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传统下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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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老年人和棒子 (1)

……谁道人生难再少?

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苏轼《浣溪沙》王洪钧先生在《自由青年》第二十五卷第七期里写了一篇《如何使青年接上这一棒》,政大外交系主任李其泰先生读了这篇文章很感动,特地剪下来,寄给他的老师姚从吾先生,还附了一封推荐这篇文章的信。姚先生坐在研究室里,笑嘻嘻地连文带信拿给我看,向一个比他小四十三岁的学生征求意见,我把它们匆匆看完,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姚先生那稀疏的白发,很诚恳地答道:

王先生在文章里说得很明白,他说“首先不必谈如何使青年接上这一棒,倒要看看如何使老年们交出这一棒”。站在一个青年人的立场,我所关心的是:第一,从感觉上面说,老年人肯不肯交出这一棒?第二,从技巧上面说,老年人会不会交出这一棒?第三,从棒本身来说,老年人交出来的是一根什么棒?我担心的是,老年人不但不肯把棒交出来,反倒可能在青年人头上打一棒!

姚先生听了我的话不禁大笑,我也感到很好笑,但在我们两个人的笑脸背后,我似乎看到果戈理(Nikolai Vasilievich Gogol)的句子,我感到我们两个人的笑都该是“含着泪水的”!

“如何使青年接上这一棒?”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庄子》天道篇的后面,记载着那个斲轮老手对桓公说的几句话,实在很有余味:

斲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这真是老年人的悲哀!但又何尝不是青年人的悲哀?老年人感到对青年人“不能以喻”,另一方面,青年人又感到对老年人“不能受之”,他们眼巴巴地望着老年人“行年七十”,但却仍旧孤单地走着那没有止境的老路,他们有热血,他们不能不悲哀!

现年八十六岁的美国诗人罗勃特·弗洛斯特(Robert Frost)在他的《生命前进着》(Life Goes On)里写道:

Just a little while back, at my farm near Ripton, Vermont, I planted a few more trees.You wonder why? Well, I’m like the Chinese of ninety who did the same thing. When theyasked him why, he said that the world wasn’t a desert when he came into it and wouldn’tbe when he departed. Those trees will keep on growing after I’m gone and after you’regone.不久以前,在佛蒙特州,在我那靠近瑞普顿的农场上,我种了一些树。你猜干吗?呃,我就像那九十岁的中国老头子,他也做过同样的事。当别人问他干吗的时候,他说当他来的时候这世界并不是一片沙漠,当他走的时候他也不愿意它是。这些树在我离去和你离去了以后,还会继续发荣滋长的。

这种留点余音的人生观,它代表一个伟大心灵的伟大心怀。在奴隶出身的喜剧家斯塔提乌斯·凯西里乌斯(Statius Caecilius)的《青年朋友》(Synephebi)里,我们也可以看到那栽了树为后人享用的老农夫,他深信上帝不但愿他接受祖先的遗业,并且还愿他把遗业传授给下一代。

在活着的人里面,没有人能比老年人更适合做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工作了,老年人从死人手中接下这根棒,由于他们的身世各异,所收到的棒子也各有不同:

第一种老年人拿的是一根“莫须有的棒子”。他们根本就没接到过这根棒,也许接到过后又丢了。他们除了麻将牌的技术外,大概什么也交不出来。他们最大的特色就是装糊涂(我还看不到一个真正糊涂的老年人),他们的人生观是“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他们永远不会退化,因为根本就没有进化,他们数十年如一日,那一日就是早睡早起一日三餐。《五代史记》汉家人传记太后李氏向周太祖唠叨说:

老身未终残年,属此多难,唯以衰朽托于始终。

其实“托于始终”的不是她那视茫茫而发苍苍的“衰朽”,而是那四张“小白脸”和一百三十二张“麻将军”!

在另一方面,他们属于长寿的一群。他们不需要蓬斯·德·莱昂(PonceDe Leon)追求的那种“青春泉”(Fountain of Youth)。他们青年时代虽然衰老,可是老年时代竟得不死。他们的“残年”是难终的,孔丘骂他们“老而不死”,他们表面上虽不敢反对圣人这句话,可是在心里却奇怪为什么孔老二自己七十多岁还活着?他们也未尝不想交点什么给青年人,可是一方面他们没有“避此人出一头地”的胸襟;另一方面又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妙手空空,对人劳心怛怛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种老年人拿的是一根“落了伍的棒子”。一般来说,老年人可訾议的地方不是落伍,而是落了伍却死不承认他落伍,落伍是当然的,可是死不承认就是顽固了。《左传》里记石碏虽然自承“老夫耄矣!无能为也”,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恐怕还是有点酸性反应,尤其在青年时代有过惊天动地的事业的人,到了老年“一官匏系老冯唐”,酸劲儿就更大。康有为刚出山的时候,叶德辉、王益吾咬定他是洪水猛兽,写了《翼教丛编》去骂他,可是二十年后,跑在时代前面的康有为却被潮流卷到后面去了。我认识的一位同盟会时代的老革命党,当年是飞扬跋扈的豪健人物,六十年下来,他竟变成一个整天吃斋念佛写毛笔字的老人了。好像愈是在青年时代前进的人,愈是在老年到来时成为冥顽不灵的人。

民国七年的十月里,梁巨川以六十岁的年纪投水殉情,当时二十七岁的胡适曾写《不老》一文评论这件事,他说少年人应该问自己道:“我们到了六七十岁时,还能保存那创造的精神,做那个时代的新人物吗?”这问题还不是根本问题。我们应该进一步问自己道:“我们该用什么法子才可使我们的精神到老还是进取创造的呢?我们应该怎么预备做一个白头的新人物呢?”其实做白头新人物谈何容易!在近人中,被冷红生骂做“媚世”、被章老虎骂做“媚小生”的梁启超庶几近之,其他的文人实不多见。上了年纪的人未尝不想进步,从霍桑(NathanielHawthone)的《海德哥医生的试验》(Dr. Heidegger’s Experiment)里,我们看到那三个老头和一个老妇在喝了“返老还童水”以后所发的狂喊:

“Give us more of this wondrous water!”cried they eagerly,“We are younger, but weare still too old! Quick, give us more!”“把这一些奇怪的水再给我们一点!”他们着急地叫着,“我们年轻些了,可是我们仍旧还太老!快点,再多给我们一点!”可怜的是,他们的胃口已经不能使他们消化那些青春的果实了,他们只能“反刍”(ruminate)肚子里头那点存货,以“老马之智可用也”的自负,整天贩卖那些发了霉的古董。他们即使能诲人不倦,可是却不承想想被诲的后生早已“爱困”了。他们说后生可畏,其实真正可畏的不是后生,而是老生那些疲劳轰炸式的常谈!

我想起《琵琶记》蔡公逼试中的那句对话:“老儿,你如今眼昏耳聋,又走动不得。”参加接力赛跑的人都知道接一个“走动不得”者的棒子的味儿,尤其是失败后,他们竟还埋怨那些接棒的人。他们从来不肯自己反省,自己跑不快还要嫉妒青年人,说青年人不行,恰像评剧里边那种衰派的老旦,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角色,可是却在任何人面前倚老卖老,这不是滑稽吗?

第三种老年人拿的是一根“不放手的棒子”。以前监察院副院长刘哲就是一个好代表,他老先生拿棒子打人,比孔夫子还积极,孔夫子只不过是“以杖叩其胫”,可是刘副座却和郑板桥一样,志在“击其脑”。现在他死了,棒子也殉葬了,真可惜了这根杀气腾腾的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