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马皇后急欲回避的话题,她马上说:“吃完饭快到外面玩去吧。”宫斗缠着朱允炆,赖着不肯走,朱允炆向他努嘴,示意他找马皇后,马皇后看在眼里,装看不见。
宫斗便过去缠着马皇后说:“我知道,这事并不怪父皇,是娘把师傅给赶出宫的,那我就冲娘要人。”
马皇后无奈,只得说:“你先出去玩,回头给你找回来就是了。”宫斗这才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朱允炆剔着牙,说:“这可是你答应宫斗的。”
马皇后也不吃了,漱了口说:“这不正合皇上意吗?”
朱允炆说:“朕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呀。”
马皇后说:“皇上给宫斗使眼色,别以为我没看见。”朱允炆嘿嘿地笑了。马皇后问:“进来可以,是穿男装还是女装啊?”
朱允炆愣了一下:“你说了算。”
马皇后揶揄地笑着说:“皇上一定更喜欢看她穿女儿装了,那就改装进宫吧。”朱允炆说:“不好。后宫人以及大臣们都看惯了方行子穿男装,忽然变成女的,这传出去不成笑谈了吗?”
马皇后说:“皇上才想到这一层啊?我不是成心和皇上过不去,我是怕天长日久露了马脚,成了宫中丑闻,对皇上就不好了,才请她出宫的。我知道,皇上特别喜欢她……那还不如名正言顺地纳为妃子。”
朱允炆说:“这是哪里话!朕此前从没看出方行子是女流,要纳妃,又是从何谈起呢。”
马皇后并不相信,她一眼就看出方行子是个女子,方行子天天不离皇上左右,皇上会闻不到一点脂粉气?
朱允炆有些不耐烦了,他说:“你实在不愿让她回来,就算了,宫斗也不过哭闹几天而已,别再拐弯抹角地说这事了。”
马皇后说:“这臣妾可不敢,皇上好不容易看中一个侍卫,却让我给赶走了,我不成后宫母老虎了?我可不担这个恶名。那我就叫宁福传旨,还让方行子以男装入宫吧。”
朱允炆不置可否地站起来,马皇后问他夜里是不是还要去殿上办事?朱允炆说:“朱棣这一反,弄不好就天下大乱,朕寝食难安啊。”
马皇后说:“谋反必不得人心。臣妾以为这倒是好事。他离败亡不远了。”朱允炆说:“有人谋反,怎么倒成了好事?”
马皇后说,这就像脓疱一样,鼓出头,流出脓来,也就快好了。
朱允炆说,“也说的是,早有人说,他迟早必反,早反比晚反好,早铲除早放心。”马皇后说:“皇上不是委派了老将耿炳文挂帅出征了吗?天人协力,上下同心,皇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一说,朱允炆脸上有了笑容。他说起了值得感叹的旧事,去年有一个胆大狂徒,才是一个县里管生员的教谕,品级不入流,他居然斗胆上疏,言一年内燕王必反,让朕早早除掉,以绝后患。
马皇后说,品级不在高低,不是不幸被这个小人物言中了吗?
朱允炆说,幸亏朕当时没有杀他,而是押在牢中了,到今天还有个补救机会。当年被太祖皇帝杀掉的叶伯巨就没有程济这么幸运了。
马皇后却不知道叶伯巨是谁。
“也是个小官。”朱允炆说,当年太祖皇帝分封诸子为王,叶伯巨反对,他说,晋朝八王之乱的教训就在昨天,这是为天下埋下了隐患,久后必自食恶果,这下子惹得太祖高皇帝大发雷霆万钧之怒,骂他是离间皇上的骨肉,甚至要抓来亲手射死他。如果当年太祖高皇帝冷静一些,听听这逆耳忠言,也许他今天就不必面对朱棣造反的困扰了。
马皇后问,那这姓程的现在哪里呀?依她的意思,这是应该大加褒奖的人。朱允炆感慨地说:“在狱中。若不是方孝孺提醒朕,朕早把他忘了。”说到这里,他突发奇想,他想到刑部大牢走一趟。
马皇后很吃惊,皇上去那种地方?
