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传统下的独白
8696800000026

第26章 张天师可以歇歇了

6月14号的台北《征信新闻》上,有这么一条消息:

延续道教传统·张天师请立嗣[本报讯]由江西来到台湾现在台湾设立天师府的张天师第六十三代孙,近曾向内政部申请立嗣,以便延续道教的命脉与张天师的烟火。

据内政部的一位官员说:张天师第六十三代孙,系大陆撤退来台后,政府为体恤其忠贞,曾由其主管全国宗教业务的内政部,每年编列二万四千元的预算,作为天师府的津贴费用,五年以前,增加为每年三万六千元,去岁再增加为四万八千元——月支四千元新台币。

但由于张天师第六十三代孙迄今尚乏子嗣,而其本人年事已高,为延续道教命脉及继承天师烟火计,势须立嗣,故天师第六十三代孙,呈文内政部,准其收养子嗣,内政部对其所请,已做慎重考虑。

看了这条消息,我不能再忍耐了!我必须要说:张天师可以歇歇了!不但张天师可以歇歇了,其他一切拿百姓钱、吃祖宗饭的人——不管他是孔子之裔也好、曾子之后也罢——都可以歇歇了!

我说张天师可以歇歇,并不是说他不必立子嗣、延烟火。他自己生不出儿子,想找个别人的儿子过继,这是他的自由,我不能干涉,就如同他要登坛作法、炼汞烧丹,我不能干涉一样;但是他为了过继个儿子,竟要政府移转预算,用老百姓的税捐来延续他们那“一道青烟”,这就未免得寸进尺了!自张天师六十三代以来,一直是老子生儿子、儿子生孙子,生生不息的,很少有“及身而绝”的前例,故向历朝各代的政府讨便宜,政府慎于传统,没有话说;但是这回就说不过去了,过继别人的儿子,照我们现代的法理,显然已经没有“血缘”关系了,显然已失掉了他们血液里的“道性”,显然不该再拿政府每月四千块的干薪了——显然不值得“内政部”“慎重考虑”了!

张天师这次史无前例的“申请”,引起我一点探源的兴趣。我翻开历史书,一下子便查到三个张天师:

一、张鲁——《后汉书·刘焉传》:“(张)鲁……祖父陵,顺帝时客于蜀,学道鹤鸣山中。造作符书,以惑百姓。受其道者,辄出米五斗,故谓之‘米贼’。陵传于衡,衡传于鲁,鲁遂自号‘师君’。”二、张修——《三国志·魏书·张鲁传》注:“(张)修为五斗米道……使病者家出米五斗以为常,故号曰‘五斗米师’,实无益于治病,但为淫妄……”三、张角——《后汉书·皇甫嵩传》:“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奉事黄老道,畜养弟子,跪拜首过,符水咒说,以疗病。”由此可见,一开始,道教的老祖宗就出了双胞案或三胞案,也许是四胞案,反正不管是几胞案,杀杀砍砍做做密医以后,最后总算定于一尊了。

张天师既然逐渐确定,自然要附会出个体面的祖宗来。首先他们抬出来老子,可是老子姓“李”,是我们本家,只适合做祖师爷,不适合做祖宗。于是他们向上追,直追到历史上第一个姓“张”的大名人——张良(子房),算是认了亲。所以宋人陈元静在《汉天师家传》里指出:

真人讳道陵……留侯子房八世孙也。

光彩的祖宗既然发掘出来,泽及子孙的局面自然就此宏开。宏开的场面起初并不太好,因为闹了派系。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中就谈道:

道家之术,杂而多端……盖清净一说也;炼养一说也;服食又一说也;符箓又一说也;经典科教又一说也。

这些派系林立的分歧,最后总算好转。慢慢地,他们洗掉了“黄巾贼”的干系,偷来了《周易》、“老庄”的心法,形成了丹鼎派和符箓派。在两晋南北朝时代,势力逐渐膨胀,开始朝上流社会里钻。赵翼《陔余丛考》记“张真人”中说:

魏晋以来,但私相传授,而未尊于朝廷。世说注郗愔与弟昙奉天师道,此人间奉道教之始也。

过了不久,所谓的“嵩山道士”寇谦之出来了,他居然打动了北魏太武帝和大臣崔浩,君臣二人乃如赵翼所说:

迎致谦之弟子,起天师道场于平城东南……此朝廷崇道教之始也。

这下子老道们可抖了!他们一下子得君行“道”,浩浩荡荡,打垮了所有的佛教,烧光了所有的寺庙,活埋了百分之八十的和尚,为张天师树立了空前的威严(446年)。这种威严在三百年后笼罩在一个皇帝身上,那就是杨贵妃的负心郎唐明皇。唐明皇给中国文化送了两个划时代的礼物:第一,他弘扬了评剧,给梨园子弟开创了先河;第二,他册赠了张天师,使“汉天师子孙嗣真教”,明定了道教教主的世袭,称他们为“太师”。在这里,张家的天师们又占了我们李家老子的便宜。因为唐代的皇帝姓李,老子也姓李,老子又被道教抬出来做祖师爷,所以,李家的皇帝对张家的教主自然另眼看待。果然,一个世纪后,唐武宗补足了“三武之祸”(845年),让张天师的徒弟们带来了一次绝后的表演——拆掉了四万个佛庙,强迫二十六万个和尚与尼姑还俗。三十九年后(884年),唐僖宗封张天师为“三天扶教大法师”。于是,张天师名至实归地迈进了宋朝。

宋真宗大中祥符九年(1016年),皇帝找到了信州道士张正随,比唐朝更进一步予以优待——开始封号了,赐为“真静先生”,不但给他立授箓院及上清观,而且还不必纳税。接着又来了一个“老道迷”的皇帝——宋徽宗,他在崇宁二年(1103年)赐张天师的后人张继先为“虚静先生”,不但宋徽宗对这位“虚静先生”很着迷,连后宫的仕女们也被他迷透了。这位“虚静先生”是第三十代张天师,他唯一对不起他祖宗的是他竟没结婚,使三十代的嫡派传统及身而绝!所以只好找个族人来接香火。当然了,他当时并没像今天的第六十三代张天师一样“呈文内政部,准其收养子嗣”。他大概也不敢这样做,因为即使在专制时代,也会有些特立独行的好汉挺身出来,指斥张天师“袭封”的不对,使张天师们有所畏惧。例如,在清人王棠《知新录》中,就提到宋朝的一位林太守,曾把张天师关在牢里,然后向皇帝上奏说:“其祖乃汉(黄巾)贼,不宜使子孙袭封。”朱熹还特别称道这件事,可见在民智未开的古代,毕竟还有明白人!

接着又到了元朝,在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年),赐第三十六代张宗演为“灵应冲和真人”,最初只给三品,再升到一品,冠盖京华,非常神气。美中不足的是,“张天师”的称呼,还只限于民间俗称,并未法定。历来的帝王只肯用“真人”“太师”“先生”等名称,甚至到了明朝,朱元璋还曾公开责问民间俗称“天师”的不当,认为“至尊者‘天’,岂有‘师’也”,所以只肯给第四十二代张正常一个二品,称做“正一嗣教真人”。从此张天师开始走下坡路,但是还是常到京师来走动。明朝神宗万历年间,北京闹了旱灾,皇上叫张天师作法求雨,求了一阵,可是雨还是不来,张天师非常难为情,皇上也不开心,只好把他请回江西龙虎山老家去。到了清朝,张天师的声望更不行了,高宗乾隆十二年(1747年),索性改二品为五品,削减预算啦!不但削减预算,皇帝也不许张天师朝觐了,也不赐宴了,最后还把给张天师的银图章要了回去,对张天师小气透了!幸亏在十九年后,张天师又表演了一次求雨,算他造化,居然下雨了,皇帝一高兴,又把他升到了三品。可是到了仁宗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又降回到五品,打入冷宫,听任他们去搞符箓祈禳!

于是,可怜的张天师开始潦倒了!他们的服食导引、斋醮科仪……一切一切都引不起皇帝的兴趣和重视了!到了民国成立,张天师更是被遗忘了,天师所享的特权也愈来愈少了!他似乎颇为怀念那帝王时代的日子,所以民国六年,张勋复辟的消息一传来,张天师便赶紧兼程就道,“晋京讨封”。倒霉的是,他还未得到好处,复辟就失败了。7月10号,在丰台,张天师跟封建余孽雷震春、梁敦彦、张镇芳等一起被讨逆军抓起来,饱受一阵虚惊。

流年不利的张天师,只好又回到了民间,被民间奉为祈雨大师。在民国二十三年7月20号的上海《新闻报》上,我们还可以看到那年上海天旱时,沪上名流王一亭等奉请张天师来“登坛斋祷”。那时的张天师,若回想当年他的列祖列宗们披黄巾的流风和烧佛殿的余韵,真要感慨系之了!

大陆撤退来台的人是第六十三代的张天师,他到台湾后,据前面《征信新闻》的报道,“政府为体恤其忠贞,曾由主管全国宗教业务的内政部,每年编列……预算,作为天师府的津贴费用……月支四千元新台币”。

“内政部”主管单位这个举动,是我最不能理解的。因为我丝毫不认为国库里的钱,有这样“月支”的必要,这个举动明明是开时代的倒车:

第一,所谓“张天师”,是连专制帝王都不屑承认的名目,可是民主时代的“内政部”却糊里糊涂地承认了。

第二,所谓“天师府”,是连专制时代的帝王都不准设立的“府”,可是民主时代的“内政部”却莫名其妙地设立了。

第三,所谓“体恤其忠贞”,试问大陆来台的同胞谁的“忠贞”不值得“体恤”?拿另外“忠贞”的同胞的税捐来“体恤”另外“忠贞”的教主,这是什么逻辑?

