗?哪有圣主周围有酷吏奸臣的?
朱棣说:“你说的何尝不是。”下面的话却让徐妙锦大为惊诧,原来朱棣早知其坏,但坏有坏的用处,他们不坏,能想出放钓饵钓贪官的主意吗?他们坏,但对皇上是忠心耿耿的,这就够了。
徐妙锦冷笑:“未必。”
朱棣警觉地问:“你知道什么吗?”
徐妙锦本想索性告诉他,放走铁凤,假说投水自尽、假验尸,这些都是纪纲和老鸨子一起干的,他拿了两千两银子,怕犯事,最后杀人灭口,都推到老鸨子身上了。但她一想,这对铁凤不利,人死账烂,倘朱棣得知铁凤在逃,他又会撒下天罗地网去捉拿她了,为了庇护铁凤,她只好姑隐其恶。
朱棣知道朝野对纪纲、陈瑛颇多非议,有人甚至上折子请皇上杀了他们。朱棣自有主意。想杀他们,随时有机会,理由都不用找。人无完人,她徐妙锦不也和皇上不一条心吗?水至清则无鱼呀。
徐妙锦说:“皇上今天到我这来,就是为说这个吗?”
朱棣说:“不是。你姐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该常去看看她。她这些年太劳累了,也没个人帮她,朕一直想让你进宫帮她一把。”
徐妙锦说:“你还没死心啊?我姐不是说过了吗?等她死了你再想这事,她还没死呢。”
朱棣说:“她现在不会反对的,宫里人越来越多,妃子们个个都像乌眼鸡似的,朕也好,你姐姐也罢,把后宫这一摊子交给谁也不放心呢,只有交给你,我们二人都放心。”
徐妙锦嘻嘻哈哈地说:“行啊,你让我姐姐来请我进宫,她退位,我当皇后,能办到不?”
朱棣一脸苦相,又无可奈何。他又一次碰了钉子,回宫后坐在谨身殿里发了一会呆,忽听远处有一阵仙乐飘来,他问李谦,这是哪个宫?
李谦说是仁寿宫,不久前朝鲜国贡来的美女都住在那里,朝鲜美女个个能歌善舞。朱棣来了雅兴,传旨立即驾幸仁寿宫。
仁寿宫庭院里回响着陌生的乐音,那是来自朝鲜的伽倻琴声。有一个妙龄女子自己打着长鼓翩然起舞,长裙、紧袖短袄,一双鞋像两只小船。她的舞蹈是纯粹的朝鲜风味,她姓吕,是来自朝鲜的美女之一。
朱棣进了仁寿宫,几个朝鲜女子请了圣安,朱棣坐在上面,让她们照样歌舞。他周围还有一群美女,与他一起观舞。其中一个长得十分妖娆,杨柳细腰,她腰间还挂着一个长长的有流苏的绣囊。她也是新从朝鲜进贡来的美女,姓权。
朱棣问权美女:“你姓权,是吗?你家是做什么的?”
权氏女说:“回皇上,臣妾父亲是工曹典书权执中。”
朱棣又问权氏女:“吕氏妃长袖善舞,你会什么?”
权氏从腰间绣囊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玉箫,她说:“臣妾会品箫。”
朱棣说:“你品一曲朕听听。”
权氏女便吹奏起来,因为其音委婉动人,连歌舞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朱棣大为高兴,他说:“这真是天上仙乐啊,朕就封你为贤妃。”又对跳舞的吕氏女说:“封你为婕妤。”又对崔氏说:“封你为美人。”一连封了好几个,几个朝鲜美人都跪下谢恩。
朱棣坐下,说:“都来和朕喝酒。喝得多的有赏。”这帮妃子们立刻围上来,争相向朱棣敬酒,朱棣哈哈大笑。
建文帝客死他乡
又在浩瀚的大海里颠簸了一个多月,郑和的西洋船队靠上了异国情调的古里海岸。铁凤正和余大纯有说有笑地纠缠。方行子走到郑和跟前说:“钦差大人,我这几天肠胃不好,想上岸去买点药。”
郑和答应了,但又嘱咐了几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让她结个伴去,别走丢了。方行子答应一声:“放心吧,丢不了。”她下船前有意给铁凤使了个眼色。
铁凤正与余大纯说话,侍从来对余大纯说:“钦差叫你呢。”
余大纯忙走到郑和跟前,郑和说:“你马上带人去找拉塔寺,细细地访查,看建文帝在不在那里。”
余大纯答应一声:“是。”
余大纯下船,铁凤也跟了来。余大纯让她在船上等一会,他去办点事就回来。铁凤不高兴地说:“方才你还答应陪我去买香料的,这会儿怎么又不算话了?”她想用这个办法缠住余大纯。
余大纯很为难,这不是皇命不可违吗?
铁凤扭身就走:“算了,我不求你,我自己去。”
余大纯又追了上去:“你别生气呀,我没说不陪你去买香料啊,只是等一等,我办完正事再陪你去。”
铁凤显得很任性地说:“算了,我可不敢劳你大驾,我这又不是正事。”见她真生气走了,余大纯又追上去,说:“好,好,我先陪你去买香料还不行吗?”
铁凤这才又回嗔作喜,故意卖乖地说:“不耽误你正事啊?”
