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福说,在北平城里,不到处都是皇上的人吗?怎么一个个这么废物,连个准信也弄不来!朱允炆想,这正说明对手很不寻常啊!这一下,朱允炆更睡不着觉了。
要安全就得走小路
用昼伏夜出来形容朱棣都不恰当,他有时不分昼夜都在赶路,全没规律。他就怕被人掌握他的规律。他逃出南京,有如逃出樊篱的感觉,与意气风发进京时判若两人。他总觉得朱允炆会后悔,会派兵来追杀他。道衍嘲笑他草木皆兵,他却说宁可把局势看成风声鹤唳。
这天朝霞刚起,朱棣一行就匆匆上路了,昨夜在一个村庄民居中借宿,仅睡了两个时辰。
朱棣从大路上叉过去,带头走上一条荆棘小路。郑和不禁皱起了眉头,怎么大路不走,偏走小路呢?
骑着黑毛驴的道衍阴阳怪气地说:“小路近啊。”
郑和可看不出,绕来绕去的,尽走冤枉路。在他看来,堂堂燕王回封地,一路上所过府县,哪个地方官不赶着巴结、款待,可朱棣怪,谁也不惊动,甚至隐姓埋名,怕什么?郑和不懂。
朱棣不理他,也无须让郑和懂,只顾与道衍并辔而行,边走边聊。朱棣总有一种预感,说不定什么时候朝廷后悔了会追下来,所以必须神出鬼没才安全。
道衍本来就为这次进京捏了一把汗,现在却并无太多的担心,南京之行还算好,有惊无险。送上门去,朝廷居然没敢动他,叫朱棣把脉摸准了,他问朱棣,知道是为什么吗?
朱棣不是早说过了吗?幼冲皇帝不愿大开杀戒,他毕竟心软,又见朱棣如此坦诚,他再动手,怕世人抨击,他注重的是人心向背啊。
道衍说,更主要的是,他刚即位不久,他最怕的是天下大乱,那他的建文年号的追求也就付之东流了,求稳和太平盛世的梦幻一直左右着他,也间接救了朱棣。
朱棣笑道:“他这么怕武,那他总会尝到动武的滋味的。”两个人会意地笑起来。
方行子骑着威风的铁乌云在大路上向北疾驰,她的马快,其实距朱棣最多有一天的行程,但一直探寻不到朱棣一行的蛛丝马迹,他们像一摊水,无声无息地蒸发了。
又到了一个大集镇,她找到一家大客栈,下马后进去问店家,燕王殿下的马队过去了吗?店家摇头,说,没见到来呀,进京的时候,可是在小店打过尖,住过一宿的,他想是没回来,过往官人、大商号的人,没有不住他家客店的。
方行子皱了眉头,看看天色已晚,落霞满天,她还想拉马上路,店家劝小官人在他这歇一晚上吧,再赶路,怕要错过宿头了。
方行子只好把缰绳扔给店家。
此时朱棣一行还在赶路。天阴着,刮着风,像要下雨,前面是一座破烂不堪的山神庙,趁着雨没下来,朱棣等人赶到破庙屋檐下来躲雨。
已经走得人困马乏,人一坐在庙前廊下,就都瘫倒了,动都不想动。只有马夫得喂马、饮马,不能偷懒。
朱棣好像永不知疲倦,依旧神采奕奕,其实他是硬撑着,即使走了麦城,也不会在手下人面前表现出半点沮丧。他一坐下就要跟道衍法师下一盘棋。
郑和懒怠从马驮上解行李,就说棋都在行李中,打开太费事了。
朱棣说不用棋子、棋盘,凭心记,不用棋子棋盘一样下。
道衍打了个哈欠:“老衲只好奉陪了。怎么下法?从头来?”