朱允炆很有几分得意,恐怕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去过牢中吧?他要破个例,亲自接那程济出来,也算是他的愧悔吧。
马皇后很赞成,这必是千古流传的美谈。皇上自登大位以来,就倡导仁孝,图文治,这固然好,但会不会适得其反呢?太祖高皇帝以威猛严峻之法治国,一样有太平盛世呀。
朱允炆说都对,都好,此一时彼一时呀。
吃了一年猪食,换来军师之位
刑部大牢里,程济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停当,穿戴整齐,然后坐在床上,如同和尚打坐一样。
方行子这次来探监,又是男装了,她说:“你就这么静等啊?万一大赦令不来呢?皇上操心的事万万千,说不定就把你给忘了呢。”
程济坚信,即使皇上忘了,令尊大人必不会遗忘的。上次探访,方行子不也这么说的吗?话音刚落,忽然外面骚动起来。好多牢子跑动起来,扫地的、洒水的、点熏香的、喷花露水的……忙得团团转。
方行子觉得奇怪,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汤浇蚁穴似的。程济笑嘻嘻地说,救他出苦海的活菩萨到了。
只见先有刑部侍郎、郎中、员外郎和主事一拨刑部大员到来,接着是提着宫灯的太监执事,随后是护卫,再后才是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和刑部尚书暴昭等大员簇拥着朱允炆进了牢房长廊。
皇上光临这人间最黑暗的地方,亘古无有,怎能不轰动?狱中大小管事的齐刷刷跪接,一片山呼万岁声。牢里犯人都挤到栏杆前看热闹,皇上什么样,他们各有各的想象,不会雷同,今个皇上真来了,而且是来到人间最龌龊的地方,这是牢头、牢子们想不到的,都想见识见识。
朱允炆环顾黑漆漆的狱墙,不断地皱着眉头,狱中的气味真难闻。在刑部侍郎引导下,朱允炆一直来到已敞开大门的程济牢房前。
程济一见皇上驾到,立刻从床上滚下来,跪下说:“罪臣程济恭请圣安。”皇上说:“你起来吧,你何罪之有啊!”他发现程济衣服又新又干净,便问暴昭,刑部大牢里的囚犯都穿得这么体面吗?暴昭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回答。
倒是程济奏道,这是方侍卫给他拿来换上的。平时,如不是方家父女照顾,他也必定与别的囚犯一样,穿破烂囚衣,吃猪狗食。他从铺下拿出一本写满字的本子,呈上说,牢中吃犯人、索要贿赂,以犯人制犯人,诬陷好人,袒护败类,贪赃枉法,一切人间丑事,这里应有尽有,人间闻所未闻的,这里也有。他本人没白坐一年牢,已将这乌七八糟的事全写下来了,供皇上有闲时一览。皇上随便翻了几页,看了那些刑部大员一眼,人人都面如土色。
朱允炆说:“很好,你虽身处逆境,仍不忘为社稷尽力,朕欣慰有你这样的诤臣。这一年让你吃苦了,还有六天,就是你与朕打赌的期限。你赢了,你赢的只是你的一条命,朕输得却很惨,不得不忍受遍地烽火的痛苦。”程济说他其实并不愿意赢,这代价太大了,可他若输了,他的命就没了,请皇上谅解。
朱允炆说:“看见你在牢中过了一年还这么健朗,朕很欣慰。”
程济从灯影里拉出方行子说:“如果没有她,我早瘐死狱中了。方侍卫说是奉圣上之命来优待我的,臣感恩不尽。”
朱允炆这才发现方行子先他而来,她又是一身男装了,朱允炆十分意外,他深情地看了方行子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了。
朱允炆说:“程爱卿,朕已进你为翰林院编修。又让耿炳文挂征燕大将军印刻日出征,想让你随军出征,不知你是否愿意。”
程济说:“我可不会打仗啊。”
朱允炆说:“不要你上阵,运筹帷幄就行了。你充任耿炳文的军师,护卫诸将北征。”
程济显然毫无思想准备,怔了一下,又观察大臣们的反应后才趴下去叩头:“臣谢恩领旨,只怕臣不是这块料,耽误了大事……”
齐泰说:“好在耿炳文是一员文武兼备的宿将,你不过随军历练历练而已,不必紧张。”
程济爬起来说:“这臣就稍感轻松了。”
程济谏劝方孝孺
圣旨一下,南京景清的宅第立即被锦衣卫士兵包围了,张信老小都在北平,南京旧居不过是空巢,对他虽也有诛灭三族之令,却是鞭长莫及了。景府祸从天降,男女老幼,不分主仆,所有的人都被押到院子里,按图索骥,亲戚也陆续抓到,圈到一起,几进院子里一片啼哭声。士兵们正在钉门查封财物。
是柳如烟把这消息透露给景展翼的,景展翼疯了一样跑出方府,直奔她一直没敢回的家。柳如烟死活拦挡不住,只好紧紧跟着,他怕有人认出景展翼,那不是自投罗网了吗?
