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白绫
临城县衙里杀气腾腾,朱棣坐在平时县太爷理事断案的县衙公堂里,上方悬着明镜高悬的金匾,只是两侧没有雁翅般排列的持水火棍的衙役,太监、内官都在大厅外院子里候着。
一坛子补酒摆在公案上,朱棣坐在上面,脸都扭歪了。一群宫中侍卫手执利刃,杀气腾腾地环立门外,宫女太监跪了满屋满院子。
外面一片嘈杂声,兵士们又押着一大群老百姓来到县衙前,院子里站不下,就站在县衙门外当街上。在一片“跪下”的喝令声中,那些叫苦连天的百姓不得不跪下去,有的喊“冤枉”,有的啼哭。这些男女都是刚刚抓来的药店的老板、伙计和亲眷,这真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谁知道为了什么,凡是药铺的人,无一漏网,统统抓来,今天临城百姓有病也无处抓药了。
李谦说:“启奏圣上,按皇上旨意,已将临城三十五家药铺的老板、伙计、家眷共四百六十二人,全部捉来了。”
底下又是一片叫苦声:“冤枉啊!”“我们从来没犯法呀……”
这时由几个太监把吕婕妤带进来了,吕婕妤一看这阵势,不能不害怕了,她立刻明白自己今天将扮演什么角色了,不等朱棣开口,她先发制人地为自己辩冤说:“皇上,贤妃与我情同姐妹,又是同族、同胞,她的死可真的与我没关系呀,我也痛心啊。”不知是委屈还是吓的,她啼哭不止。
铁凤也跪在宫女当中,她心情相当复杂地看着吕婕妤。
朱棣仿佛没听见,她说:“吕婕妤,朕待你不薄,你为争宠,竟下狠心杀害贤妃,你还敢狡赖吗?说,你是怎样往补酒里投砒霜的?”
吕婕妤扑通一下跪倒,说:“皇上明鉴!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朱棣说:“就在贤妃死的这天下午,你还到过她的寝宫,你还尝过贤妃所配的补酒,没有这事吗?你敢抵赖吗?”
吕婕妤说:“回皇上,这事是有的,我既然都喝了这补酒,又没事,怎么能证明贤妃是饮酒中毒?又怎么能证明补酒里有毒?”
朱棣说:“宣太医!”
三位太医从侧门入,恭恭敬敬垂手而立。朱棣问:“补酒是你们检验的,可如实说来。”
周太医丞证实说,经验,这酒里掺有砒霜,贤妃面色青紫、七窍流血,也恰是砒霜中毒的症状。
朱棣说:“朕是亲眼看着贤妃服了一碗补酒的,也亲眼见到她中毒致死。这定是吕氏小贱人借尝酒的机会将毒药投入坛中,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还要大刑伺候吗?”
他回头问李谦,后宫最厉害又最不体面的刑罚是什么呀?
李谦说:“回皇上,是骑木驴。”说着他将摆在隔壁房间的木驴推了进来,所谓木驴是木头制的四条腿的东西,有头有尾,酷似驴形,驴背上,有一个凸起的尖尖的木橛子。这是专门为女犯人造的刑具。受刑人被剥光了衣服,跨上木驴,这木橛子就从女人的阴户插进去了,一直刺入腹中穿肠破肚而惨死。
众人一见推出了木驴,个个毛骨悚然。吕婕妤疯了一般尖叫起来。
朱棣问:“你想不想说?”