朱棣说:“不,接昨天的残棋。”随从们在庙前台阶上席地而坐,拿出有锅盖那么大的厚锅盔,分吃着干粮,好奇地看他二人凭空下棋。
道衍说,那局残棋,该殿下先走棋。
朱棣半闭着眼睛,说:“我是黑十一拆三,不不,拆三有险,干脆,改走十一飞位。”
道衍懒洋洋地说:“我的白十二才不在太上四十一位上应呢,我在下面夹,留着四十乖四十一位……”说着说着,他已经打起鼾声睡着了,众人皆笑。
朱棣说:“这个懒和尚,真扫兴。”也从别人手中接过一张厚锅盔啃起来。他见众人都打不起精神来,有人连站起来拿锅盔都不肯,央求别人:“好人,递给我一块锅盔呗……”
朱棣就说:“这么懒!好,我给你们讲个锅盔的笑话。”
王爷要讲“笑话”,这可新鲜,大家都竖起耳朵听。
朱棣说,山东人烙锅盔是有名的,听说是成全懒人的。有这么一家人,男人又懒又馋,吃饭都要媳妇喂。有一次,媳妇要回娘家,怕当家的饿坏了,临走前烙了一张大锅盔,中间掏了个洞,套在丈夫脖子上,省得他吃时费事,咬完这边转个个就行了。
有这么懒的人吗?人们已经哧哧地笑开了。
朱棣一点不笑,他说,七天以后,媳妇从娘家回来,你猜怎么着?她男人还是饿死了,倒不是大锅盔不够吃,他只把下巴颏底下的咬吃了,他懒得把大饼转个……
人们哄一声笑开了,道衍也醒了,他说:“快吃吧,别忘了转个。”人们又笑。风停了,雨点密集地下起来,人们都缩到庙里,可大半个庙没了屋顶,同样在下雨。
郑和提来一桶水,先舀了一瓢给朱棣:“殿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烧不了开水了,将就着润润嗓子吧。”
喝了半瓢凉水,朱棣进庙。关羽塑像已成了残废,瘸腿断胳膊,胸前的护心镜没了,露出一团稻草。朱棣和道衍站在关羽像下,望着外面如麻的雨丝,道衍说:“大家太苦了,赶上逃难的了,这哪像堂堂王爷出行!”
朱棣说:“你以为我们不是逃难啊?”道衍又说:“听说一路上所过府县都准备迎接殿下呢,可惜谁也没接到,王爷消失了。”
朱棣说:“这里离济南府不远了,到铁铉那歇歇脚,如何?”
道衍很觉奇怪,说:“这回殿下就不怕招摇了吗?”
朱棣也觉得大家太疲惫了,应当休整一下。他决定,只在铁铉府上悄悄地住两天,谁也不惊动,歇过来马上上路,很快就到家了。
道衍并不踏实,铁铉可靠吗?
朱棣有七分把握地说:“应该可靠。”
道衍提醒他,去年燕王送他的那颗大东珠,他可是给殿下退回来了。这说明铁铉并不愿上他的船,道衍客气地隐去了那个“贼”字。
朱棣并不生气,反而诙谐地说,谢谢法师没说他的船是贼船。朱棣以为退还东珠并不说明什么。原是这礼物太重,吓住了他。朱棣自信看不错人的,他请道衍勿疑,并且请他去打前站,天一放晴就走,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觉。
朱棣没看错这个人
山东布政使司参政铁铉的宅子在大明湖后身,幽深的院内,林木蓊蔚,蝉鸣震耳。他家墙角有一块水面不大的天然湖,水里不断冒小水泡,像一串银链,那是珍珠泉,这在半城泉水的济南来说,并不稀罕。
后院阴凉的大桧树下,孟泉林正和徒弟铁凤一招一式地比武,孟泉林使刀,步步进逼,铁凤使长枪,一边招架一边伺机寻找破绽,就在孟泉林凶猛地以天王盖地刀法凌空劈下时,铁凤向左一闪,从下往上一搠,险些刺中孟泉林,他来了个就地十八滚,勉强躲过,站起来说:“你这黑虎掏心来得好凶啊,差点中了你的招。”
铁凤笑问师傅,她现在的武艺可以和行子姐姐一比高低了吗?
