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转水转
方行子和孟泉林一行既像落荒而走的逃难者,又像背负使命的专使,离了通州,虽已脱离了危险,这几天一直在急匆匆地赶路,天气炎热难当,田地禾苗叶子都打卷了,知了在树上拼命聒噪,蝉鸣震耳。
他们走得人困马乏,只见前面乡间道旁有个简陋的茶水棚,木棍支撑,茅草苫顶,但那坐在泥炉上吱吱叫着的铜茶壶却太吸引人了,方行子走到大轿旁对徐辉祖说:“国公爷,这儿有个茶棚,喝口茶润润嗓子吧,大家的嗓子都干得快冒烟了。”
徐辉祖说:“行啊,又赶了二十多里路了,大家也都累了。”
于是这行人马向茶水棚走来,一对农家老夫妇笑着上来揽客,老头说:“喝碗茶再赶路吧,翻过山去才有人家,上点水才有劲走路。”
孟泉林吩咐老人家上茶,有多少人上多少碗。
老头说:“好咧,上茶咧。”抓了一把茶叶末子,投到长嘴大铜壶里,提起开水壶,在铜壶里冲了开水。老妇人蹲下去拉风箱烧茶炉,老头则用粗瓷碗给大家斟茶,白杨木长桌上摆了一大溜粗瓷海碗。
方行子扶着徐辉祖走出轿子,坐到长桌前,徐辉祖确实渴了,用一只手端起碗一口气喝干。方行子喝了一口直皱眉头,她问:“老人家,你这是什么茶呀?”
老头说:“我说是碧螺春、老君眉,姑娘信吗?实说吧,茶叶末子,沏上有色,比白水强,解渴就是了,我这茶专给路边行人喝的,挑担的小贩、走方的和尚、逃荒的……有几个能喝得起好茶呀?”
徐辉祖听了,反倒夸他说得实在。他现在喝这茶,比西湖龙井都好喝。拉风箱的老婆子插了一句:“皇上渴上三天,喝我这茶,也得封个茶状元什么的。”
老头瞪了她一眼:“蠢婆子,怎么胡说呢?皇上怎么能渴三天?皇上天天喝琼浆玉液呀。”老头打量着这些人,说:“看你们这打扮、派头,这老爷子官不小吧?”方行子指着徐辉祖,笑着让他猜,看这位老爷有几品?老婆子抢着猜,看官人这面相好,天庭饱满、地阔方圆,官儿小不了,至少是七品县太爷。人们哄笑起来,方行子乐得喷了茶。
一个卫士过来给徐辉祖打扇子,徐辉祖看看天,对方行子、孟泉林说:“我又不能骑马,拖累你们,何时才能到京?我看这样吧,你们俩留下一个陪我慢慢走,一个快马加鞭,星夜回京,递奏疏,向皇上奏报北平所发生的一切。”
方行子也觉得这样最好。现在这么赶,国公爷实在受不了,连换药都不及时。如果不急着赶路,所过府县都会有照应,能少遭些罪。
孟泉林说:“行,那就分开。”
方行子问孟泉林,愿留下陪国公爷还是先回南京报信?
孟泉林说:“你是宫中侍卫,我是草民一个,还是你先走,我护着国公爷慢慢走吧。”方行子说:“也好。”
孟泉林嘱咐她,路过济南,别忘了到你姑父家去一趟。他们把铁凤陷在燕王府,现在又离她远去,心里很难过。
方行子虽也难过、自责,也觉得朱棣说的是实话,他不会伤害铁凤的。为笼络结交姑父铁铉,他肯把传世之宝给他,足见他渴望人才之切,他怎肯害他女儿,坏了自己的名声呢。孟泉林说:“说的也是。”
方行子知道师傅心情不好,一路上闷闷不乐,本来有机会杀掉仇人,为了保国公爷的命,不得不又一次放弃。她临行前劝她师傅,古人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山不转水转,报仇雪恨总还有机会的。
拿女儿换军心
朱棣从外面回到府里来,听说徐王妃正带着宫女、太监在地道里搬运辎重、物资,粮食、还有武器,就直接找上来。只见她们个个汗流满面,徐王妃也扛着袋子装车。
朱棣很感动,他说:“王妃成了我的梁红玉了。”
徐王妃一笑,她说:“梁红玉可是能跨马征战的,我不过是扛扛粮食袋子而已。”朱棣摘下头盔,替徐王妃擦汗。徐王妃叫宫女端来一盏燕窝粥,说:“喝点燕窝粥吧,你又亲自上阵了?”
朱棣喝了一口说,他不身先士卒,谁肯卖命?
徐王妃说:“听说东面通州都扫清了?”
朱棣说,也有坏消息,西北方又告急了,丘福入城后,官军余瑱占了居庸关,这对燕军很不利。徐王妃多少有些奇怪,这几天,朱棣一直重点经略北方,却不忙着向南打,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朱棣有他的谋略,后院不稳,万一失利,连退路都没有了。居庸关历来被称为“百夫镇守,万夫莫窥”的险关,两侧山峰陡峭,地势险要,走出关沟南端的南口,就是一马平川,可长驱直入进逼北平,不拿下居庸关,就好像一个人家的后院落入贼盗之手,此时若不趁锐气夺到手,以后就更加困难了。
徐王妃说:“你又想亲自领兵?”