吕婕妤汗下如雨,她此时已不求生,只求不骑木驴,给她三尺白绫上吊而死,有个全尸都是认了,只求别那样羞耻地骑在木驴上。
但她也不想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她说:“皇上饶命,我招,我招还不行吗?臣妾嫉妒贤妃得宠是有的。臣妾得知她和皇上每晚要喝一杯补酒,就想陷害贤妃,我买了些巴豆,磨成粉末,趁贤妃给我喝酒的时候,把巴豆粉抖到了酒坛里,想让皇上喝了拉肚子,就不再宠她了,臣妾罪该万死……”说罢叩头如捣蒜。
铁凤听了大惊,她还真没想到,在自己投砒霜前,吕婕妤已投了巴豆粉。朱棣冷笑:“你投的是巴豆粉?那贤妃怎么没拉肚子,而是惨死了?这些药铺的人都在,问问他们,什么巴豆能致人死命呵?”
有几个药铺掌柜的为讨好皇上以求豁免,马上七嘴八舌地说:“巴豆只能让人拉稀,死不了人。”“吃巴豆也不会七窍流血……”
朱棣又对吕婕妤说:“你方才连巴豆粉也不肯承认,现在又避重就轻,朕已断定,就是你下的毒手。”
接着他面向药铺的人问:“这几天,你们这些药铺哪家卖过巴豆?哪家卖过砒霜?”没有人吭声。
朱棣说:“那就一律处死,一个不留,推下去斩!”
此旨一下,满院子一片“冤枉”“饶命”声,哭声顿起。但卫士们已把他们一个个拖了下去。
朱棣又对吕婕妤说:“朕也不想让你承认什么了,念你毕竟陪伴过朕,就不让你骑木驴了,可以死得体面些,你自己选择一种死法。”
吕婕妤哭得说不出话来。不知铁凤哪来一股勇气,她突然说:“皇上饶了吕婕妤吧,不可能是她干的。”
朱棣大为惊诧,屋子里的人也都十分惊诧,都把目光投向铁凤。
朱棣问:“这么说你知道是谁投的毒了?”
出于良知,铁凤才脱口说出方才的话,朱棣一认真,她又忙摇头否认,她若揽过来,自己就得丧命,这次又没杀成朱棣,那今后谁来替一家人报仇雪恨?
于是铁凤说:“奴婢虽不知道,但看吕婕妤平时为人,她不会这么狠心的。”吕婕妤泪眼迷离地看了铁凤一眼,送上一瞥感激的目光。
朱棣已经拂袖而起,退堂了。幸好他没对铁凤起疑心。少顷,李谦让一个太监托来一个方盘,上面有几样东西:一把刀,一瓶毒药,三尺白绫。李谦说:“请吕婕妤自裁。”
吕婕妤浑身发抖,她先拿起了刀,觉得血淋淋的死法不好,又放下,拿起毒药,也放下了,满脸青紫、七窍流血也很不体面,不得以退而求其次,最后又换成了白绫,还是吊死吧。
李谦夸吕娘娘挑得对,三尺白绫,毕竟可保全尸呀。吕婕妤抖开白绫,想把白绫投到房梁上去,扔了几下都没扔过去,李谦说:“我来帮娘娘吧。”他接过白绫,抛过梁去,熟练地系好扣,还用手抻了抻,又搬了个板凳过来。
好多人背过身去不忍看,低头啜泣。铁凤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在朦胧中,她看见李谦连拖带扶地把吕婕妤弄上了板凳,把白绫套上了她的脖子,接下来是把板凳踢倒在地,一双腾空的脚在摇晃。
由于愤怒,朱棣下旨,不准用棺木盛敛吕婕妤,这次虽没有批“着野狗吃了”的圣旨,吕婕妤也落得抛尸临城郊外的下场。
铁凤花二两银子买通了一个为死人扎纸人纸马的匠人,求他弄了一口薄皮棺材,悄悄埋了吕婕妤,并在坟头插了一块木牌。这是铁凤唯一能做的愧悔表示。
两天后,她借故溜出临城去上坟。野山坡上有一座泥土未干的新坟。坟前插着个小木牌,写着“故朝鲜女子吕氏之墓”。
