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快要过年了,邺城却突然下起雨来。雨势不大,却让处于隆冬的邺城多了几丝寒意。颜素问觉得屋里闷,裹了厚厚的衣裳,拿了卷医案坐在廊下一页一页读着。
偶有雨丝越过廊檐,打在她的脸上,身上,甚至是医案上,她却只专注于医案本身的内容,对这些并未察觉。
“这么冷的天,二小姐怎么窝在这看书。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屋里给二小姐拿个大氅过来,要厚实的那种。”
颜素问正在看一例伤寒误诊的病例,听到声音,将埋在医案里的头抬了起来。
今日来的,竟是位稀客。
“谢姨娘。”
“我平日里极少出门,今日去百福堂探望来太太,路过宁心斋就冒昧的过来看看。素问你,不会介意吧?”
“姨娘说得哪里话。”颜素问笑着起身:“外头冷,姨娘屋里请。”
谢灵韵点点头,看向颜素问手中的医案:“你这看的是医书?”
“不是医书,是医案,里头记载的都是一些有趣儿的病例。”颜素问摇了摇手中的书:“闲来无事,当故事看的。”
“也是你懂,才能当做故事看,若是搁在我手里,只怕看着看着就要打瞌睡了。”
“我也会打瞌睡。”颜素问将谢灵韵请进屋里,又吩咐幼白与尔容端了茶点过来,这才开口道:“我今日还未曾去给祖母请安,祖母的身子可好些了?”
“我去的时候老太太还夸你来着,说你给配的药管用,这些日子已经大好了。老太太知道你近日忙着自个儿的亲事,就交代下来,让咱们这些人不许过来烦你。不知这嫁妆准备的怎么样了?可有需要姨娘尽心的地方。”
“不瞒姨娘,这些事情,都是这两个丫头在办的。”
“她们是应当的,只是这嫁妆……”谢灵韵眼波转了转:“瞧我这个脑子,咱们家素问要嫁的又不是普通人家,这嫁妆自也不必自个儿亲自准备。姨娘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是给素问你添妆的,你可千万不要嫌弃。”
谢灵韵送的是一支翡翠玉簪,看成色与质地都是极好的。颜素问道了谢,让幼白特意找了个锦缎盒子给收起来。
“有件事,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谢灵韵见颜素问收了簪子,这才又开口,语气有些犹豫,似在试探:“老爷有意为沐芸也择一门亲事,似打算让她与素问你一前一后出门。”
“大伯父要给大姐姐择亲?”这确是个意外的消息:“就不知道大伯父与大伯母相中的是那家的公子少爷。”
“老爷与夫人的考量自是不同的。老爷颇为看中人品,觉得这人品学识才是最重要的,夫人则更看中门第。起初,夫人相中的便是这顾相,为了让沐芸接近顾相,私下里也凑了不少巧。只是,这人算终究不抵天缘,这沐芸纵使千般万般的好,也还是没能入得顾相的眼。”
“嫁到顾家未必是好事。”
“好与不好也要看是谁嫁的。”谢灵韵将手搭在颜素问的手背上,亲昵的握了握。
颜素问看着谢灵韵,开始猜测她今日来看自己的真正目的。
“瞧我,一张嘴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你还要看医案,我就不叨扰了,改日若是得空了,就到我的院子里坐坐。我那个女儿,你也是见过的,年纪虽小,却也喜欢侍弄那些草药,若能跟你学些皮毛,将来也是有用的。”
“妹妹我是极喜欢的,只是早先听闻姨娘喜欢清静,就没敢上门去。今日,姨娘既这么说了,日后可千万莫要觉得素问有些烦。”
“不会不会的。”谢灵韵说着起身:“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天冷,若是想在外头看书,也需吩咐幼白她们给你准备个火炉子,炭盆子啥的。你是懂得医术的,知晓的比我也多,可千万不要仗着自个儿还年轻,就拿身体不当回事儿。”
“是,姨娘说的,素问都记下了。”
两人相谈甚欢,分别时更是笑意盈盈的,只是转身时,各自脸上的笑容也都瞬间敛了去。
“小姐是不是觉得这位谢姨娘来的有些突然?”
