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传统下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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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老年人和棒子 (2)

老年人对死亡感到恐惧,他发现什么东西都会在突然间不属于他,他不愿看到任何东西离他远去,因此人一到了老年,就显得贪心而小气。他们一方面殊求无厌;一方面“印刓敝,忍不能予”。他们充满了舍我其谁的自信,一点没有成功不必在我的雅量,总觉得他一遽归道山天下就无人可救了,国失干城了,青年人失导师了,学问成绝学了,图书馆没馆长了!所以他们什么都想一把抓,什么都想求近功。孔夫子早就看到这一点,因此他劝老年人“戒之在得”,换成白话说,就是“你们这些憨老汉还是休息休息吧!还是松开手,把棒子递给青年人吧”!但是话虽这么说,贪得之心即使连说大道理的圣人也在所难免,即以劝人“戒之在得”的本人而论,孔丘说他“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是跟他出国的,他却限制名额只要子路,子路的身体足可以参加接力赛跑,可是孔子仍嫌他“无所取材”。《礼记》中记载孔圣人临死前“负手曳杖,消摇于门”,这个“曳”字用得太好了,杖者棒也,棒者名器,不可以假人,放乎哉?不放也!棒交不下去,一个“曳”字写尽了他那失望而未绝望的心情,当子贡跑进去的时候,孔子感叹“尔来何迟也”!这是一个七十三岁的老教育家最后的哀呼!

我们只看到老年人在体力上需要“杖而后能行,扶而后能立”,但却很难想象一根棒子的抽象意义对他们是何等重大,他们老了,需要青年人来扶,但他们并不完全放心,还是要紧抓着棒子,一来呢,棒者,男孩子之所喜,女孩子之所欲也,有棒在手,倚之以吊青年人胃口,自然不难达到“少者怀之”的境界;

二来呢,有棒子可增加他们的自我信任和安全感,“姚兴小儿,吾当折杖以笞之”,这是何等老当益壮的口气;三来呢,你这年轻人,苟生异心若萌歹念而不好好扶老子,老子就给你一棒子!(老实说,凡是“博我以文,约我以礼”的人,都是能够“击我以棒”的人。其实这还算是好的,等而下之的,有些老前辈,为了怕青年人有朝一日抢去了他们的棒子,索性先给青年人一棒子。那些专门浇青年人凉水、扯青年人后腿、说青年人样样不行的,就属此类。)《西游记》就是一个好例子。取经一事,明明孙行者足可胜任,可是却一定要让唐僧那个血压又高、头脑又混的肉馒头做主角,还带了猪八戒、沙和尚两个工谗善媚的走狗青年。唐僧根本不比孙悟空高明,只是装得老成持重些,且年资已久,是胡吉藏的老弟子,跟姚思廉是老同学,自然在菩萨面前吃得开。紧箍咒就是唐僧的抽象棒子,孙猴子虽然也有个棒子,但在满朝精神重于物质的逻辑下,只好被唐三藏“棒住”。

老年人抓住棒子不放的另一原因,是他们的长寿心理。古人“有生者不讳死”,其实“讳”字应该校改为“知”字,许多老年人整天做着“窃比我于老彭”的好梦,不慌不忙,从来不知死之将至,据说虞舜九十五岁才把帝位“禅”出来,其老不倦勤之概可想。比照虞先生的尺码来看,人生七十岁开始也不嫌迟。很多老年人都有大远景和长期发展的大计划,而这些远景和计划却又和他们迟缓的脚步极不相称,他们只知道任重和道远,却不晓得日暮与途穷。陆游的诗句道尽了他们心中的窃喜,那是:

自揣明年犹健在,东厢更觅茜金栽。

白首穷经的抱负是动人的,可惜只是碍了手脚!叔本华算是这些人里边最成功的,他说:“他们以为我老得要死了,看吧,等他们全死了,我还活着。”在这方面,他是考第一的,可是他的自私与吝啬也是考第一的。

新陈代谢(metabolism)本是很普通的自然现象,它的结果自然产生许多“老废物”(waste matter),像草酸钙(calcium oxalate)等就是,这种异化作用是一切生物活动的起点,并不值得惊怪与恋栈。公元前6世纪,大运动家密罗(Milo)年老的时候,一天看到操场上的年轻健儿大展身手,竟忍不住望着自己的鹤骨鸡肤大哭。他感叹,他不服气,他终于不自量力,狂劈橡木而死,引起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在《论老年》(De Senectute)里不少的讪笑。

