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说谎
朱允炆进入方家客厅前,忽见一妙龄女子一闪,走出了客厅,竟掩面而去,朱允炆除了见到她婀娜多姿的身影,并没看清脸孔,他已经想到可能是方行子了,但方孝孺不给皇上留半点空隙,忙掩饰地说:“皇上请……”
但朱允炆不肯迈步,他问方才那女子是谁?方孝孺支吾搪塞,说他没注意,也许是个丫环吧。朱允炆笑起来:“有人说,天下人没有不说谎的,朕就举方爱卿为例,朕说方孝孺就不会说谎。可今天朕是自打嘴巴了,原来当代大儒方孝孺也说谎啊。”
方孝孺闹了个大红脸,他诚惶诚恐地说:“臣不知何事说了谎。”
朱允炆进了客厅,环顾一下琳琅满目的字画,才落座,他说:“别演戏了,演的人、看的人都很精明,只有朕一个人是傻子。”
方孝孺已明白皇上为何而来了,他站在那里好不尴尬。这时丫环来上茶,朱允炆说:“把你女儿方行子请出来吧,她哪有什么哥哥、弟弟,你们很能瞒天过海呀。”
方孝孺再也无法遮掩了,好在看皇上的温和表情,不像是要认真追究的样子,便也不十分恐惧,但他必须跪下去认错,要说得重一些:“臣有欺君之罪,罪在不赦。”
朱允炆说:“欺君是可以坐牢的,罪在不赦就未免言重了。朕倒觉得挺好玩。快把你女儿请出来呀,朕要见的是女儿装的方行子。”
方孝孺只得出去。刚打起门帘子,方行子已经不请自来了,明眸皓齿,清丽可人,一对笑靥,一双明亮如春水的眼睛含着三分笑意,这就是朝夕侍奉君前的佩剑侍卫吗?皇上几乎看呆了,不禁胡思乱想起来。早知她是个女孩,还叫她当什么侍卫,叫她侍奉起居,批答奏章、秉烛夜读时,有她在旁边,红袖添香夜读书,会平添多少乐趣呀。
方行子粲然一笑,说了声“罪臣给皇上请安”,刚要跪下去,朱允炆不忍,亲自扶起了她。皇上笑着说:“你们看,朕多傻,怎么只有朕看不破你是女儿身呢?”
方行子说皇上这不是傻,而是皇上心纯如水。她说这话一点恭维的意思都没有,是发自内心的。方孝孺也说,己正则不疑天下不正。
父女的话让朱允炆肺腑熨帖,皇上也不拒绝恭维。让他们父女坐下后,朱允炆说:“今朕此来,是为宫斗来看望师傅的,倘不能请回,朕的耳根就不会清净啊。”
方孝孺却以为不妥。这张纸捅破前,怎样都无妨。现在再回去,恐怕就不方便了。朱允炆说:“有什么不方便的!知道这事的没有几个人。”皇上的意思是不捅破这张纸,如果方行子愿意,依然扮男装,御前佩剑侍卫也还可以照当不误。
“谢皇上,我是巴不得的。”方行子真是求之不得。她自幼就不安分,不甘做闺阁中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惜好景不长。
朱允炆说:“这机会朕不是又赐予你了吗?”他以为方行子必定欢呼雀跃呢。皇上却没想到,方行子后来的反应就很冷淡了,她说,什么事都有个缘分,她和小皇子的缘分怕也尽了,皇上应该知道,是皇后识破了她,用一乘小轿把她送出宫来的,她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她的话,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了,皇上容得了她,皇后就未见容得了。方孝孺也明白个中隐情,就附和了女儿,她就不要再去给皇上添麻烦了。朱允炆却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他说来请方行子回宫,并不是他的意思,他相信,小皇子会使皇后改变主意的。他的话很肯定,似乎小皇子是天生凌驾于皇天后土之上的。他这么说过,就要起驾回宫,似乎也不需要有个结论。方家父女也无话可说。
送走了皇上,方孝孺难免对女儿又是一顿埋怨。方行子也不生气,只是嘻嘻地笑,她觉得皇上为请她出山,肯屈尊如此,这太好玩了。
探监
朱允炆的轿子刚进宫门,忽见齐泰、黄子澄在御道旁候着,朱允炆从轿里探出头来问:“你们在等朕?”他的轿子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齐泰和黄子澄在后边跟着他的轿子徐行,齐泰谏道:“是,圣上。国事冗繁,北方举兵,皇上在这种时候还微服出行,臣不敢苟同。”
朱允炆对他的责难很反感,马上堵他说:“太祖高皇帝在日,不管天下大事如何,经常微服私访,朕就不该吗?”
黄子澄斜了齐泰一眼,觉得他多余过问微服出游的事。他赶快奏报大事说:“皇上,柳如烟从北平回来了。”
朱允炆这才叫驻轿,他意识到出大事了。他走出轿子,与两大臣步行。朱允炆问,柳如烟是逃回来的还是充当朱棣的信使?
