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传统下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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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新闻——报纸像杂志

现代人早上一起来,就看报,一看报,就知道日本皇帝怎么了;下午一睡醒,又看报,一看报,就知道日本皇帝的老婆(学名皇后)又怎么了。现代人所要知道的事,从报纸上,一看就知道了。昨天地球上北极发生的事,今天地球南极的人就知道了;早上美洲发生的事,下午亚洲就知道了。消息的传达快极了。

古代人就不这样了。

古代人愈古愈没有报纸看,消息传得慢极了,慢得像老牛,甚至比老牛还慢。

古代人要知道消息,大都是用布告和嘴巴。布告和嘴巴太慢了,所以一件“新闻”传来传去,传到最后,听到的已经变成“历史”了。

古代人最早有一点报纸模样的记载,是唐朝,当时的报纸,叫做《邸报》。

“邸”是什么呢?和现在一般常用的“官邸”字眼一样,就是“官邸”。不过这个官邸是专指四方诸侯在京城的办事处。四方诸侯进京来的时候,就住在这种官邸里;等到离京回去,官邸仍有人代为联络、传达。联络、传达的文件,都是朝廷里最新的消息,所以这种文件就叫做《邸报》。

这种《邸报》,产生的时间,大概在一千两百年前,在唐朝玄宗的时候。

除了《邸报》以外,还有一类名称,像“杂报”、“报状”、“事状”、“朝报”等,也都可说是报纸的雏形。

到了宋朝以后,《邸报》愈来愈流行了。宋朝时候在邸里办公的小职员们,整天打听政治行情,一打听到些捕风捉影的事,就赶忙写在一张小纸上。比如说张三被皇帝打了一个耳光、李四被皇帝踢了一脚、王五脑袋瓜子上挨了皇帝飞来的一个茶杯……总之,都是半真半假的马路新闻。这些小纸当时叫做小报,非常受人欢迎。小报一来,大家齐声欢呼,你抢我抢,就好像现在人们抢买“号外”一样。因为这种小报的新闻不是官方发布的,也不是新闻局局长告诉记者的,所以难免不合当局的胃口,而要被查禁。

到了元朝,《邸报》中所记的范围渐渐宽了。王家着火了等社会新闻也出现了。再到明朝的时候,由于宦官汪直等人当政,为了怕他们的丑事外扬,曾经检查其中的内容,禁止《邸报》流传,这可以说是邮电检查和新闻封锁的老祖宗了!

到了明朝崇祯皇帝十一年,一件重大的改变发生了,《邸报》不再用手写了,《邸报》进了排字房,开始用活字板排印了。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大改变。这一年是1638年,距离今天,报纸进排字房,足足有三百四十年了。

清朝初年,有一家纸店叫“荣禄堂”,店里的老板跟政府的要员有点关系,通过要员,把传出来的消息印成《京报》。这些京报在京城里,并不觉得稀奇,可是一带到西北各省去,销路就非常好。因为有利可图,于是,所谓的“报房”纷纷成立了,就是今天的报馆或报社。

当时的报纸不是一张或几张大纸,而是一本像杂志一样的书。长九寸、宽三寸半,封面黄色,最多有十九页,最少也有五六页,用的是竹纸或毛太纸,木刻活体字排印,很不清楚。

《京报》的内容,可分三大部分:

一、“官门钞”—— 抄皇宫里头的消息。

二、“上谕”——皇帝的命令和告示。

三、“奏折”——大臣向皇帝说的话、报的告。

这些材料,一到报纸编辑的手里,就按照次序,一条条排列起来。报纸的编排很单调,没有标题,你一定得全部看完,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偷懒是不行的。

出报的时间是每天黄昏或晚上,所以等于是晚报。这种晚报在京师当天虽可以看到,但是外省就麻烦了,比如说浙江,可能三四个月后才能转到,那时候,“新闻”可能早已变成“旧闻”了。

在清朝文宗咸丰元年(1851年),一个有心人名叫张芾,看到《京报》内容既简陋,流传得又慢,不但卖得贵而且不容易买。于是,上书给皇帝,请政府来办报,结果被皇帝狠狠地骂了一顿,说这种意见“可笑之至”!

