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泉林反而对徐妙锦产生了敬意,他的话说得很蛮横:“你快住嘴,小心惹恼了我,我反悔了,我这刀可是不讲情面的。”
徐妙锦说:“方才你都没杀我,现在还会当反复小人吗?”
朱棣见孟泉林并不急于逃走,却和徐妙锦在不紧不慢地交谈,不禁大为纳罕,他问徐王妃:“他们怎么拉起家长来了?你这个妹妹越来越让我看不透了。”
徐王妃心里也在揣摩,大概妹妹在和那江湖杀手讨价还价吧……
孟泉林突然问徐妙锦,是燕王府的妃子,还是宫女?
“这和你杀人有关吗?”徐妙锦揶揄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孟泉林一笑说:“我想谢谢你呀,你今天救了朱棣的命,也算救了我一命。你看,我的血把你的衣服都弄脏了,如能再见,我当还你一身新衣裙,也不知能不能见?”
徐妙锦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心想,这人莫非是癫狂之人?这么想了,便冒了一句很不中听的话:“你不是个疯子吧?”
“怎么不是?你看,这些人哪个不是疯子?当着王爷还嫌不够风光,还觊觎皇位,不更是个大疯子吗?”孟泉林说罢一阵哈哈大笑,右手一拍马背,腾地跨上马鞍,不知是对朱棣说的,还是对徐妙锦说的,扔下一句“后会有期”,双腿一磕马肚,那匹马带着他,沿着淮河古道一阵风驰去。
这时朱棣已经得到探马报来,临近淮河地段,正有无数朝廷军队在调遣,河中舟师无数,驸马梅殷亲自坐在帅船上来往巡逻。
朱棣更觉得举棋难定了。
朱元璋最看好的儿子
受了一场惊吓,才想起亡羊补牢,张玉把燕王的侍卫和小太监们全打了板子,有的还关了禁闭,随后调动上百人围在朱棣帐篷外守夜,里三层外三层。朱棣却说他大惊小怪,逼他解散队伍。无奈,张玉只得改明哨为暗哨。
挨了屁股板子的郑和,与一瘸一拐的小太监们来到朱棣帐篷里,把酒坛子的碎片打扫出去。
朱棣亲自倒了一杯酒,双手托到徐妙锦面前,说:“这杯酒,是谢妙锦妹妹救命之恩的,想不到我燕王府里甲士三千,到危难时候,救我的乃是一红颜知己。”
徐妙锦说:“谁是你的红颜知己?我姐姐才是。”她说她在燕王府住着,是十三道监察御史以外的一道御史,专管监察朱棣是否善待姐姐的。听了这话,坐在一边的徐王妃忍不住咯咯地乐。
“那就更得感谢了。”朱棣说过,才想起问她,方才在淮河边大柳树下,那个刺客跟她说了些什么?朱棣心里倒很佩服孟泉林的从容。
徐妙锦赞赏孟泉林这人很仗义,所以断定他绝不是月黑杀人、风高放火的强盗。姐姐看了朱棣一眼,申饬她妹妹,怎么反倒夸刺客?他险些要了燕王的命啊!
徐妙锦自有她的道理,报仇雪恨,那是他们之间的恩怨,她只是就事论事。她问朱棣和徐王妃,你们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吗?我说他是疯子,他说这些人都是疯子,有人当着王爷还嫌不够,还想当皇帝,这不更是大疯子吗?她这话显然是故意说给朱棣听的。徐妙锦从小到大,大部分光阴是在燕王府度过的,耳濡目染,朱棣的内心所思所想,她能一点觉察都没有吗?
徐王妃暗吃一惊,忙察言观色地去看朱棣,朱棣却装傻,仿佛她在说别人的事:“有这样得陇望蜀的人吗?”
徐妙锦讥刺地一笑,说:“看样子燕王殿下绝无这样的野心了。”她站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这个姓孟的刺客,终究是心腹之患啊,他说了,迟早要来取你人头。姐夫,也难怪他这样,蓝党一案,两万多人被诛杀,他亲人全死了,能不恨吗?”