朱棣想让高煦去。他冷眼旁观,高煦是一员猛将,应给他个建功立业机会。徐王妃当然高兴,她觉得,那也要有人帮扶才行,他毕竟才出茅庐,让人不放心。朱棣以自己为例,像高煦这个年龄,他早已独自挂帅征北了。他是有意放朱高煦单飞的,如果派道衍或张玉与他同征,即使得胜,人家也会把功劳记在道衍、张玉身上。他必须有一次独占全功的机会。徐王妃点了点头,佩服朱棣用心良苦。
说到张玉,徐王妃很担心,他现在在战场上,分不开身,一条肠子打仗,顾不了许多了,一旦下来,知道朱棣又反悔了,不同意把铁凤嫁他,那岂不是惹他恼怒吗?现在是用人之际,这样做,得不偿失吧?
朱棣也是进退两难,他既要笼络部将,又不能伤了读书人,徐王妃担心的不是没道理,朱棣这几天一直在想,应该怎么办,才能两全其美?他倒想出了一个主意,正不知怎样张口,不想王妃先提出来了,正好,他说要和王妃商量这件事呢。
徐王妃很看好张玉,认为他挺本分的,勇猛而又心细,从不拈花惹草,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个女人,又不允许,他会伤心的。
朱棣试探地说:“难得你对他有这样的评价。你既认为他是个好人,我倒有个两全齐美的主意。”
“说呀,什么好主意?”徐王妃追问。
朱棣笑笑,说:“不过,你别生气才好。”
徐王妃很感奇怪,朱棣从来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啊!给张玉找媳妇,是好事,她会生什么气?
朱棣说:“假如让张玉做你的东床佳婿,你看如何?”
徐王妃大惊,惊得瞪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朱棣又没信心了,他说:“你看,还是生气了吧?”
徐王妃好歹回过神来说:“这不是生气的事。亏你怎么想得出来,咱的小郡主才十四岁,你就打她的主意了?”
朱棣说:“十四岁也不算小了,可先下定,不急于成婚嘛。这样,张玉可就是完完全全的自家人了,他当我的郡主佳婿,不比要一个铁凤更会高兴吗?”不知为什么,徐王妃躲到树下哭了起来。
朱棣凑过去,又递上手帕,徐王妃不接,扭过头去,朱棣叹口气,知道她是嫌张玉出身寒微,就开导她,当年太祖高皇帝还讨过饭、当过和尚呢,出身不是更寒微吗?
徐王妃所以伤心,倒不是非要攀高门大户,也不是看不上张玉,她只是觉得,朱棣想这门婚姻时,就不是从女儿的终身幸福出发的,只是他的得失人心,女儿的终身大事,也成了他权谋链条上的一环,她替女儿委屈。朱棣又哄劝她,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有什么不好?假如张玉是个饭桶、是个花花太岁、是个瘸子、瞎子,这样指婚,是不对,可是……徐王妃擦干眼泪说:“我知道我阻挡不了你,你看着办吧。”说罢又去和后宫人一起搬运粮食去了。
朱允炆目瞪口呆
铁铉正在布政使司公堂里批答公文,书办上来说:“铁大人,有人求见。”
铁铉抬起头来,发现方行子已经大步上堂来了。铁铉惊得站了起来,自从方行子“拐”走了他女儿铁凤,一直没音信,夫人天天唠叨,这几天,已听到了北平的一些风声,却又吃不准,正着急呢。
他上下打量着征尘满身的方行子说:“是你?你是从北平来吗?北平到底出了什么事?”方行子讨了一碗凉茶水,咕嘟嘟地喝下去,说,别提了,燕王朱棣反了,杀了张昺、谢贵,扣押了景清,打伤了魏国公,攻占北平九门,很快就要发兵南下了。
铁铉一听,跺足而叹,朱棣果然反了,这真是社稷的不幸啊。这是他预见到了又怕发生的……冷静了一下自己,他问起方行子此行目的。
方行子说他是护卫着魏国公回京上奏,因国公爷受伤,经不得颠簸和过分劳累,走得太慢,让她先行,她特地来姑父家报个信。
铁铉多少有些奇怪,方行子怎么不到家,却直接到衙门来了?姑姑知道了还不生气呀!方行子说:“我不敢去见姑姑……我又实在不敢多停留。”铁铉心里咕咚一沉,为什么怕见姑姑?他马上想到,是凤丫头出了什么事了。方行子点点头,怕他着急,又说也没什么大事。她把和凤儿一起潜入燕王府的过程说了一遍,她说,凤儿虽然陷在里面了,但她不会有什么事的,肯定是有惊无险。为了笼络姑父,朱棣也不会加害于她,可是她怕见姑姑,姑姑难免要哭的。
