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传统下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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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十三年和十三月 (1)

一个小孩子,在十三年里慢慢长大,在十三个月里快速地投射他的力量,使自由中国文化界有一点小小的波澜——这是我二十七年来所收割的一个“奇遇”。一些朋友对我这个“奇遇”很感兴趣,我也愿意在目前这种流言满天下的情况下做一次自剖,好教人知道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如何在台湾受教育、如何在制式教育底下做了叛徒、如何在苦闷里奋斗挣扎、如何向他的读者们呈露他自己的真面目。这是一个自传性的故事,我最好从十三年前开始说起。

1949年,上海撤退前,我家搬到台湾。

那时候我十四岁。在战乱中,我连小学毕业文凭都没来得及领,却进了两次初一(最初在北平市立第四中学,只读了一个多月,就逃难了;到了上海,改入市立缉规中学,读了不满一学期,又再逃难)。到台湾后,我跳班考进省立台中第一中学初中二年级,读完高二,高三念了十几天,就因痛恶中学教育制度的斲丧性灵,自愿休学在家。我父亲是民国十五年在北京大学毕业的,充分具备北大那种“老子不管儿子”的自由精神,他随我的便,轻松地说:“好!你小子要休学,就休吧!”我父亲当时正是第一中学国文科主任,他跑到学校,向教务主任说:“我那宝贝儿子不想念书啦!你们给他办休学手续吧!”于是我蹲在家里,在我那四面是书的两个榻榻米大的书房兼卧室里,痛痛快快地养了一年浩然之气。

1954年暑假,我以同等学力的资格考进台湾大学法律系司法组,读了不到一年,又不想念了,乃重施故技,自动休学。痛快了几个月,然后考入台大历史系。

历史系是一个神秘的系,它可使狂者愈狂,狷者愈狷,笨者愈笨。在我没进去以前,我听说这系最好;等我进去了,我才发现它好的原因。原来它是台大那么多系中,最容易混的一个系:上上课,抄抄笔记,背一背,就是成绩甲等学生;逃逃课,借抄笔记,背两段,就是成绩乙等学生;不上课,不抄笔记,不肯背,也不难及格,就是丙等丁等学生,李敖之流是也!

到了历史系,我真的安定下来了。除了每学期终了要硬着头皮敷衍一阵考试外,其他时间,我就乐得自由自在地读书,或是跟一些好朋友游山、玩水、喝酒、吵架,深更半夜坐在校园草地上,直谈到天明。然后诸豪杰一一困了,由宣告不支者出面,掏出烧饼油条基金,大家再共襄盛举,最后早餐一毕,纷纷作鸟兽散,各梦周公去讫,或是留给潜意识去做乌托邦式的社会改革。

历史系毕业后,我开始做预备军官。一年半的军队生活更凝固了我个人的思想与悍气,我在野战部队中吃过一般预备军官不太容易吃到的苦,可是我很坚强。快退伍的时候,姚从吾老师正好做国家长期发展科学委员会的研究讲座教授,问我愿不愿意给他做助理研究人员,我那时正愁走投无路,当然表示愿意。

1961年2月6日,我坐上回程的军舰,九天以后,回到了台大。

台大那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回来后,大有物是人非之感。过去的老朋友、老情人都已高飞远飏。我徘徊了一阵,在学校附近找了一间小房,四个榻榻米大,矮得双手不能向上举,我定名为“四席小屋”,频得俯仰之乐。晚上从研究室走出来,整个文学院大楼一片漆黑,我想到我的身世和抱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有时候,陈宝琛那两句诗就从我嘴边冒出来,正是:

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

我的“四席小屋”地处要津,每天客人不断,最多的时候一天有十四个客人,附近又太吵,老太婆、少奶奶、小孩子一大堆。我虽在陋巷,但自己却先“不堪其扰”起来。熬了四个月,决定下乡。选来选去,在新店选了一间小房,背山面水,每月两百元。于是我装满了一卡车的书,开始搬家。

新店乡居是我二十七年来最淡泊、最宁静的日子。这段和自然接近的生活给了我深刻思考的机会,在青山里、在绿水边、在吊桥上,我曾细想我该走哪一条路,怎么走这条路。

我从小在北平长大,文化古城与幼时环境使我在智力上趋向早熟,我在六岁时已能背《三字经》,十岁时已遍读《水浒传》等旧小说,十一岁时已看过《黑奴魂》(《黑奴吁天录》)等翻译小说,小学六年级时已有了私人理化实验室,并做了全校图书馆馆长。