有些老年人硬怕青年人厌弃他们,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里记尼可拉·彼特洛维奇(Nikolai Petrovitch)接他儿子回来时说:“现在我们必须互相接近,并且设法相互彻底地了解。”(第三章)但是他的哥哥却先感慨了:“你设法不忘掉你学过的,但是—— 一转眼——他们就证明那些都是垃圾,并且告诉你,有灵性有见识的人早就不搞这些劳什子了,并且如果你不以为嫌,一个落了伍的老腐败就是你!这又有什么好法子?年轻人自然比我们来得聪明!”(第六章)后来尼可拉·彼特洛维奇终于悟到了,他说:“这样看来你和我都是落了伍的人了,我们的时代过去了。唉,唉,也许巴扎洛夫(Bazarov)是对的,但是我坦白告诉你,有一件事使我难受,就是这时候,我是多么盼望我能与儿子阿尔卡迪(Arkady)多亲近一点,可是结果呢,我丢在后边了,他已经向前走了,我们不能互相了解了。

”“我从前还以为我正跟着时代做每一件事——我念书、我研究,我尝试在每一方面都合乎时代的要求——可是他们却说我的日子过去了,并且,哥哥,我也开始这样想了。”“哥哥,你知道我现在想起什么了吗?有一次我跟我们可怜的妈妈吵嘴,她好生气,不愿听我的话,最后我向她说:‘当然了,你不能了解我,我们是属于不同时代的人!’她被我气坏了,可是当时我却想:‘这又有什么法子呢?它是一颗苦药丸,可是必须把它吞下去。你看,现在轮到咱们了,咱们的后一代可以向咱们说:‘你不是我们这一代人了,吞你的药丸去吧!’”“是的,哥哥,好像是时候了,我们该订做一口棺材,把两条胳膊放在胸前了。”(第十章)至少我个人觉得,像尼可拉·彼特洛维奇这种老年人是可以尊敬的,他虽到了老辈的年纪,虽然在《涅槃经》的八苦中只少占了六苦,可是他仍然想做一朵“老少年”(雁来红,Amarantus tricolor)。他充满了正常的舐犊之爱,虚心地向另一代的小毛头们学习,也许“老狗学不会新把戏”,但他绝不就此展开“倚卖术”。《北史·穆崇传》中说:

老身二十年侍中,与卿先君亟连职事,纵卿后进,何宜排突也?

这就是卖老!

有些急进派的年轻人实在看不惯,他们对“老罴当道卧”的局面感到难以容忍,他们未尝不想自己去另外找棒子,可是老年人慢腾腾地“跑”在前面,既碍了路,又挡住了视野,于是年轻人想到还是干脆去抢棒子,可是,怪事就在这儿发生了,十次有九次,他们碰到的是一位饭斗米肉十斤的腹负将军,或是一位狡猾无比的痴顽老子,除了被抱以老拳外,连接棒预备队员的资格也丢掉了。经书上说“老者不以筋力为礼”,可是打起人来,他们就有劲儿了!

王阳明说:“不有老成,其何能国?”《诗经》里说:“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一些古代的“年老成德之人”的确给了我们不少典型,在古希腊时代,僭主庇西斯特拉图(Pisistratus)怒问智者梭伦(Solon):“你仗着什么,竟这样勇敢地反抗我?”梭伦平静地答道:“老年。”这些老骨头的高风亮节真使我们倾倒!一个人到了“七十老翁何所求”的年纪,以他的身份、地位与安全性,若还“以耽沉之利,欲役老朽之筋骸”,该是一件多么可耻、多么懦夫、多么不可饶恕的事!

所以,当我们想到八十一岁的柏拉图死时还拿着笔、八十六岁的胡佛每周还工作八十四小时、九十四岁的伊索克拉底(Isocrates)还绝食殉道,再回头看看我们这种一面通宵打牌,一面说“我老了,看你们的了”的传统;一面庸德之行庸言之谨、一面舞着棒子“杖于朝”的传统,我们能不笑洋鬼子是傻瓜吗?

王洪钧先生在文章里面又说:

我无意批评年轻人。老实说,不去分析他们所处的环境,不去了解他们所受的教育,光是指摘他们,都是不公平的。

王先生站在一个中年人的立场,他当然可以原谅青年人,可是青年人若站在一个爱真理胜于爱老师的立场,他不能不对莎士比亚笔下full of care的老先生说几句“不知忌讳”的话,也正如王先生所说的:

这些话,好像是牢骚,但也是不得不发的牢骚。因为问题既已存在,与其加以裱糊,不如把它戳穿。戳穿之后,我们才能了解到它的严重,才能去思索、才能去解决。

现在的一般情形,好像只有老年给青年安排与教训,没有青年自己(真正的自己,作为不是“代表”的“模范青年”)的心声。与王先生的文章同期的,还有一篇曾约农的《为青少年陈情》。他老先生别具只眼,觉得“推青年所希冀者,不外五端”,其中“训育从严”“生活辅导”“青年立法”等,“皆出于一般青年内心之要求而未公开表示者”。至少我个人认为曾老先生这种“推”法未免可怕,老年人竟这样“推”青年人,这样为青年人“陈情”,我们真的领教了他们对我们了解的程度了(曾老先生若肯到中学参观参观那种中央集权整齐划一的平头教育,考察考察酷似警察局的训导处,看看那些“学生资料袋”,再向外看看太保学生的数目,大概他又会重读他爷爷那篇《原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