第四,所谓“预算”“津贴”,不管是占国家总预算里多么微小的一部分,也不能乱编乱给。在开明的现代化的民主政治里,没有理由用国库的钱来养一个宗教偶像。《中华民国宪法》第十三条中明定“人民有信仰宗教的自由”,但却没有明定“人民有赡养教主的义务”。

第五,张天师“天”生其材,必有其用,他也有独立的人格,他该有自力谋生的能力与职业。自力谋生之余,登坛作法,炼汞烧丹,克绍祖裘,广被群生,都随他的便。总之,他不该打着祖传的招牌,四体不勤,白吃白喝。

上面五个理由之中的每一个,都足以证明“内政部”“月支四千元”是一个愚昧的、落伍的、开时代倒车的举动。并且,这也不是爱护天师保障宗教的好法子!这种“津贴法”,是藐视第六十三代张天师的人格,是看轻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宗教!

并且,更值得忧虑的是,“内政部”主管单位这种举动,乃是违背了“国民革命的历史传统”。主管单位的先生们何不读读历史,查查民国十七年北伐时,国民革命军到江西后革去张天师位号的那一进步措施,那是何等开明、何等现代化的气象!那时候谁会想到,二十年下来,“内政部”竟跑到台湾,在同一“天师问题”上,开了这么大的倒车!这不是违背“国民革命的历史传统”是什么?

这个“天师问题”乍看起来,是一个芝麻大的小问题,是个每年四万八千元预算的小问题,但是它所引申出来的意义却并不小。因为在模式上,它是与“孔圣问题”“孟子问题”“曾子问题”“活佛问题”等完完全全一样的——完全一样的花公家钱、吃祖宗饭的问题。

试看“孔圣问题”。试问孔德成的“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府”每年花了我们老百姓多少钱?试问孔夫子可敬,要“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难道还要敬他的子孙不成?敬他的子孙也罢,可是一敬要敬到他的七十七代重重重重孙子的孙子,这就未免有点那个了吧?敬也可以,可是没有理由不让他自食其力,没有理由让他白吃祖宗饭,没有理由让老百姓来分担他祖宗牌位的重量、照顾牌位下这个又白又胖的重孙子!在某些职务上(保管《四库全书》除外),孔德成先生有独立谋生的能力,并且有维持“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府”的能力,他何苦抓住这份“津贴”不放?台大教授、师大教授、国大代表、总统府资政、故宫中央博物院联合管理处主任委员,这些荣于华衮的职务难道还不够?他又何苦来沾祖宗的光,沾个不停?孔德成先生之有今日,依他自己后天努力固然很多,但是靠他祖宗先天荫庇也委实不少。孔夫子说得好:

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孔德成先生若能想想他老祖宗的话,应该知道他可以知“止”了。他似乎和张天师一样,也可以歇歇了!

我妄想有那么一天,中国的国土上再也没有靠祖宗吃饭的人。经过一个学历史的人的透视,我不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妄想。历史上,多少“父死子荫”的类似局面,如今倒了;多少“传宗接代”的世袭皇朝,如今也倒了。历史的事实可以证明,任何“万事”一系的美梦到头来都将归于一场迷梦。在迷梦未醒之前,时代的倒车,回光的返照,只能显示靠祖宗吃饭者的悲哀——那没有独立人格的悲哀!

[后记]这篇文章原登在《文星》第六十九期(1963年7月1日台北出版)。关于张天师自明清以来失宠的情形,有两段小文献:

一、清人王世祯《池北偶谈》卷二:

(明穆宗)隆庆中,江西守臣言:“张氏职名赐印,不载典制,宜永裁革。”诏革去“真人”之号,以为上清观提点。(神宗)万历初,复之。相沿至今,无厘正者,使与衍圣公,公然位列何哉?

二、清人采蘅子《虫鸣漫录》卷一:

张真人于(清仁宗)嘉庆十年(1805年)入觐。时值亢旱,命之求雨,不验,镌级。先是上意革除道教,因每岁端阳,大内各宫殿正梁,均有黄绮朱符,乃真人遣神将所悬;其尤异者五月初一子正,各殿皆悬符,不知其从何而来,至初五日亥正,则俱杳矣!有此灵迹,遂贬而不革。祷雨不应,盖不敢违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