我从小就养成了重视课外书的习惯,也养成了买书藏书的癖好。1949年到台湾时,我的全部财产是五百多本藏书。(其中有许多东北史地的材料,因为那时候我不自量力,竟想著一部《东北志》!藏书中还有李玄伯先生的《中国古代社会新研》,是我初一时买的。我万万没想到七年以后,我竟在李先生的课堂上,用这书做了教本!另外还有一册郑学稼先生的《东北的工业》,是我小学六年级时买的。我也万万没有想到十四年后,我竟被这本书的著者大骂,直骂到我的“令尊、令堂”!)这些早熟的成绩,使我很早就对教科书以外的事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使我很早就有了“忧宗周之陨”的孤愤。

初二以后我就读台中一中,我的大部分时间全部消耗在这个中学的图书馆里。这个图书馆的藏书相当丰富,我以义务服务生的资格在书库中泡了四年之久,使我对一般书籍有了不少的认识。最使管理员们惊讶的是,我甚至可以闭起眼睛,单用鼻子鉴定一本书是上海哪个大书店印的,这是我在teenage中最得意的一门绝技。

在制式教育中,我慢慢长大,也慢慢对中学教育不能容忍。就客观环境来说,我总觉得我所经历的中学教育赶不上我在北平时的残余记忆,在残余记忆里,我认为北平的中学生不像台湾这样呆板、肤浅、缺乏常识与性灵;就主观感受来说,我读的课外书愈多,愈觉得中学教育不适合一般少年的个性发展,更不要提IQ较高的学生了。中学的教育制度、教授法、师资、课程分配等都有着极严重的缺陷与流弊。我在十年前高一的时候就给《学生》杂志写过一篇四千字的文章——《杜威的教育思想及其他》。在那篇文章里,我曾对杜威那种“进步教育”(progressive education)有着极强烈的憧憬,这种憧憬使我在有着强烈对比的中学里面非常痛苦。到了高三,我已完全不能忍耐,我决心不拿这张中学文凭了。

以“在野”之身,我开始向往台大,觉得大学教育会带给我一点补偿或安慰。一年以后,我走进这个学校的校门,呼吸着远比中学自由的空气,我一度感到满足。

可是,很快,大学的生活使我深刻了解了所谓高等教育的一面,它令人失望的程序比中等教育犹有过之,尤其是我身历其境的文法学院,其荒谬、迂腐已经到了不成样子的地步。六七个大学外文系的大一英文教师甚至搞不清WilliamSaroyan是谁;而法律系的一些师生,却连Hugo La Fayette Black都不知道!

我在学院里生活,可是却对学院的空气感到十分不满,大学教育带给人们的不该是读死书、死读书,甚至读书死,它应该真正培养出一些智慧的才具,培养出一些有骨头、有判断力、有广博知识,同时又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但是,事实上,大学教育在这方面可以说是失败的。今天的大学生很少能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特立独行。他们只会抄抄笔记、背背讲义,然后走进教堂或舞会,在教堂里,他们用膝盖;在舞会里,他们用脚跟,他们的神经系统已经退化,他们不会用脑筋!

带着失望的心情,我走出大学,进入军队。一年半投笔从戎的生涯在我的生命里掺进新的酵素,它使我突然间远离了学院、远离了书卷、远离了跟民间脱节的一群人。在军队生活里,我接触到中国民间质朴纯真的一面,而这些质朴与纯真,在我出身的“高等学府”里,早已是教科书上的名词了。这段经验使我愈来愈感到大学教育的失败。退伍归来,我写道:

教育好像是一架冷冻机,接近它的时间愈久,人就变得愈冷淡。太多的理智恰像泰戈尔形容的无柄刀子,也许很实际很有用,可是太不可爱了!

不论怎么苦恼,我毕竟是学院出身的人,学院的影响在我身上留下了巨大的烙印,使我的职业与方向不能有原则性地修改。所以在一年半的民间生活之后,我又回到学院里,翻开了《大藏经》,摊开《宋会要》找出了《东方学报》(Acta Orientalia),想用坐拥百城的丹铅方法,掩埋我内心的波澜与寂寞。