铁凤用野花编了个花环,套在了小木牌上。铁凤如呆似痴地坐在坆前,风吹动着野草起伏,也吹拂着她的头发。
铁凤泪容满面地向坟里的人忏悔,这是阴阳两界的对话。
吕婕妤,你死得冤枉,贤妃更冤枉,你们都是无辜的,我是罪魁祸首,我是始作俑者。我本来是要毒死朱棣报仇的,却无端地搭上了你们的命,朱棣却还活着。原谅我吧,有朝一日,我杀了朱棣,完成使命,我也会自戕的,到泉下来找你们,那时再当面赔罪吧……
埋伏圈
从牛头山峡谷这边望过去,义军先头部队已经深入山谷深处,只见旗帜飘动。这时头领们尚在谷口等待,以防万一。柳如烟最先说没事了,大队人马可以过山谷了。
唐赛儿没等说话,一个探马来报:“唐头领,前锋已过山谷,没什么危险。”唐赛儿和方行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说,中军那就过牛头山峡谷吧。牛角号此起彼伏,原地休息的主力队伍开始陆续进入峡谷。在接近山谷时,柳如烟突然十分痛苦地捂着肚子伏在马鞍上呻吟。一个卫士马上告诉了后面的方行子:“方头领,柳头领肚子疼得不行了。”
方行子加了一鞭,策马来到前面,见柳如烟已被人抬下马,放到了路边树下,柳如烟蜷缩着身子,显得十分痛苦。
方行子跳下马问:“你怎么了?”
柳如烟断断续续地说,他肚子里像刀绞一样疼,怕是得绞肠痧。
方行子说:“你别咒自己呀。也许是着凉了,再不,是吃了什么不洁净的东西了。”她见大队人马都已进入山谷,就说:“怎么也得挺到诸城啊,来,我扶你上马。”
柳如烟唉哟地叫着说:“别动我,一动更疼。你留两个卫士陪我就行了,我歇好了就走。”他回身找他的“随从”,早溜走了。方行子说:“那怎么行?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能把你扔下呢?”
柳如烟说:“那你留下陪我吧,我们后赶他们不也一样吗?”
方行子显得很为难。此时,唐赛儿统帅着大队人马已全部进入山谷,忽听一连几声火炮响。接着如山崩地裂般的呐喊声四起,埋伏的官军从两侧山上冲下来,排山倒海般向义军发起攻击,箭矢如急雨,又兼使用火罐,火罐从高处掷到人群中,立刻腾起一团团大火。很多义军士兵中箭,被火烧着,四处乱窜,毫无防备的义军顿时乱了营,首尾不能相顾,唐赛儿无论怎样吆喝也不起作用。战马嘶鸣,自相践踏,山谷里一片鬼哭狼嚎声。
很快,官军杀下山来,砍人头如砍瓜。喊杀声震惊了山谷外的方行子。她看了一眼山谷中,大叫一声:“坏了,我们中了埋伏了。”说罢认镫上马,对几个卫士说:“你们照顾好柳头领,我杀进去。”
这一刻,柳如烟仿佛已无病,他猛然站起来,死死地拉住方行子的腿不放:“你不能去,你去送死吗?”
方行子说:“看着弟兄们被围杀,我能坐得住吗?”柳如烟说:“人家千军万马,你一个人去有什么用?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方行子说:“义军几万人都覆灭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柳如烟苦苦地哀求说:“为了我,你也不能去送死呀。”
方行子像不认识地看了他一眼,腿用力向上一提,摆脱了他,打马向山谷里急驰。此时山谷外大路上,桂儿骑着毛驴一路小跑着接近了山谷,毛驴通身是汗,大喘着气,走路已经打晃了。
山那面已传来战场的厮杀声,震动山谷。桂儿更着急了,还不住地用柳条抽打毛驴:“快,快!”