见朱棣脸色不好,徐王妃连忙替他遮掩,杀蓝党,这都是先皇所为,和你姐夫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徐妙锦早听人说了,先皇北巡时,燕王进言,说蓝玉多有不轨,权大妄为,不杀一儆百,日后必为害江山社稷,先皇这才动了杀机。她说这话也是替朱标出口恶气,谁都知道,朱棣进谗言杀蓝玉,是冲太子朱标去的,因为蓝玉的妹妹是朱标的太子妃。
朱棣太明白徐妙锦心里想的是什么了,不跟她一般见识。他脸上却带着笑,一点没有文过饰非的痕迹,他承认这一切,并且至今认为这样进言也没有错啊!不杀胡惟庸、蓝玉几万人,能有洪武盛世吗?
“你认账,我就不好再多言多语了。”徐妙锦说这话时脸上始终带着揶揄的笑。
徐妙锦早又转换话题,她见朱棣的奔丧队伍突然停下来,不再是星夜赶路了,一定是朝廷有什么旨意拦阻他进京,所以她问,朱棣倒是回不回南京了?这么走走停停的,她要单独走,可不想等他们了。
徐王妃说她真是个急脾气!她自己走,徐王妃可不放心。走走停停,也是有原因的。至于具体是什么原因,徐王妃估计徐妙锦也能猜到七八分,所以也就无需明说。
徐妙锦抱着肩,嘴角挂着揶揄的笑,话说得几近挖苦,人家本来胆小,你们这些兵强马壮的藩王叔叔们偏偏吓唬他,一个个都是卷甲倍道而来,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为皇位而来?
徐王妃怕朱棣多心,变色道:“你这丫头,怎么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出口啊!”
“那就回去睡觉,”徐妙锦嘻嘻哈哈地说,“睡着了就闭上嘴,就不讨人厌了。”
徐妙锦走后,燕王朱棣说,从前他只把妙锦当成个小毛丫头看待,今天可不敢小瞧她了,很有点她姐姐的风范啊!
徐王妃半笑不笑地说:“你这是夸我呀,还是贬我呀?”
“当然是夸呀。”朱棣说,他与徐家有着不解之缘啊。他听父皇说过,那还是徐王妃十六岁、朱棣十八岁那年,父皇突然跑到徐达家去,根本没摆天子的谱,诚恳地对老将徐达说,咱们同县同乡,是布衣贫贱之交,你的大女儿就嫁给我家老四吧,论文韬武略,我家老四是我的皇子当中唯一一个子肖其父的人。徐达二话没说,就一口答应下来了。
这过程徐王妃也知道,还用他说?徐王妃明白他的用意,就笑道:“说殿下文韬武略唯一子肖其父,这可是你自己编的吧?”
“这话父皇不只说过一次,”朱棣说,“满朝文武,谁不知道?”
徐王妃说,至少是场合不对。朱棣说他感激徐家人帮扶、辅佐,倒也是实话。徐达是开国功臣中唯一一个得以善终的人,人品好,不争功,不多事,恪尽职守,又一直协助朱棣镇守北边,他死后,朱元璋又派徐达长子徐辉祖继续辅佐燕王,徐家老二徐增寿又几次随朱棣北征元虏,彼此感情很深,所以朱棣说他借重徐家太多了,也不是虚妄之词。
徐王妃说徐家世代尽忠朝廷,这都是应该的。
朱棣心有不满,他总觉得徐辉祖对他有某种不信任的举动,他早就想说,怕伤了王妃的感情,一直藏在心里,今天既然提到了,他沉吟着,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可是你大哥徐辉祖看我的眼神总是不对。”
徐王妃有点吃惊:“这是从何说起?”她说大哥办事认真,认死理,不会转圜,可他从来忠心耿耿、秉公办事呀,她从不知朱棣会有这样的看法。她问朱棣,莫非我大哥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吗?