“是有些突然。”颜素问盯着那个装有翡翠簪子的锦盒:“我回府也有些日子了,这位姨娘始终不曾与我有过什么交集。今日突然来访,我总觉得她是有深意的。”
“大约是想要拉拢小姐你吧。”幼白说着,将给谢灵韵准备的那套茶具给收了:“小姐没有回府之前,夫人可是一手遮天,一人独大的。大老爷虽不喜他的这位夫人,却也不做那种宠妾灭妻的事情,这明面儿上的事情,也还是由着大夫人打理的。
谢姨娘乖巧,善于察言观色,也晓得如何讨巧,如何哄得老太太与大老爷开心。大夫人眼里岂能容她,私下也给了她不少难看。眼瞧着大夫人就要失势,且小姐背后还有个顾相撑腰,她可不得过来说说好话,送送好礼,与小姐你好好处处关系。”
“你也是个人精。”
“身为小姐的丫鬟,若是蠢笨,岂不连累小姐。”
“我是懒得理会府中这些女人家的勾心斗角,太伤神,也太累人。这谢姨娘与秦婉茹那边的事情,你们多留意着。咱们宁心斋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是,小姐你都说过好机会了。”
“是我啰嗦,是我啰嗦了。”颜素问摇摇头,将刚刚没有看完的医案又给捧了起来。
“有件事,似忘了与小姐说了。”
“什么事?”颜素问翻了一页。
“谢姨娘与大老爷的第一个孩子,据说是被大夫人给整没的。”
“是个故事,说说看。”
“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我跟尔容还小,具体的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谢姨娘入门后不久就有了身孕。大老爷喜欢她,自是常常留在她的院子里。大夫人这边受了冷落,岂能忍下这口气。
好像是在谢姨娘怀孕五个多月的时候吧,大夫人不知何故,竟寻了由头将谢姨娘叫到了她的院子里,训斥了一番之后,谢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了。
听府里的老人说,当时的情形特别可怕,谢姨娘浑身是血,几度在鬼门关外徘徊,大老爷与同僚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她救回来。
这谢姨娘是给救回来了,孩子却没能保住,谢姨娘还因为这件事情伤了身体,之后多年都未曾再怀上孩子。许是老天爷有眼,养了几年之后,才又有了现在的公子和小姐。
事情虽过去了,可谢姨娘心里未必就放下了。”
“失子之痛,换了我,也是忘不了的。”颜素问叹了口气:“算了,谢姨娘想要做什么,等再过些日子,我们就清楚了。”
这边,谢灵韵带着自个儿的丫鬟香草出了宁心斋的门。走了几步之后,她又回过头来,看了看门额上“宁心斋”三个字。
“夫人在看什么?”香草问。
“没看什么。”谢灵韵转过身去。
“这位二小姐看似平常,想不到竟是个连大夫人都忌惮的厉害人物。这才回府几天,大夫人就连连吃瘪。三小姐莫名其妙失了清白,眼下被关在自个儿的院子里,将来想要再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怕是不能了。大小姐就更可笑了,好端端的竟给自己下起蛊来,亏得运气好,这命是给二小姐救回来了,人却也被老爷给禁足了。”
“是啊。”谢灵韵眸色深敛,静静道:“我也没想到,这个从乡下来的二小姐会如此厉害,竟在短短几日之内让大夫人与大小姐连连吃瘪。”
“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借助二小姐帮咱们报仇?”香草问。
谢灵韵忙瞪了她一眼,声音轻不可闻:“嘘,小心隔墙有耳。”
香草忙抿住了嘴,小心的往四周瞟了瞟:“咱们府里也不安全吗?”
“咱们府里什么时候安全过。”谢灵韵叹了口气:“走吧,以后小心些,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要说。”
香草点点头:“夫人的衣裳应该做好了,要不,香草现在去取一下。”
“去吧!”谢灵韵看了眼天:“这雨还不晓得要下到什么时候,早些把衣裳取回来,也能看看哪里不合适。顾家与颜家联姻,少不得被人关注,咱们虽不是正室,却也不能穿得太过寒酸。”
“夫人天生丽质,纵然穿的普通,站在人群中却一样显眼。”
“嘘!这样的话,以后万不可再说。”
“奴婢明白了。”香草捂住嘴,将手里拎着的那把雨伞打开,踩着一地雨水向府外走去。
谢灵韵的衣裳是在东街十里铺做的。铺子,不算什么很有名的铺子,但里头做的衣裳却颇得谢灵韵的喜欢。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颇有些风姿的女子,从她手里出来的衣裳,也都带着那么几分娇媚的气息。
香草到了铺子门口,抬手敲了两下,铺子里头没有回应。她皱了皱眉,又敲了一下,侧着耳朵仔细听,铺子里头静悄悄的。
“奇怪,这铺子平常都是不关门的,怎么下雨天反倒没人了。”搓了搓手,香草握紧雨伞离开了铺子。
铺子里头,黑漆漆的,原本整齐的桌椅板凳,也都四处散着。桌角,躺着一支断裂的白玉簪,簪子头部,隐隐透着些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