“各有千秋。”孟泉林说。两个人坐到大树下,倒了凉茶喝着。这时铁铉笑盈盈地从前院转过来,说:“你们两个练得很辛苦啊,收了吧,洗一洗,有件事情想麻烦孟先生。”
铁凤问:“爹,什么事呀?”
铁铉说,他去年在灵岩寺许过一个愿,今年该捐二十两银子给庙上,这是不能失信于神灵的,他这几天衙门里事多,走不开,想请他们俩代他去上上香,把捐银送给庙里。
虽是善事,铁凤有点嫌远,灵岩寺不是在长清县境吗?好远啊。她从没去过。
说起天下名山古刹,曾经出过家的孟泉林如数家珍,他说灵岩寺那可是一座名刹,塔林尤为壮观,与天台国清寺、南京栖霞寺、江陵玉泉寺齐名,并称为天下寺院四绝呢。
铁凤笑道:“一说起寺庙,孟师傅就来劲了,如数家珍,这灵岩寺你也去云游过吗?”
孟泉林也在灵岩寺挂过单,听过云游到那里的五台山大法师参禅讲学。铁凤被师傅勾起了兴致,也就鼓动孟泉林替父亲走一趟灵岩寺,她在家早待腻了。
铁铉玩笑地说,孟师傅教枪棒则可,别再教下去,把我女儿也度化到佛门去呀。
铁凤说:“爹你别害怕。那得有根基、有造化才行,我的凡根未了啊。”停了一下,她又说:“那我们收拾收拾,明早上路。”
铁铉却说不能等明天,马上得走。到灵岩寺百八十里的路程呢,明天起程,当天赶不到的。
让他们贪黑赶路,这可有点强人所难,什么大不了的急事呀。铁凤撅起嘴不乐意,既然急,那你事前怎么不早说呀,还是心不诚。
自从住进铁府,铁铉待孟泉林如西席贵宾,从没张口求过他,这点小事再推三阻四,不是太不仗义了吗?他二话不说,答应今个走,早走晚走一样,贪黑赶路凉快,还说让铁凤去见识见识灵岩寺的塔林,挺有意思。铁凤只好顺从,铁铉这才放心,叫管家包了银子送来,他急匆匆地往前面去了。
铁铉赶回第二进院子客厅,原来是道衍和尚坐在那里安闲地喝茶呢。铁凤牵马路过窗下,看见一个和尚坐在里面,就问从客厅里出来的丫环,这个和尚就是灵岩寺的吧?
丫环也说不准,不是护国寺,就是灵岩寺的,要不就是千佛寺的。
铁凤嘲笑那丫环,你还能报出几个庙名啊!她很奇怪,父亲一边让他们代他去还愿,一边又在家接待和尚,父亲怎么忽然有了佛缘了呢?
孟泉林说,令尊大人可能是有高人点化,大彻大悟了。
铁凤不信。她问孟泉林,不去会会这和尚参参禅啊?
孟泉林着急赶路,就说,他这半路出家的人,没念过几本经,一参禅就得出乖露丑,他最怕见道衍长老,就如同顽劣学生怕见老师差不多,他说还是免了吧。铁凤忍不住直乐。
他师徒二人走后,天色渐晚,晚炊的烟雾笼罩济南城的薄暮时分,铁铉带家仆亲自打开后门,放朱棣一行人马悄然从后角门进入府中。铁铉要跪下去行大礼,朱棣双手拖住他,很亲切地说:“我不是以藩王身份来见你的,我也没把你当成山东参政。我只是你一个朋友,来叨扰一顿饭吃。”话说得很朴实、诚恳,样子像故友重逢。
铁铉一边与他同行,一边说:“殿下这么说,下官可不敢当。”
朱棣说:“又来了!不要一口一个下官。我朱棣也应该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啊。我讨厌现在的地位,连朋友都对我仰视,谁肯真心待我!”