多少次,在太阳下山的时候,我坐在姚从吾先生的身边,望着他那脸上的皱纹与稀疏的白发,看着他编织成功的白首校书的图画,忍不住油然而生敬意,也忍不住油然而生茫然。在一位辛勤努力的身教面前,我似乎不该跟他走那纯学院的道路,但是每当我在天黑时锁上研究室,望着他那迟缓的背影在黑暗里消失时,我竟忍不住对自己说:“也许有更适合我做的事。‘白首下书帷’的事业对我来说还太早,寂寞投阁对我也不合适,我还年轻,我该冲冲看!”于是,在寒气袭人的深夜,我走上了碧潭的桥头,天空是阴沉的,没有月色,也没有星光,山边是一片死寂、一片浓墨,巨大而黑暗的影子好像要压到我的头上来。在摇撼不定的吊桥上,我独立、幻想,更带给自己不安与疑虑。但是,一种声音给了我勇敢的启示,那是桥下的溪水,不停地、稳健地,直朝前方流去、流去。我望着、望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溪水已变成稿纸,于是我推开《窃愤录》,移走《归潜志》,拿起笔,写成了投给《文星》的第一篇文字——《老年人和棒子》。

《老年人和棒子》是在去年11月1日发表的,到现在为止,已经十三个月了。十三个月来,我给《文星》写了十五篇文字,给《传记文学》写了一篇,总数虽不过十六万字,风波倒惹了不少,不虞之誉和不虞之毁一直朝我头上飞来,大有“折杀奴家”之概!

我是一个本性嘻嘻哈哈的人,嘻嘻哈哈的性格使我不太能用板着面孔的方法去为人处世写文章。在认知上,我有过相当多的理智训练,但这种训练不太能驾驭我情绪上的自由自在。在情绪上,我是有宗教狂热的人。表现这种狂热的办法有两种:一种是强者的豪迈;一种是犬儒式(Cynic)的愤世嫉俗。在前者,我喜欢有几分侠气的人物,田光、侯嬴、朱家、郭解、王五一流人,他们虽然不属于这个时代,但他们的片羽吉光却是我们这一代的最好营养;在后者,我喜欢第欧根尼(Diogenes)、伏尔泰(Voltaire)、斯威夫特(Swift)、萧伯纳(Bernard Shaw),喜欢他们的锋利和那股表现锋利的激情。

这种激情使我对传统的伦理教育感到不耐烦。我们的传统是“君子”式的“儒”,在这种传统底下,被一般人所称道的人格标准竟是态度颟顸的厚重、庸德之行、庸言之谨、逆来顺受、知足安命、与世无争、莫管闲事、别露锋芒、别树敌、别离经叛道、要敬老……在这些标准上铸造出来的人格是可以想象的。所以在中国社会中,我们看到最多的是三种人:第一是乡愿,第二是好好先生,第三是和事老。至于等而下之的巧言令色之徒、巧宦、走狗、奴才、文警、小人、马屁精、笑面虎,更不知道有多少。痛快地说,这些人绝对不能把咱们国家带到现代化。咱们若要真的振作起来,非得先培养愤世嫉俗的气概不可!愤世嫉俗并不是什么要不得的事,尤其是我们这个死气沉沉的老大民族,我们怎么配说愤世嫉俗要不得?社会给青年的教育,不该是先让他们少年老成、听话、做烂好人,应该放开羁绊,让青年们尽量奔跑,与其流于激烈,不可流于委琐;与其流于狂放,不可流于窝囊。老一辈的人自己做了“德之贼”,怎能再让青年人做乡愿?

不让生龙活虎的青年人去冲、去骂、去诅咒、去上当、去摔跤、去跌倒……试问我们哪里去找朝气?社会上不让青年来做急进的、爽快的、大刀阔斧的言论与行动,试问哪个持盈保泰的老头子还有这种劲儿?苟能使整个国家年轻活泼,到处是朝气,其中有些青年发几句狂言、道几句壮语,做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事,这又算得了什么?

在这种认识之下,我觉得上了年纪而又没有朝气的人,实在应该有鼓励青年的雅量。我说这话,并不是建议他们纷纷走上日本传说中的“姥弃山”,自杀以谢国人。我只是觉得他们大可不必大惊小怪神经兮兮,中国绵羊性格的青年人再狂妄,也可以使这一代老不争气的人颐养天年的!老不争气的人实在应该痛感于他们的落伍与失败,死心塌地地交出棒子或收起老调,至少不要再想着拦路,大模大样地教训人。何况在目前的现状下,由于人浮于事粥少僧多,青年人实现抱负的机会确实受了很大的限制。20世纪10年代、20年代或30年代稍后的青年人,摆在他们眼前的道路与境界比较宽广。一个学成还乡有志教育的人,弄个中学校长干干并不是难事(我父亲就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