黄子澄说:“兼而有之吧。他是和一个叫郑和的贴身太监同来的,柳如烟带来了朱棣的上疏和文告。有一件事,圣上也许想不到,据那个小太监讲,文告是景清草拟的。”
朱允炆站住:“这不会吧?”以他对景清的了解,他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啊。齐泰私下里问过柳如烟,他说他看见过朱棣和景清一起商议着写什么,朱棣告诉他是草拟文告,他不敢肯定。
朱允炆还是不信,景清是有名的骨鲠之臣,朱允炆才派他去协助镇抚北方,他这人断不会辜负朝廷的。
齐泰说:“别人说,臣也不信;柳如烟说,不得不信。”
朱允炆问:“为什么?”黄子澄说,景清差一点成了柳如烟的老泰山。柳如烟会给老岳父脸上抹黑吗?朱允炆的脸上刮上了一片阴云。
皇上离开方家后,见方行子又折腾着换上了男装,方孝孺皱着眉头,问她又想去哪儿招摇。方行子说,该给那个倒霉蛋送饭了,她答应过人家,每月初一、十五去探监,让他吃上一顿大荤的菜肴。
方孝孺这才意识到,今个是十五,外面的月亮圆了,他知道,女儿说的那个倒霉蛋就是程济。
刑部大牢里,早已被人遗忘的程济这天显得反常,在牢中洗了头,又招呼牢头再打一盆水来,他还要洗洗脚。
牢头对他一向客气,见他要梳洗打扮,就说:“怎么程大人忽然爱干净了?莫非是……”牢头说,囚犯中,有两种人要好好洗一洗,一是要开释的,回家团圆前,洗尽晦气。
这时方行子提着食盒从走廊走来,程济和牢头都没发现,牢头仍旧贩卖他的“牢经”:第二种啊,就是砍头前夜,好好洗洗涮涮,到阎王爷那里去,当个干净鬼,别惹他老人家烦。
门外的方行子咯咯地乐起来,她一边往里走一边用调侃的语气说,不知程大人是为出狱而洗呢,还是为断头而洗?
程济洗着脚说:“我掐指一算,再有七天,我就到了生死大限了。燕王不反,我断头;燕王一反我自由,不管是哪种结果,我都得好好洗一洗吧。”
方行子往桌上摆酒菜,她让程济猜一猜,他的结局会是哪一种啊?
程济说:“好香,有酒?我猜,燕王已经起刀兵不止一日了。”
方行子说,按约定,他可以活命了。不过,她想,皇上早把程济忘得一干二净了。
程济揩干了脚,坐到桌边香甜地喝酒、吃饭,他说:“那你得提醒皇上啊。你是御前卫士呀。我的命虽不济也是一条命啊。”
“我不是御前侍卫了。”方行子说。
程济望着她,忽然说:“你女扮男装露馅了,是不是?”
方行子笑道:“你真是绝顶聪明啊!”方行子告诉程济放心,指望不上她也没关系,方孝孺还记着他呢,会提醒皇上的。
建文帝兑现诺言
面对群臣,朱允炆显得很焦躁,那口气是指责、训斥的:“你们不说朱棣掀不起大浪,北方之患是疥癣之疾吗?现在可倒好,通州丢了,居庸关陷了,遵化丢了,连大宁也失守了,丧师辱国,朝廷数万大军,竟这样无能,损兵折将!令朕一夕数惊。”
徐辉祖和柳如烟也在群臣中。听见皇上发怒,吊着一只胳膊的徐辉祖出班奏道:“臣有罪,臣甘愿受罚。”
柳如烟为他开脱道:“臣是见证人。如果不是张信偷入燕王府告密,也不至于弄成这样结果。如果不是魏国公受伤,也不会让张昺他们如此轻信,上了当。否则,持密诏抓捕朱棣还不是瓮中捉鳖?”
朱允炆显得很无奈,现在急于要说的已不是追究责任、给谁定罪的事了。这话让徐辉祖大失面子。徐辉祖满面羞愧地退了下去,始终用笏板遮挡着脸。齐泰出班奏道:“臣这里刚刚接到北方奏报,守大宁的陈亨、陈理也都降了朱棣。”
黄子澄说:“朱棣前次上疏,自知师出无名,《祖训》也帮不了他忙。《祖训》里虽有诛杀奸臣,藩王可起兵一说,但又说必须有皇帝密诏方可,所以他想从皇上这里讨到密诏,他不就名正言顺了吗?”
方孝孺说,柳如烟带来的文告,朱棣又露了马脚,矛头所指,不再是奸臣,而是当今天子了。
朱允炆说:“他知道从朕这里讨到密诏是异想天开,他便原形毕露了,他在文告里把朕继位以来所有新政攻讦殆尽,什么朝廷无道,变更祖法,屠戮骨肉,危及社稷……这都成了他谋反的口实。他把自己打扮成救祸图存、誓与奸佞不两立的太祖继承人,他想借此欺骗世人。我们也必须拟发讨贼文告予以痛击。”
方孝孺说,他在文告中煽动各王与他同反,好像不反必被杀,如果追随他打天下,就可同享富贵。他已不光是高喊清君侧了。通篇文告文笔老辣,不知是谁的手笔?
很多人都去看柳如烟。有人甚至问:“不会是柳状元吧?”
