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说:“臣遵旨。”
朱允炆又叮嘱道:“切记,这是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的事,切不能大意。”
李景隆说:“臣明白。”
李景隆跪下叩头后,退出书房,屏风后听声的李谦连忙溜了出去,但他不小心带翻了皇上的唾壶,痰液和水洒了一地。这一下惊动了朱允炆,他走出来,一见痰水满地,就说:“真是废物。”他忽然注意到李谦神色慌张,但他却没有多问。朱允炆已经对李谦产生了怀疑。他突然想起了宁福的提醒,李谦的亲哥哥张玉是朱棣手下的指挥佥事,谁保得住他不是燕王收买的奸细?既然葛诚可以为朝廷卧底,朱棣会忽略在皇上跟前埋钉子吗?
表面养鹅,私下练兵
徐辉祖刚刚带着亲随兵丁北上,徐妙锦坐在驷马高车中随行。这消息很快传到了朱棣耳朵里。当然是李谦把情报夹在朝廷邸报里寄出的,先于徐家兄妹到达北平。
别人来不来北平,朱棣并不在乎。徐辉祖却是个扎手的人物,他官高、功大,又是大舅哥,软硬不吃,皇上把这个楔子楔进燕王领地,可实在是令他头疼的事。
燕王府表面看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但端礼门那里,对进出的人比平时盘查得格外严了,朱能亲自带护卫上岗。
沿着内城墙墙基挖开了深深的大沟,士兵正把一口口大瓮摆入沟中。这是道衍的主意,空瓮埋于城墙下隔音,燕王府打造兵器和操练人马的声音就不易传出去。
朱棣带着他的一僧一道正来这里视察。远处槐树林掩映的地方火光熊熊,不时传来叮当打铁声,院子里,挤满了大白鹅,有几百只,他们脚步一到,大鹅全都抻长脖子嘎嘎大叫,声音聒噪。
买大白鹅,这可是朱棣自己的主意了。袁珙对朱棣和道衍说:“买了这么多大白鹅,又埋大瓮,这主意真是匪夷所思呀。”
朱棣很满意他的杰作。他昨天特地走出燕王府,绕城走了一圈,空瓮隔音,加上大白鹅这一叫,打造兵器的声音外边就听不到了。朱棣听到的除了鹅叫,没有别的杂音。
他们此时已来到掩映在树林中的几十个烘炉前,铁匠们正在打造兵器,还有些士兵在挖地道。张玉亲自监工。张玉对朱棣禀报,一共砌了二十三个烘炉,日夜不停,两个月可打造两万人马的冷兵器,还要铸些火炮。
朱棣勉励说:“张玉,别舍不得银子,让弟兄们多吃上几顿肉。”
张玉说:“殿下放心吧,人合心马合套,只等燕王一声令下就杀向南京了。”
朱棣悚然心惊地看了道衍、袁珙一眼,申饬道:“我说过要杀向南京了吗?”
张玉说:“殿下早该登基坐大位了。”
朱棣说:“你再胡说,我砍了你的头。我是那种谋反篡逆之人吗?”他说自己从没生过二心,只不过防着别人欺到家门来,才不得不防范自卫。部下岂可陷他于不仁不义?
张玉不得要领地看了道衍、袁珙一眼,不敢再出声了。
朱棣在举事之前,即使对最亲信的人,也不能随意透露真实意图,不要说别人,他对徐王妃也有保留。道衍顺着朱棣说,皇上是好皇上,亲王是好亲王,坏事就坏在一些奸佞之臣,把好好的一潭水给搅浑了。
张玉碰了钉子,沉默下来。他岂能相信朱棣的“自卫”说?但张玉并不怨怒,朱棣话到舌边留半句还是对的,不到十拿九稳地步,不得不留一手,天知道哪堵墙漏风。
朱棣看见长史葛诚亲自带人捆扎兵器,就悄声吩咐张玉,派心腹监视葛诚的一言一行,随时向他禀报。
张玉有几分惊愕:“他……跟了殿下多年了。”
朱棣说:“按我说的做,但不要露马脚。”
张玉说:“是,殿下。”
朱棣与道衍、袁珙闭门密议很久了,朱棣说:“他们削藩是非削不可了。问题是何时动手。”道衍问消息确切不确切。
朱棣说得极为具体。御前会议已定,连削藩诏书都在草拟了。若不然朱棣也不能这样急切地招兵买马、打造兵器。也许建文帝还没拿定主意,有人主张削藩先砍大树,拿燕王开刀,有人主张柿子拣软的捏,也有人主张怀柔,易地而封,一个不削。
道衍十分惊讶:“殿下莫非在天子跟前有坐探吗?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朱棣笑笑,他早说过了,打碎两个泥娃娃,和上水重新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呀。道衍问:“那最后定了先拿哪个藩王开刀吗?”