朱棣的话又收了回来,说没什么。也许只是他多心。徐王妃见他半吞半吐,便也不好深追了。
为了美名,不得罪读书人
临淮关雄踞淮河左岸,此时方孝孺、方行子父女带着随员一字排开,静待朱棣的队伍到来。这是事前约好了的,朱棣想躲也躲不开。
一阵画角、金鼓声过后,一片白帆样的旗帜漫过地平线,随后是白盔白甲的骑兵簇拥着披麻戴孝的朱棣父子出现了。
朱棣来到临淮关前,心里只想打下对方的气焰,所以一驻马,便傲慢地举起马鞭说道:“我乃燕王,回京奔先皇之丧,谁敢在临淮关设卡拦阻?”
方孝孺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地说:“殿下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没有皇上旨意,谁敢拦截殿下?”说罢,绷起脸来说:“有旨意,朱棣还不下马听宣!”朱棣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愣了,一时不知该怎样应对。倒是二儿子朱高煦来得快,他说:“你是何人?胆敢假传圣旨?”
方行子跨前一步,高举圣旨,哗一下抖开,方孝孺的声音依然不高地说:“我乃翰林院侍读方孝孺,是皇上的钦差,朱棣焉敢不跪!”
身后的道衍和尚扯了朱棣腰带一下,朱棣知道躲不过去,在部下面前,他还必须维持忠臣的形象,所以尽管不情愿,还是慌忙滚鞍落马,匍匐于地,口里说:“臣朱棣接旨。”朱高炽三兄弟也相继下马,跪在了父亲身后。
方孝孺慢条斯理地开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谨向诸藩重申先皇遗诏,诸王临国中,无得至京吊丧。钦此。”
朱棣尽管恨得心里骂娘,口上却只得说了声:“臣领旨!”然后站起身,从方行子手中接过圣旨。他无意中瞥了方行子一眼,她虽着男装,却无法掩饰她的妩媚动人。朱棣觉得方行子更像个女子,所以疑惑地又多看了她几眼。
几乎同时,朱高煦也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娇美的方行子,并且低声附朱高炽耳旁窃窃私语,让他猜那粉面小生,是男还是女?朱高炽厌烦地皱皱眉头,没有应答。
这时朱棣正在向方钦差申述他的道理:忠孝乃天地大义,先皇驾崩,做儿子的不亲往吊唁,于情于理说得通吗?他说此前方孝孺派百户送达的口谕和先皇遗诏,本藩已了然在胸,尽管如此,仍然不敢不赴京尽人子之礼,无孝悌无以立国。
方孝孺这时声音响亮地说道,尽人子之礼固然重要,皇命为上,这道理还用说吗?燕王奉命镇守北平,担负着巩固边关、羽翼皇室重任,尤其不可轻举妄动,以至后方空虚,给北元残余造成可乘之机,哪个轻哪个重,殿下岂不明白?
此言一出,不但镇住了朱棣,连足智多谋的道衍都着实暗吃一惊。道衍问朱棣:“这人是谁呀?好厉害,不可不堵回去。”
朱棣以马鞭击打着靴子,轻蔑地说:“你是什么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方孝孺咄咄逼人地说,他人虽微,言未必轻,他请燕王三思。违抗君命,那是什么罪名,这无须他多言了吧?
朱棣觉得在部下面前颜面丧失殆尽,终于压不住火气了,有点出言不逊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大言不惭地教训本藩?你不就是个小小的六品官吗?”
方孝孺针锋相对地说,他即使是草芥布衣,只要是替皇上传谕的,就是天子使臣,轻侮他就是轻侮皇上,殿下不会连这个三岁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也不懂吧?朱棣一时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在朱棣郁闷憋气无从发泄的当儿,道衍小声在他耳畔劝说,让他最好别惹方孝孺,惹了他,等于得罪了天下读书人。
朱棣心想,拿读书人吓唬谁!他嗤的一声冷笑:“岂有此理!你太抬举他了吧?”道衍问他,没听说过四川蜀王养着个西席幕僚,号称天下读书人种子的人吗?
朱棣倒是听说过,优礼贤士、好读书的十一弟蜀王朱椿,幕中有一个令他倾倒的大才子,朱椿在给朱棣的一封信中曾推崇这个贤人为“正学”,以为蜀人楷模,莫非是他?朱棣问道衍,面前这位,就是蜀王推崇备至的那个读书人的种子?怎么从成都又到了天子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