铁铉沉吟半天,也不强求方行子去见姑姑了,先瞒着她也好,出于对朱棣的了解,铁铉也相信,朱棣不会为难凤丫头的。既然行子丫头公务在身,就让她吃了饭,在衙门的公馆里好好歇息一晚上,马上赶往京城报信吧。方行子答应了一声。北平已经起了烽烟,南京还没有闻到硝烟味。
这天,朱允炆又与方孝孺议论按照西周时代的法理治天下的大事,这是朱允炆登基以来全部注意力之所在,方孝孺当然是始作俑者,他是复古的急先锋,他对朱允炆的影响太大了。
方孝孺又在侃侃而谈,他以为,《周官》法度就是准绳,既然陛下锐意文治,那就必须复古改制。
朱允炆的意思,是恢复二帝三王之治,光把职官名称改用周礼上的名称还不够,要避免贫富悬殊,必须达到人人有田,田各有公,通利趋事,相救相恤的地步,方孝孺提出恢复井田制,群臣反对,好多人觉得好笑,连齐泰、黄子澄都不支持,唯朱允炆认可,觉得不是不可为的。
君臣二人正津津有味地坐而论道,宁福上殿来,说:“启禀圣上,方行子回京来了,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奏报。”
朱允炆看了方孝孺一眼,说:“你并没有提起方行子回来了呀。”
方孝孺说:“臣也是刚听说,大概她是刚到。”
朱允炆并没太在意,他对宁福说:“旅途劳顿,让方行子先回去歇着吧。不必拘礼马上来陛见。”宁福刚要下殿,倒是方孝孺有些不祥的预感,他劝陛下马上召见行子,这几天他心里总是没底,也许北平出了事,行子家都不回,直接上殿,定有要事,还是宣她上来问问的好。
朱允炆想想也是,派她去北平,原是为朱棣而去,她带来的消息,自然也与朱棣有关。朱允炆便说:“那就叫方行子上来吧。”
宁福答应一声下去,少顷,一身征尘的方行子上殿来,衣服十分破旧,积满尘土,路上又伤了风,鼻塞声浊,人也十分消瘦,方孝孺看着心疼。方行子跪在地上叩头说:“臣方行子恭请皇上圣安。”
朱允炆说:“你起来吧,看你又黑又瘦,可见路上太劳累了,像是病了,没什么大事,就先下去歇着吧。”
方行子凄然地说:“朱棣已经起兵造反了,占了北平,又攻下通州,这还不是大事?皇上,臣是陪魏国公回来的,他受了箭伤,不宜快走,特打发臣先行入京奏报。”
朱允炆惊得站了起来:“他真的反了?”
方行子将魏国公的那份奏疏双手奉上。宁福从她手中接过去,交给朱允炆。方行子简要地述说了朱棣以按名册点验属官为由,诱张昺、谢贵、景清三人入燕王府的过程,当她说到朱棣竟敢擅杀大臣张昺、谢贵,把人头挂在旗杆上示众,还扣押了景清时,朱允炆已目瞪口呆,当得知朱棣已攻打北平九门,打出奉天靖难、清君侧的旗号时,他几乎气晕了。
朱允炆的手有些发抖,看过奏折,交给方孝孺,他痛骂朱棣狼子野心,也责难张昺、谢贵真是庸碌之才,手握重兵,又有皇上的密诏,居然上了人家的圈套,连魏国公也无能之至。
方行子为魏国公开脱,如果他不被朱棣暗箭所伤,总有个主心骨,也不至于一败涂地。方孝孺奏请快去找齐泰、黄子澄他们来,他劝陛下勿忧,他称宋忠在怀来的大军足以遏制朱棣,朝廷也可马上调集军队北上,防堵朱棣南犯,小不伤大,疥癣之疾而已。
朱允炆真是后悔莫及,朱棣要叛,是意料中的事,没想到这么快,早知如此,那次他进京朝觐,就不该让他回去。
方孝孺认为,这未尝不是好事。他不反,陛下出于仁爱之心,总是不忍心下手,现在他是自投罗网,天下人都看清了他的面目,他这是自取灭亡。这话对朱允炆多少是个安慰。是呀,这是自作孽不可活。他令宁福快去叫六部、翰詹科道、御史台、都察院各大臣,马上来御前议事。宁福答应一声下殿去了。这时小皇子宫斗在台阶上玩耍,一眼看见了方行子,他忘记了礼仪,快步跑上殿来嚷着:“师傅,你走了这么多天,怎么才回来呀,都想死我了。”
方行子摸了他一下头,小声说:“你先下去,我这里有事,待会儿我去找你。”宫斗任性地说:“不嘛,现在你就跟我走,你走了,我腿上天天绑沙袋,没偷懒,不信,我走一趟轻功给师傅看,有没有长进!”朱允炆训斥道:“怎么这样没规矩?带你的太监呢?”
方行子被宫斗纠缠不过,说:“陛下,那我先带他下殿去了?”
朱允炆说:“宫斗,先别缠着师傅,把他带到你宫里去,叫宫女给他烧上热水,洗了澡,换了衣裳,吃了饭,才好陪你练功啊!”
宫斗高兴了,牵着方行子的手,说:“走吧,师傅,今天留你在宫里吃饭,让皇后给你烧个好菜。”
朱允炆望着方孝孺笑了。
用名士抬高自己的身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