柳如烟慌忙说:“皇上明鉴。若是我,我还敢回南京来吗?”朱允炆说:“别乱猜疑了,你们根本想不到,这是景清的手笔。”
果然大臣们全都吃惊不小。朱允炆一直对景清保留着良好的忠臣印象,但三人成虎,特别是有柳如烟的指证后,朱允炆动摇了,气愤了。
他对齐泰说:“朕恨无能,更恨无耻。”随即令齐泰把景清、张信列入罪臣录,马上将留在南京的亲属捕起来,诛三族。
柳如烟没有料到,忙奏道:“皇上,这不过是传闻啊,臣也只是听朱棣一面之词……”
朱允炆已不理睬他了。朱允炆面对朝臣说:“现在不能再以疥癣之疾来看待朱棣了吧?怎么办啊?”
黄子澄表示忧虑,围堵朱逆的种种部署均未奏效,可见朱逆强悍非等闲之辈。如果不能举大军出师北伐,早为防御,河北难保,河北有失,局势将要动荡。
齐泰也说,当务之急,是公开削燕王属籍,把他的弥天大罪公布于天下,同时调遣精兵良将北上讨伐。
大臣暴昭却持相反态度,燕王毕竟有皇叔之尊,逼他没有好处,从前疯道人就有“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的谶语,现在不是应验了吗?还是怀柔为上,天下安定是民之福分。
齐泰愤然抗争道,这叫什么话?叔父就可造反吗?名正则言顺,朱逆现在就是反贼,正了他反贼之名再举国声讨,才能战胜他。
见到刀光剑影了,朱允炆毕竟清醒了,他支持了齐泰说:“说得好。所以酿成今日之祸,都因朕心太软,总是念及王叔们是骨肉,一再迁就。现在他已经举兵谋反了,还能再心慈手软吗?那江山社稷就要倾覆了。”随后他对方孝孺说:“朕决心不与贼共存,要布告天下,兴师伐逆。请方爱卿运如椽大笔,草拟伐燕诏书。”
方孝孺说:“臣遵旨。”
朱允炆又问众臣子,出师北伐,谁可为大将?
徐辉祖奏道,开国元勋中,能服众的老将,怕是只有长兴侯耿炳文了。朱允炆嫌他老气横秋,沉吟着说:“他今年过六十岁了吧?”
耿炳文就在朝班中,闻言,他出班奏道:“臣耿炳文今年六十有五,但还能吃饭,不至于一顿饭去拉三泡稀屎,还能为朝廷打仗。”他是引用古代赵国大将廉颇故事,有人诬蔑廉颇“一饭三遗矢”,说他上不了阵了。大殿里荡起笑声,不敢大笑,都捂住了口。
连朱允炆也撑不住笑出声来。他说:“既如此,朕就命你为征燕大将军,就让大名公主驸马李坚和都督宁忠当你的左右将军吧。”
耿炳文朗声道:“臣遵旨。”
齐泰又建议,除征燕大将军出师外,也必须责令北方各都督、各卫所协同作战,听从耿炳文统一节制。朱允炆也答应下来,要发谕旨,务必造成天罗地网之势。
齐泰说,朝廷可飞檄调发各处军马,安陆侯吴杰、江阴侯吴高、都督佥事耿献、都指挥盛庸、潘忠、杨松、顾成、徐凯、李文、陈晖、平安等部,也都应分路进军北平,造成合围之势。
朱允炆一一准奏,说这样甚好。随即宣布散朝,让大臣们各自去准备。方孝孺突然出班奏道:“圣上,臣请皇上兑现诺言。”
此言一出,不但朱允炆怔住,文武百官莫不惊诧,不知这老夫子又犯了哪股风。朱允炆道:“朕有过什么承诺没有兑现吗?”
方孝孺提醒他说:“陛下还记得四川岳池那个小小的教谕吗?”
朱允炆恍然道:“朕想起来了。他曾口出狂言,断言一年后朱棣必反。是吧?他叫什么了?”方孝孺说:“他叫程济,当时皇上要将他立即斩首,程济请求缓刑一年,如一年后朱棣不反,愿伏法。现在一年之期未到,距程济预言之日尚有六天,而朱棣已举反旗,皇上看……”
朱允炆站了起来,说:“多谢方爱卿提醒。程济虽是小官,却是大忠,就烦方爱卿到刑部大牢里接他出来,朕要见他。”
方孝孺说:“谢皇上,我也替程济谢过皇上。”
小官有大聪明
朱允炆吃饭时吃吃停停,不时地望着远处不知想什么。马皇后给他夹了点菜,劝说着:“皇上龙体要紧,不必过于忧心。既然派老将耿炳文出马,率大军前去进剿,这是倾天下之力呀,朱棣能有多大力量,一定是马到成功。”
小皇子先吃完了,太监递上手巾给他擦手,宫斗说:“父皇说话一言九鼎,可答应我的事还没办呢。”
朱允炆敏感地看了马皇后一眼,故意说:“什么事呀,朕对你有过什么承诺吗?”
宫斗说:“怎么没有?你不是答应把我师傅再请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