余大纯说:“为了你,不在乎了,你的事是最大的正事。”
铁凤便笑着与他向繁华的街市走去。由于铁凤缠住了余大纯,为方行子抢先去找拉塔寺赢得了时间。
拉塔寺坐落在罗珈山脚下,这是一座带有浓厚印度风味的佛寺,小巧玲珑,四个田螺形的金塔给它增色不少。寺院香客很多,钟鼓之声不绝于耳,香炉上方青烟缭绕,庙里来上香还愿的善男信女还真不少。
方行子快步走进寺院,见到一个小沙弥,向他问:“你们的班克长老在吗?”小沙弥瞪着眼睛乱摇头,方行子这才苦笑,她说的话人家听不懂,这可怎么办?她只好向里面闯去。
在一间佛堂里,他看见一个白胡须老和尚,连眼眉都是白的。她向老和尚作了个揖,问了一句:“你是长老吗?”
老和尚同样也不懂她的话,但看了看他的装束,忽然明白了什么,用手指了指挂在墙上的一幅《礼佛图》,指着礼佛图三个汉字笑,似乎在问:“你是从这种文字的国度里来吗?”
方行子也明白了,拼命点头。老和尚便跨出门槛在前引路,示意她跟上。方行子跟他曲曲折折地来到后殿,又过了一个小月洞门,那里已不是寺院了,但有一栋石头房子。
老和尚敲敲房门,里面走出一个面容憔悴、精神委顿的人来,这人依然是出家人打扮,正是柳如烟,他明显是瘦了,两腮塌陷,眼眶发青,一副病容。
方行子和柳如烟几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老和尚在一旁看着他们笑。柳如烟热泪涔涔地说:“我这是做梦吗?你怎么会万里迢迢来到了古里?”
方行子来不及细说,催他快走,这里已不安全,朝廷的人马上会找上来。她的目光又四下搜寻着,她显然在找皇上,就问皇上怎么不在。
柳如烟眼睛里闪过一丝悲凉和绝望,他没有正面回答,反倒问:“这里已是天涯海角了,谁还会找上门来?”
方行子一把拉起他就往外走:“是真的。快走,朱棣派人来追杀你们,与我同船,我让铁凤绊住他的腿,我抢先一步,否则现在就把你抓走了。”柳如烟于是向发愣的老和尚说了一大串古里语,老和尚先是惊愕,随后又频频点头。柳如烟匆忙出门,老和尚马上把门上了锁。
柳如烟向老和尚深深一揖,带方行子走出后角门。方行子说:“你学会了古里语?”柳如烟说:“简单几句。”方行子问他对老和尚说了什么?柳如烟告诉他,大明朝廷派人来追杀他,叫长老去应付,千万别说他来过拉塔寺。方行子猜测:“这老和尚就是班克长老吧?”
柳如烟很奇怪:“你怎么知道他的法名?”方行子告诉柳如烟,她们是从苏门答腊岛瞎和尚那里来的。柳如烟说:“怪不得你能摸到这里来呢。”他们走出角门,后面是一片热带森林,魚尾葵、相思树和桉树、楠木杂生在一起,枝叶纠葛,形成巨大的绿色屏障。柳如烟带方行子钻入树林。方行子又一次问,皇上没跟他住在一块吗?
柳如烟说,一会就见到他了。柳如烟带方行子翻过一道种植着大片香蕉树和木瓜树的山梁,在向阳坡地处,有一座用砖石搭成的和尚塔墓。方行子被他带到塔墓前,柳如烟用下颏一点说,皇上在这里。
方行子大惊:“怎么,皇上他死了?”柳如烟说是上个月圆寂的,开初只是像打摆子,可久治不愈,愁病交加而亡。
方行子摇晃了一下,险些摔倒。柳如烟扶住她,说皇上危重时发烧,说胡话,后来七窍出血,当地人说皇上得了一种茨勒病,说是被蚊子叮了就得这种病,没药可治,就归天了。
方行子无力地坐了下去,她眼里没有泪,目光直直的,她仿佛一下子从希望的攀登路上被人推下万丈深渊,心也凉到底了。
柳如烟想拉她起来:“行子,你怎么了?你要哭,就哭出来吧。”
方行子忽然失声痛哭起来。柳如烟情不自禁地抱住她,安慰着:“别哭,这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我们三个人一起下西洋,可最后剩我一个孤魂了。”方行子推开他。柳如烟未必能理解她此时的心境。她是为自己哭,她千辛万苦地走遍半个中国,又远渡重洋来寻找皇上,想找到的是一点希望,可她看到的和这坟墓一样,他们什么也没有做!早知如此,她下西洋来干什么?
柳如烟也是苦不堪言,刚逃出宫时,皇上还有几分雄心壮志,想学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后来就一天比一天灰颓了,只为逃命,东躲西藏。他整天唉声叹气,后来竟是万念俱灰,就想在庙里当个混吃等死的和尚了,他即使活着,也和死了没多大区别了。
方行子叹息地抱怨,这就叫扶不起来的天子。
柳如烟说:“你好像说铁凤也来了?她是怎么逃出虎口的?”
方行子说:“一言难尽啊。有机会再详细说。”停了一下,她又试探地问,离开南京后,他没再见到景展翼吧?
柳如烟无比悲痛地说,皇上死前,有一个搭船出海的苏州商人到古里来贩丝绸、买香料,无意中说起,他在苏州城门口看见一处杀人告示,说是把刺杀皇上的要犯景清的女儿抓住正法了。柳如烟问方行子,她从国内来,难道没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