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也得敲山震虎
朱允炆倒背着手,在御花园湖边漫步,显得心事重重。他走走停停,时而望天叹息,时而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出神。
二十步开外,方行子背着她的双刃剑跟着他,她在默默地履行保卫皇上的职责。她很得体,皇上走快,她也走快,皇上放慢脚步,她干脆停下来。
朱允炆发现了,索性站住,回过头来,让她过来。
方行子便来到朱允炆跟前,相距五步站住。朱允炆说:“你这人很怪,朕走快,你也走快,朕走慢,你也走慢,你是朕的影子吗?”
方行子笑道,谁有那么大造化,能成为皇上的影子呀。她是皇上的佩剑侍卫,她难道可以不顾身份,走到陛下前边去吗?
朱允炆笑了笑,凝视着她那面如扑粉的脸,觉得她的笑容让人着迷,他有点纳闷,怎么像个女孩子呢?但他没有细想,又转过头去凝神看湖水。方行子突然问:“皇上,臣想问一句话,不知可不可以。”
朱允炆平和地说:“你问吧。”
方行子的问题让朱允炆无法回答:陛下爱当皇上吗?这当皇上很有趣吗?
朱允炆被问愣了,他从来没想过,也从来没人敢这么问过他。他觉得方行子天真无邪,问的话稚气而又好玩。
还是没有回答。方行子说:“那我冒犯天威了。”
朱允炆宽容地说,这里不是奉先殿,又没有别人,不会责怪他,他不必拘束,庙堂之上不苟言笑就行了,他想说什么随便说吧。过了一会,朱允炆倒反问方行子,你看当皇帝好不好玩?
方行子说:“皇上不怪我就好。”依她看,这当皇上实在是不好玩,整天要操心天下大事,哪里发洪水、哪里闹地震、哪里起蝗虫、哪里有人造反了,谁可靠、谁不可靠了,谁欺上瞒下,谁心存不轨了……多了,这太忧心了。
朱允炆说,谁说不是。有人只想到皇权至高无上,可皇帝又是最不自由的,他就不能像别人一样,随便出宫去逛街,不能像方行子一样去太平桥吃炸臭豆腐干。
方行子咯咯地乐起来,皇上还知道太平桥有卖臭豆腐干的?当一回皇上,自己想跑出去吃臭豆腐干都不行,这还有什么意思?她看皇上这几天总是心事重重的,不开心,她就更以为当皇上不好玩。
朱允炆说,这不是好玩不好玩的事呀。
方行子逐渐点了题,这么不好玩的事,怎么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要争当皇帝呢?争不到就钩心斗角,甚至起兵反叛。她听说,燕王不就想打到南京来他自己戴上平天冠吗?
朱允炆愣了一下,正色道:“这话你也可以乱说吗?谁说燕王要打到南京来?”
方行子说,她虽位卑人微,她也看出端倪来了,朱棣作乱犯上,这只是早晚的事而已。她提醒皇上,别忘了,刑部大牢里还关着一个和皇上打赌的人呢。这才是方行子兜了一大圈要回归的起始点。
朱允炆似乎忘了,怔怔的,不知是什么打赌?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方行子提醒他,忘了四川岳池县那个教谕程济了吗?他断言,一年之内,燕王必反……因此他坐了大牢呀。
朱允炆确实早把这事忘了。朱允炆怪她多余提醒,马上快到一年了吧?他看燕王未必反,这一来,那程济岂不是要保不住脑袋了吗?
方行子断言,程济是死不了的。第一,他肯定是赢家,连方行子都断定燕王必反。第二,皇上好像对她父亲说过,他想当一个不杀人的皇帝,那他还能杀程济吗?
朱允炆笑了,觉得不杀人的皇帝是个幻想而已,他和方行子一样稚气。随即,笑容消失,他又陷入沉思。
方行子说她能猜到此时皇上为什么苦恼。朱允炆就让她猜猜看。
方行子说得一针见血,皇上一定后悔放走了燕王,对不对?燕王一走,魏国公就来告发他,只差一步,皇上能不后悔吗?假如把老虎锁进笼子,它的威风和残暴也只是供人欣赏而已。而把老虎放回深山,那它就很可怕了。
朱允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方行子并不是单纯的幼稚,幼稚只是成熟的表皮,她是表里不一的,也许应当说是表里如一更恰当。她果然聪明,子肖其父。不过猜到了又怎么样?一切都晚了,世上的事,往往是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千载难逢的时机一旦抓不住,也就稍纵即逝了。
方行子忽然自荐,要替皇上追上燕王,问皇上如何?她断定朱棣走不快的,特别是跟着一个骑驴的和尚。
这是个匪夷所思而又令朱允炆悚然心惊的提议。朱允炆觉得这无异于荒唐的游戏,便马上制止她再说下去,莫胡来,追上了又怎么样?难道可以除掉他吗?未免太不光明正大了。朱允炆怕更失人心。
方行子并不想杀他,只是觉得皇上不妨写封信给他,方行子愿充当信使,替皇上去当差而已。
写信?这想法勾起了朱允炆的兴趣,但也感到茫然,他不知方行子要他写封什么信?劝他别谋反?如果他执意反叛,这有用吗?