铁铉说,难怪有人说殿下是当今的信陵君、孟尝君。很多怀才不遇的人都愿投到殿下门下,得到荫庇。
朱棣摇摇手,请铁公千万别这么说,他都害怕了。
铁铉说,礼贤下士是好名声啊,何惧之有?
朱棣耿耿于怀地说,世上很难做人啊,你说你礼贤下士,可有人密告到朝廷,说你私招死士,藏污纳垢,这不是说我在准备谋反了吗?
铁铉说,是黑是白,天下自有公论,殿下倒不必在意。
他们已来到客厅门口,道衍在台阶下稽首相迎。朱棣进门前,说他只有一个要求,他想安静一点,闭门谢客,任何人都不见。
从他秘密潜入济南的举动,铁铉就明白他的心理了。更何况,道衍法师也已经关照过了。铁铉想过,朱棣这样潜踪匿迹地北归,一定是与朝廷闹僵了。铁铉没有得到皇上旨意,他不能不依礼接待朱棣,何况朱棣历来敬重他。这是公事公办,只要朱棣没削去封爵,他还是王爷。但铁铉做人有他的准则,他也不会与朱棣靠得太近。
铁铉随即对管家吩咐说,告诉门上,燕王在府上的日子,官客私客一律谢绝,就说老爷外出了,两天后回来。
管家答应后自去。朱棣满意地说:“谢谢,让你为难了。”
老虎不会想当猫的
灵岩寺背后有一座拔地而起的灰白色大山,就像从天外飞来的一扇巨大的石屏风,壁立千仞,这大概就是灵岩名字的由来。它给古老的灵岩寺增添了雄奇、空灵的色彩。
号称中国四大塔林之一的灵岩寺塔林也果然与众不同,不亲眼来看,你想象不到和尚坐化后是怎样在瓮中塔里长眠的。
孟泉林和铁凤在栉比鳞次的塔林里走动着、观览着。
铁凤望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和尚坟,觉得奇怪,怎么外表有这么大差异呢?有钟形的,也有鼓形的。
孟泉林告诉她,这是有不同讲究的,早晨坐化的和尚,墓的形状就是钟形的,晚上坐化,必是鼓形的。
聪颖的铁凤立刻明白了,这必是取晨钟暮鼓之意。
孟泉林说:“正是。”
两人向前走着,孟泉林突然说:“你没发觉你父亲对我们撒了谎吗?”他这种感觉,是方才向灵岩寺方丈替铁铉捐银子时产生的。
当时铁凤也有同感,是呀,方丈一见他们拿出二十两银子,好像挺吃惊,甚至说到铁铉的名字,他都有陌生感。也就是说,有可能她父亲并没来灵岩寺许过愿。
铁凤不好说父亲撒谎,她争辩说,那方丈倒也把银子收下了。
孟泉林说:“这话说的,白给我送银子,我也照收不误啊,没听人说吗?出家人不贪财,越多越好啊!”
铁凤哈哈大笑,她说师傅也算是出家人,这么糟践和尚,小心遭报应。孟泉林说他属于能出世更能入世的和尚,天上人间两不管,佛不管他,皇上也管不了他。
铁凤说,那你可是齐天大圣了。他说出的怀疑,加重了铁凤的疑惑,父亲确实好像是有意把他们支走,难道是有什么事背着他们吗?
“不是我们。”孟泉林说,可能只是背着他,铁凤是他女儿,只有孟泉林是外人啊。
铁凤说:“不至于吧?我们家没把你当外人吧?”她怎么也想不出,家里出了什么事,值得父亲这样小心翼翼。
铁铉家这时正热闹,天虽晚了,也得让这些饥肠辘辘的人饱餐一顿啊。铁铉夫人亲自在厨房里坐镇,很快就四凉八热地上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