毛驴加速跑了几步,忽然咕咚一下倒地,把桂儿掀出老远。桂儿爬起来说:“好啊,你敢发驴脾气!”当她提着缰绳想把驴拉起来时,才发现老驴口吐白沫,四蹄抽搐了几下,已经闭上眼睛,死了。
桂儿又伤心又懊丧,用力把驴拖到路边,用树枝暂且盖上,后悔而又惋惜地说:“对不起,我活活把你累死了。你别怪我,我得先去办大事,办完了,我回来给你立个坟。”桂儿拔步向山谷方向奔去。
山谷中,处于不利境地的义军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状态。唐赛儿手使大刀,在阵中左突右撞,血染战袍,却始终杀不开一条血路。她忽见方行子挥舞着双刃剑一路冲进来,冲她大叫:“唐头领,跟我来!”
唐赛儿便跟着方行子掉转马头往回冲。方行子突然看见了程济,他正保着幼主宫斗东扎一头西扎一头乱撞。前面又围过来一群官军,有一个指挥望见了宫斗的装束特殊,就向部下大喊:“抓那个穿黄袍的,那是假皇上!抓住他有重赏。”
方行子急忙大叫:“斗王,快把黄袍脱下去。”宫斗吓得急忙在马上往下剥黄袍,越急越脱不下去,乱箭飞蝗一样向他射来。
程济驰马接近了宫斗,一边用刀拨箭,一边帮他脱了黄袍,程济却被乱箭射中了,跌于马下,正想挣扎着爬起来,无数马蹄子在他身上踏过,方行子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随后方行子又靠近了宫斗,她用剑尖一挑,把黄袍披在了自己身上,喊了声:“丢了马,步行溜出去。”宫斗果然弃马,混在士卒间往外溜。方行子这才向相反方向纵马驰去,她的黄袍立刻吸引了很多追兵。敌人群中一片叫嚷声:“射穿黄袍的,有重赏!”方行子伏在马背上纵马狂飞,只听嗖嗖箭鸣,马身上连中多箭。她来了一个马腹藏身术,一只脚挂在脚镫里,倒悬在马腹下,终于跑出了重围。
建文帝的香火断了
山谷外,柳如烟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跑来一个人,当他认出是桂儿时,不禁大吃一惊,甚至觉得很恐怖,对于他来说,桂儿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他上前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小姐呢?”
桂儿比他还要吃惊,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但她毕竟没有经验,不会敷衍,只知道柳如烟是坏人,必须躲开。她很快清醒过来,扭身就跑。这一跑,更引起了柳如烟的疑心,这不合常理。柳如烟一把扯住桂儿问:“你跑什么?怎么见了我像见鬼似的?”
桂儿只得站住,这回才想起了敷衍他,桂儿说:“我是急糊涂了。柳大人怎么在这儿呀?”
柳如烟审视着她的脸问她是不是来找他的,又追问景展翼在哪。
桂儿编了个谎,她和小姐逃出了虎口,就来山东找他们来了。柳如烟镇定了一下自己,咄咄逼人地说:“你撒谎,方才你见了我就跑,这会儿又说是来找我的。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桂儿支吾地说:“也找你,也找方行子。”
柳如烟说:“什么事,你说吧。”
桂儿说:“小姐没说什么事,她在莒县等着你呢。”
柳如烟冷笑起来,她说:“你太小看我柳如烟了。景展翼落在戒备森严的后宫里,能随便跑出来?你方才慌慌张张前言不搭后语的,你必是心里有鬼。你说,你到底来干什么来了?”
桂儿说:“不干什么,就是来找你呀。”
柳如烟冷笑道:“你不说实话,你今天就别想活了。你让我搜一搜你身,你一定带着什么使命。”
桂儿闻言,怕他搜出景展翼的密信,回身就往树林里跑,这一跑更露了马脚,柳如烟便穷追不舍。
桂儿早就疲累得不行了,终于跑不动了,扑通一声摔倒在树下,她知道信已保不住了,就从怀里掏出蜡丸来,掰碎封蜡,把团成小纸团的信纸塞进口中想往下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