方行子说,当然不要这么写。她建议皇上可以写这样的内容,说燕王想要兵器,可以向朝廷要,何必劳神自己打造。还可以俏皮一点,听说燕王府的大鹅肉鲜嫩可口,可否贡给朝廷一些,也让皇上一饱口福。
朱允炆不禁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以至于停在远处备着罗伞、茶具、痰盂、便桶、小马札的太监、宫女们都直发愣,不知皇上何以这么开怀。
笑过,朱允炆说,选她进宫来当侍卫,真是选对了。他很久没这么开怀大笑过了。有她在跟前,朱允炆一天能多笑几次。方行子一本正经地说,她说的并不是笑话呀。皇上不明白她的建议会起到什么作用吗?
朱允炆收敛起笑容,又仔细玩味了一遍,他明白了,她并非开玩笑,她是想让朱允炆告诉燕王,他的一切阴谋诡计都在皇上的股掌之中?他问方行子,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不好吗?”方行子说,让朱棣三思,他能不能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如果皇上不敲他一下,他会自以为得计,认为他做的事天衣无缝呢。这一敲,他真想反叛,他就不能没有顾忌。
经过认真思考,朱允炆首肯了,听上去有点荒唐,认真一想,不失为良策。不过,他提醒方行子,是否想过,敲山震虎有两种后果,一是把老虎吓回去了,另一种可能就是把老虎逼急了,更加疯狂地下山。
不管哪一种,都符合方行子的初衷,总是水落石出了呀。
朱允炆下了决心,那就不妨一试。
方行子显得格外兴奋,她说:“皇上准了我的奏请了?”
朱允炆说,一会儿他就起草一封御笔亲书,问派谁去追投合适?
方行子说当然是她去。只要皇上从御马厩里挑一匹良马给她当脚力就行了。
朱允炆很满意,马上就带她去御马厩,据朱允炆知道,还真有一匹神驹等待主人呢。看她有没有驭马的招数了。
驯马要有烈性子
御马厩在神武门外,朱允炆不善骑射,很少光顾这里。但他知道从西域、漠北贡来很多良马。他让宁福和几个殿上太监引路,与方行子一起去选马。
皇上的步辇停在神武门外的御马厩旁,离很远就听到了马的嘶鸣声。掌管御马厩的御马监提督太监早跟着宁福一溜碎步过来,趴下去磕了头,问皇上,是要选马吗?主上要去打猎吗?
朱允炆不怎么会骑马,太祖活着时,逼他练骑术,屁股都长出痤疮来了,还从马背上掉下来过,磕掉了一颗牙。太祖归天后,再没人逼他了,也从此没再骑过马。他问御马监提督,雁门关贡来的那匹西域好马在不在?
御马监提督说:“在,在,养得膘肥体壮。”但他提示皇上,这是一匹顽劣异常的烈马,可要小心。他说罢吩咐喂马小太监,去给皇上牵来。他又再三说,它太烈,皇上最好不骑它为好。
朱允炆说他不骑,是方侍卫要一匹好马。
御马监提督斜了苗条单细的方行子一眼,那目光是明显怀疑的。
少顷,小太监牵出一匹不同寻常的马来,鬃毛乌青,四蹄如雪,鼻梁也有一块白。一见了生人,立刻扬鬃竖蹄长嘶。
方行子不由赞道,好马,宝马!
御马监提督向皇上介绍,这是一匹大宛马,少见的铁青色,很烈,不知为什么,起了个‘铁乌云’的雅号。
方行子说:“铁乌云?多好的名字呀,骑上它冲锋陷阵,不正如在天上狂驰的乌云吗?”
朱允炆被她的想象力和驰骋的文采逗笑了。御马监打量一眼方行子说:“这马不驯服,足下这么单细,只怕……”
方行子也不答话,她走近铁乌云,在它背上猛击一掌,铁乌云立刻暴怒地长嘶一声,一侧身,用后蹄踢她,用马尾扫她,朱允炆一惊,急忙喊:“小心!”
方行子早有防备,向左一闪,趁机伸手抓住马鬃,那铁乌云又回过头来企图咬她。方行子向上轻轻一纵,早已跃上马背。铁乌云更加狂躁了,又是甩头又是甩尾,同时交替地竖起前蹄或尥起后蹄,狂奔着,想把骑在背上的方行子甩下去,吓得朱允炆喊道:“快把马拉住!”