朱棣说,周王首当其冲,这明显是给他朱棣看的。道衍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看来,是反也削,不反也削,他又加重语气强调,反了也许不被削。
朱棣说,皇上借口贪污渎职,把陈瑛罢官流放,这就是一个信号,肯定是葛诚告了密,皇上这才知道陈瑛为燕王所用,而公开的罪名又不是这件事,只不过掩人耳目罢了。
袁珙打了个譬喻,现在是表面波平如镜,水底下可是激流汹涌啊。
道衍再提醒朱棣不可操之过急,我们准备得还不够,他又提到了军队的不成比例。
朱棣说,这是他抓紧准备的原因。幸亏他的对手优柔寡断,如果建文帝是朱棣这个秉性,说干就干,朱棣还真不好应付呢。
说给屏风后的人听,这叫暗话
朱允炆决定在皇宫内书房召见风姿绰约的景展翼,这是不同寻常的,初时监察御史景清寻找各种借口,一拖再拖,打心里不想让女儿进宫面圣。一来他不希望女儿抛头露面,二来他怕朱允炆见了美色会有选她进宫的意图。他很后悔,当初不该承认景展翼擅长水墨丹青,这都是那张群虎图惹的祸。
但朱允炆一再催问,景清实在躲不过去了,只好安排女儿进宫召对,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一样,怦怦乱跳。是总管太监宁福接景展翼进宫的。那天是李谦在殿上承值,朱允炆明知李谦又在屏风后偷听,却故作不知。
景展翼跪在地上朝上面的皇帝磕了头,口称“民女景展翼恭请皇上圣安”。
朱允炆抬了抬手,让她平身,朱允炆平和地说,景展翼是不能称民女的,她父亲是堂堂的当朝监察御史,权势赫赫,她怎么能称民女呢。
景展翼见朱允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她有意无意地向墙上扫了一眼,发现她那张群虎图就挂在那里,心里忐忑又激动。
见她看画,朱允炆就问她,知道今天宣她进宫是为什么吗?
景展翼说她不知道,还请皇上示下。
朱允炆虽然板起了面孔,却一点也不可怕。他说景展翼讥讽朝政,谤讪皇族,有不可赦之大罪,问她知罪否?
景展翼说自己整天闭门而坐,不问天下事,怎么会谤讪朝政呢?
“你还嘴硬!你过来。”朱允炆先站起来,走到那张画前,景展翼只得跟过来,朱允炆指着群虎图问她,除了中间一只虎,四周共画了几只虎啊?景展翼故意打马虎眼说:“回皇上,民女还真没仔细数过,我现在来数数,行吗?”
朱允炆望着娇憨的景展翼,说:“你挺会装傻呀。”朱允炆告诉她不用数了,说她一共画了二十四只,为什么偏偏是二十四只?显然是在影射,因为太祖先后封了建文帝的二十四个叔叔为藩王。
景展翼大惊,心里一阵打鼓,她心想,自己的讽喻皇上看明白了,这令她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但她不能认账,皇上若翻脸,不但会杀她头,更会连累父亲。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唉哟,瞧皇上说的,我哪想那么多呀,真是这样,也是巧合而已!”
朱允炆说:“你不敢承认,是不是?”皇上说她把这二十四只虎个个画得张牙舞爪,凶残暴戾,却把中间象征皇上的老虎画成一只恹恹病虎,是何居心?皇上说她是在暗示,外藩各王强势欺主,随时有夺位篡权的威胁,这不是离间皇家骨肉吗?该当何罪?
李谦惊异地在屏风后听着,大气也不敢出。见朱允炆发怒,景展翼只得跪下,她说,民女就是吃了豹子胆,也断不敢影射皇上啊,皇上是多心了吧?
朱允炆说,自他登基以来,朝野上下有那么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耸人听闻,一会说藩王要造反,一会说皇上要削藩,一会说先拿燕王开刀,一会又说扣燕王世子为人质,这是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朱允炆信誓旦旦地说,他不但不会削藩,还要加封呢,他难道不信任亲族,听外人胡言乱语吗?他还说,前几天听信了谗言,差点让李景隆削了周王封爵,现在醒悟过来,已连夜传谕,制止李景隆了。“就说四叔燕王吧,劳苦功高,连太祖当年都说,有燕王这样的功臣,朕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朱允炆说,他怎么会忍心削燕王之藩呢!
李谦当然想不到朱允炆说这番话是在做戏,是让他把不真实的消息传给朱棣,以稳住朱棣。
景展翼有点发蒙了,她不明白朱允炆何以就一张画如此大做文章,又像真的发怒,又像逢场作戏,她一时看不透,只得说:“皇上圣明,皇上所说的都是治国理天下的大事,民女也听不懂,既然民女这张画惹得圣上生这么大气,民女把画拿回去烧了,行吗?”
“烧了就完事了吗?”朱允炆说,“回头把你父亲叫来,朕要问问他,你家也是书香门第了,怎样训导女儿的?”
景展翼说:“皇上,要杀要剐冲我一个人来,画画的事与家父毫无关系。”这时,朱允炆冲屏风后叫了声:“小保子!”