柳如烟好歹在景府大门外追上了她,把她拖住,他们杂在围观者中间,景展翼流着泪,看着亲人们被绳子捆绑着,正鱼贯押解出府,她看见了白发苍苍的祖父,他本来在乡村颐养天年,也不能幸免。还有伯父、叔叔、伯母、婶娘,她也看到了姑姑、姨父和外祖母,还有表弟、表妹、侄女、外甥……景府内外哭声震天。
围观者越来越多,有感叹官场风云难测的,也有替景家抱不平的。人群中有各种议论:“这是犯了谋反罪呀。”“听说景御史投了燕王朱棣。”“这些人都要杀头吧?”“杀头便宜了,皇上心软,没有诛灭九族,这才杀三族。”“杀三族就这么一大串,若是株连九族,还不得摆满一条街呀?”“当官有啥好,登得高跌得重……”
听着这些刺心的议论,柳如烟想拉景展翼退出来,他劝景展翼赶快离开,万一有人指认出她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景展翼不肯走,她说:“全家人都遭难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我跟他们一起去。”说着真的往前跑,柳如烟急得拼命拉也拉不住,急出一头汗来。就在这紧急关头,方行子骑马赶到,她仍是男装,她跳下马,冲过来,扯住景展翼,不由分说,啪啪打了她两个耳光,厉声说:“你这个疯丫头,到处找不着你,跑这看热闹来了。”
这两巴掌打得周围的人都发愣,柳如烟却舒了一口气。
不等景展翼反应过来,方行子拦腰抱住她,送上马背,自己从后面跳上去,打马飞奔而去。回到方家客厅,景展翼不吃不喝也不睡,一直坐在那里以泪洗面。方行子和柳如烟在一旁陪她,不停地解劝。
柳如烟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皇上震怒,谁也无法挽回,你既已逃脱,还飞蛾扑火,不是太傻了吗?
景展翼觉得这是天大的冤案,她至死不相信,她父亲会是没有操守的人。柳如烟也说冤枉,可这是来自朝廷的冤案,谁能翻?君命如山啊,谁能力挽狂澜?病急乱投医,景展翼忽然央求方行子说:“你在皇上那有面子,你去求求皇上吧。”
柳如烟没吭声,他明知这不可能,是给方行子出难题。却不料,方行子竟慨然应允。她说:“也许有一线生机,不过,我一个人的面子还不够大,我要和景展翼一起进宫去面圣。”
“我?”景展翼愣了,她说,“我是该杀之人啊,还能去求情?”
柳如烟也感到这太荒唐了,她去了,只能是火上浇油,于事无补。
方行子说:“你们没有我了解皇上。你知道吗?你画的那幅群虎图一直挂在皇上的谨身殿上。”说明景展翼在皇上心中是有位置的。
方行子接着说:“按宫里的规矩,每隔两个月,御用监就会把各宫、各殿所摆设的围屏、紫檀、象牙、乌木螺甸玩器、字画都换一茬,唯有这幅群虎图皇上一直不让换,而且我看见他有好几次站在画前良久地沉思。”柳如烟有点动心:“那不妨试试。”
方行子说:“你们别操心了,听我安排,我马上进宫去,再晚了就人头落地了。”她决定单枪匹马地先去闯一下。
与此同时,方孝孺正在方家书房陪来访的程济说话。精神抖擞的程济今非昔比了,他是来谢方家父女救命之恩的,他说大难不死,能有今天,全是老师仗义执言,活命之恩啊。
方孝孺说,皇上毕竟仁慈肯纳谏,这若是太祖高皇帝,他早没命了,叶伯巨死得冤不冤。接着嘱咐他说,皇上对程济很破格了,用他这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当耿炳文的军师,真是想不到,愿他好自为之,别辜负了皇恩。程济仔细地看过朱棣的文告,也看过皇上的讨伐檄文,他觉得有些隐忧。
方孝孺笑道,文字优劣不足以得天下,平叛打仗要靠军队。
程济说:“人心更重要啊。老师恕我直言,我看朱棣的文告写得大气磅礴,具有煽惑人心的功效,他本无理,却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很值得人同情,不明真相的人容易倒向他。”方孝孺不以为然,谎言岂能掩盖法理。程济接着说:“皇上的讨伐檄文,文字工整,引经据典,文采更自不必说了,学生一眼即可认出是老师文笔。”方孝孺听出他好像不以为然,就叫他不妨直说。
程济说:“那我就不揣冒昧了,我说的缺陷并不是老师的,而是与当今天子所行的治国之策是一脉相承的。”
皇上的治国之策如有失误,方孝孺承认,也是他的责任。
程济便侃侃而谈。在他看来,檄文应是言辞犀利的战表,是讨伐其滔天大罪的号令,可这一篇,却成了辩冤词,通篇充满了“骨肉至亲”“亲亲怀旧”之类的词,对皇上削藩一举都不够理直气壮。好像有短处在朱棣之手。程济以为手太软、心太慈,而朝廷与朱棣之争,已不是家长里短的叔侄之争,这是在动刀动枪,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呀。
方孝孺受到了震动,后生可畏呀。他说:“也许你是对的。方行子就说过,秀才治国会越治越乱。”
程济趁机举一反三,劝老师别把皇上一味地往尧舜、周公那里引,后人除了在周礼上看到古时所谓盛世的描绘,别无证据,程济甚至疑心那是怀有理想的文人编出来的。即使有过,像井田制,今天搬了来也不适用了。方孝孺一向谦和的笑容不见了,让他生气、失态本来很难,但他今天认真生气了。他什么都能接受,唯独你否定周公之治,是他不能容忍的。他竟不顾礼貌,拂袖而去。
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