方行子如同焊在了马背上一样,任那铁乌云狂怒,也甩不掉她,直到它跑累了,脾气也发够了,才口吐白沫地减了速,终于驯服地停下。
方行子跳下马,爱昵地拍拍它的头,向小太监要了一根萝卜喂它,铁乌云香甜地嚼着萝卜,还不断地打着响鼻在方行子身上蹭来蹭去,它认主人了。
御马监提督不由得对方行子另眼相看,这真是神驭手啊,还没人敢碰铁乌云呢。
朱允炆对方行子说:“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朕不善骑射,马一颠就想吐。这匹马就赐给你了,你就骑了去吧。”
方行子说:“谢皇上。”
建文帝又睡不着觉了
铁乌云已经牵回了家,它正香甜地吃着料草。方行子拿一把竹根刷子在给它梳理鬃毛。
方孝孺一想起女儿的举动就来气,皇上已有旨意,他又不能让皇上收回成命,一整天都闷闷不乐。他从客厅里走出来,对刷马毛的女儿说:“你越来越离谱了,你怎么胆敢向皇上奏请去追燕王呢?”
方行子笑道:“这不是得意之笔吗?连皇上都被我说服了。”
方孝孺怪她多此一举。而且此去是有凶险的,难道没想过吗?又问皇上答应给她多少兵?
方行子顽皮地伸出两只手,精兵十万,不少吧?
方孝孺摇头,真拿她没办法,自她娘过世,女儿越发任性了,扮男装都扮到皇宫里去了,这事他一直担心,也很后悔,万一马皇后知道她是女的,整日跟着皇上,有多么不便啊?
方行子却认为,她去当佩剑侍卫,也怪父亲啊,不是他荐自己到宫里去教小皇子剑术的吗?她不在宫里露面,皇上选侍卫也不会选到她头上啊。
方孝孺说:“总是你有理。你这次去追朱棣,你有没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想法呀?没有朝廷旨意,你可不能乱来呀。”
方行子说:“爹,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明白呢?”
方孝孺疑心她想为朝廷除害,就警告她,擅杀藩王,可是灭族之罪。藩王即使有滔天大罪,只有天谴,只是皇上发落,连皇上都不肯除掉他,你如果自作主张,那可是不可饶恕啊。
女儿说:“这可怪了。我什么也没说,爹怎么口口声声认定我要对燕王行刺呢?”
“我还不知道你?”方孝孺说,“你的师傅不是在山东吗?是在你姑父家里吧?他是一直寻找机会准备杀燕王报仇的,你说实话,是不是到山东去会孟泉林?”
方行子真还没想过,父亲倒是提醒了她。有仇不该报吗?况且,如果孟师傅杀了朱棣,这就与朝廷一点关系没有了呀。
这一说,方孝孺更担心了,认为这么做会坏了大事,只要在皇室、藩王间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时杀了燕王,不是朝廷干的,也会记到皇上账下,这不是添乱吗?方孝孺有点发怒了,女儿若不听他话,就别再回来,他也没这个女儿了。
方行子这才撒娇地抱住父亲的胳膊说:“我说着玩的,我不会怂恿孟师傅去杀朱棣的,那我回来也没脸见皇帝了呀。”
方孝孺这才放了心。
方行子急着要走,早出发一个时辰,追上朱棣的机会就更多些,方孝孺拦挡不住他这个侠客女儿,只得听之任之。方行子上路前,特别嘱托父亲,把她走的消息告诉皇上。
皇上派出了方行子,压在心头的大石头仍在,他感到气闷,喘不过气来,朱棣如此首鼠两端,阴一套阳一套,实在太奸狡了,幸亏没放他三个儿子同归。
夜已经很深了,朱允炆在灯下批答奏章,精神恍恍惚惚,有时走了神,朱笔戳在纸上染了卷,奏折上涂了一片红,像是怪兽的血盆大口。
铜鼎里香烟缭绕,廊下滴漏声声。几个值夜太监在外面困得东倒西歪,有的干脆躲到一边,蹲在树根打瞌睡,连给皇上送茶的宫女也困得在打晃,端着方盘,茶都泼洒出来了。
太监、宫女们没想到,司礼监掌印太监宁福来了,他一路走一路踢,把偷懒睡觉的小太监们全踢了起来,个个垂手侍立,不敢偷闲。
宁福一直走上殿来,皇上发现了他,就问:“是你值夜吗?”
宁福说:“回皇上,不是。”
朱允炆说,那怎么不去睡?都过了子时了。
宁福很会说话,皇上都这么废寝忘食的,当奴才的还不该学学吗?
朱允炆喝了一口茶,提朱笔刚要写字,宁福奏道,北平燕王府的长史葛诚派人来了。
朱允炆立刻长了精神,急忙问:“有什么动静吗?”
宁福递上一封信,朱允炆拆开看过,皱起了眉头,这封信几乎可以用“燕王府平安无事”来概括,朱允炆感到奇怪,从前几次,无论书面还是口头,葛诚都是密报燕王有异举的,这次怎么相反?说燕王府风平浪静,根本没打造什么武器。也与专程赶回南京奏报的徐辉祖的情报刚好相反,这是怎么回事?
宁福相信葛诚不会欺君的。
朱允炆哼了一声,那么,徐辉祖会欺君吗?
宁福连忙补正,魏国公就更不会了。
情报何以大相径庭至此?朱允炆深感不解、奇怪,真是扑朔迷离呀,一时难辨真伪。难道葛诚送来的是假情报?还是让人掉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