李谦应声而出:“皇上。”
朱允炆说:“去,告诉他们,马上宣监察御史景清来见朕。”
李谦答应着下去。朱允炆向另一个殿上太监暗使一个眼色,看着他跟踪李谦而去,这才嘘了口气,脸色也不那么严肃了。他对仍伏在地上的景展翼说:“起来吧,没事了。”
景展翼起来,有点莫名其妙:“皇上不株连家父了?”
朱允炆带笑地说,她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她父亲方正不阿,为官清廉,朱允炆怎么忍心治罪呢?更何况,景展翼虽讽谏于皇上,也是一片良苦用心啊。
景展翼大惑不解地问:“那方才……”
朱允炆说:“吓着了是吧?朕那一番话,不是给你听的,而是给别人听的,你不必问了,也不必同别人说起,朕还是应该谢谢你给朕画的这幅群虎图。”
景展翼还不放心:“那皇上召家父上殿……”
朱允炆笑着说:“朕随时可以召臣子上殿议事呀。”
景展翼这才放心地嘘了口气。
放长线当然是钓大鱼
望着景展翼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朱允炆才转过身来。总管太监宁福过来悄声奏报皇上,已经让人监视小保子了,他说这几天,李谦就抓耳挠腮的,总想告假出宫去,宁福看得严,拉屎撒尿都有人看着,他才没得逞。
朱允炆告诉宁福,这回给他机会,放他出去。宁福很惊讶,皇上不是疑心他和北边勾结、吃里爬外吗?这不是……
朱允炆只让宁福按他说的做,别的他就不用管了,随后说出了他的全盘计划。宁福这才明白皇上是在“钓鱼”,他答应了,他一边摇头,一边骂这小保子没良心。当年是宁福把他们哥俩带到宫里来的,本来想收他为养子的,因为他挺乖,叫太祖皇上相中了,这才净了身,他怎么能忘恩负义呢?燕王能给他什么好处呢?
朱允炆没有出声。宁福突然一拍脑门说:“哎呀,对了,他的亲哥哥改了名叫张玉,是燕王手下的爱将,难怪小保子吃里爬外。”
其实朱允炆早访听明白了。李谦溜出宫去,干了一桩他自以为漂亮的勾当,却万万想不到,一切都在人家手心里呢。他托付的那个人已被秘密地监视着。
这天下午,南岸长江边,有一个背着蓝布包裹和雨伞、一副老客模样的人在江边搭上一条渡船,他给了船家一贯钱。落座后,他问船家几时开船,他说有急事。
船家看了一眼早已坐在船上的总管太监宁福说:“他才是船东,他说了算。”
宁福客气地对他笑道,既然客官事急,就不等客了,马上开船,不过还得再加一贯钱。
这不算苛刻,搭船人很痛快地说:“好说,我只求快,钱不在乎。”于是又从包袱里摸出一贯钱来递上。
宁福注意审视着那贯钱。老客以为他怕是假钱,就说,不用看,这都是户部刚铸出来的制钱,假不了。
宁福故意说:“上当上怕了。”他撂下钱串,对船老大说:“艄公,开船。”船老大拉长声吆喝着:“开船不等客喽……”他摇动大橹,渡船向茫茫对岸驶去。
宁福的渡船很明显地偏离了航线,顺湍急的江流向下漂,搭船老客发现了,急得连声叫“船偏了”,为时已晚,渡船很快斜到下游一片密不透风的芦苇丛中,卡在那里不动了。
搭船人有些紧张,站起来茫然若失又有几分恐惧地问:“怎么了?怎么偏到这儿来了?”
摇橹的艄公说风大浪急,漂过来的,好在偏离不远。搭船人有些气恼:“这不是耽误我赶路吗?”
宁福说:“少安勿躁,磨刀不误砍柴工,等咱们谈好了,我用快马送你北上,误不了事。”
那人更为紧张了:“谈?谈什么?”
宁福把玩着手上的两贯钱说,他只想知道一下,这钱,老客是从哪儿弄来的?搭船人理直气壮:“一不偷二不抢,爱从哪儿来从哪儿来,你管得着吗?”
宁福慢悠悠地说,他相信老客没偷没抢,可他能保证给他钱的人没偷没抢吗?搭船人愣了一下,心里没底,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宁福不再兜圈子,明白地告诉他,托他往北平捎信的人犯了事,是钦犯,他这钱也是从宫中府库盗的,老客方才说对了,这是户部刚铸出来的钱,还没上市流通呢。
搭船人的脸变色了:“我……我哪知道啊?我只是受人之托,捎封信而已。”
宁福又问信是捎给谁的?那人说是北平一个做生意的朋友的。
宁福一句话揭了老底,燕王也做生意?那一定是大本钱的大生意了。那人的汗立刻下来了,他结结巴巴地问:“大人是……是什么人,要把我怎么样啊?”宁福说,这事与他无关,自己也是受人之托。又说,知道他和宫中太监李谦是同乡,他是给李谦跑腿办事。
那人承认是这么回事。但他连忙澄清,说自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宁福亮了亮内宫腰牌,告诉他,自己是皇宫里二十四衙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