现在看来,真正“可笑之至”的,不是张芾,而是西太后的丈夫。

可是,我们不能怪咸丰皇帝,因为他压根儿没有这种观念。

过了八年(1859年),又一个有心人出来了,他的名字叫洪仁玕,是太平天国的军师。他向天王洪秀全献了一部《资政新篇》,其中有一部分劝天王设立“新闻馆”,并在各省任命品行好的人做“新闻官”,职务要独立,别的官儿不能管他。他这个建议,很有眼光,他之所以有这种眼光,乃是因为他家里有几个洋鬼子传教士替他打派司。

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以后,中国人觉得很没面子,连小日本都打不过。大家研究打不过的原因是:中国太落伍了,在新世界中完全跟不上时代。要跟得上时代的法子是,一定要宣传新思想,工具就是办报。当时,北京维新派官绅像文廷式等,办了一家“强学会书局”,出版了一种叫《中外纪闻》的报纸,也叫做《中外公报》。这份报纸的最早赞助人,就是后来中华民国第一任想当皇帝的大总统袁世凯,他捐了五百块钱做基金。五百块钱在那时候,没有能力买印刷机,所以报纸是用木板刻的,每天出一张,内容以社论为主,新闻反倒次要。主持这个报纸的实际人物,就是大名鼎鼎的梁启超。

这个报,可说是有史以来,中国民间的第一份像样的报。

当时的中国人,根本没有订报的观念。所以这份《中外纪闻》,也不敢公开发行。他印了三千份,拜托并且买通送《京报》的报童,每天随着《京报》,“分送诸官宅”。可是,当时大家弄不清这份报是怎么一回事,老是疑心有什么阴谋送上门来。所以,即使白送,有人也不敢收。弄得报童们也害怕了,觉得这个报一定不是什么好报,怕连累,最后也拒绝代送了。

《中外纪闻》发行了半年,正巧当时御史老爷杨崇伊攻击这个报,说它“诽议朝政”,请下令封它。于是皇帝就下令查封,并且把文廷式赶回家乡去,还说永远不再让他当官了。

《中外纪闻》被封以后,维新派的书局也被没收、改组,变成了“官书局”,由孙家鼐主持,正式出版一种官报,这可说是中国最正式的官报,大名叫《官书局报》。用黄土纸做封面,长九寸、宽五寸,内容除了“上谕”和“奏折”一类的东西外,还有一些世界新知识的翻译。这个报纸为了怕当政者不满意,特别声明凡是批评政治的和人物的文章,都不能登。虽然这个报如此委曲求全,可是“戊戌政变”发生后,西太后还是把它看做传播新知识的“眼中钉”,还是停刊了。

西太后虽然不许别人办报,可是她却不得不承认,报纸这件东西也有它的好处。所以,在八国联军以后,她也想办报了。(甲午战争那一次,被日本一个国家打败,中国人气得想办报;这回八国联军,一次被八个国家打败,中国人当然更气得想办报了!)西太后办的报叫《政治官报》(后来改名叫《内阁官报》)。这个报,还是杂志的形式,不过里面的花样多了,“上谕”、“奏折”、“电报”、“法制章程”、“条约合同”、“外事”、“广告”等,都是基本内容。它的宗旨是“凡私家论说及风闻不实之事,一概不录”。显然是针对以前《中外纪闻》里“社论”而发的。这个《政治官报》只是要报道政治,并不是要谈政治,所以要议论的,免啦!

专制政府不欢迎办报,可是爱好自由的人却要办。他们办报,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就是租界。租界是专制政府管不到的地方,是大城里面一些由洋鬼子管辖的地区。专制政府欺负自己人很拿手,可是欺负老外却不行,手反被拿,只好同意洋鬼子在中国大城里划分势力范围,割据称雄。洋鬼子有新闻自由的传统,欢迎办报,中国知识分子就在租界大办特办起来,其中最有名的,是《苏报》。

《苏报》是章炳麟(太炎)、蔡元培、邹容这些老少革命党办的报,他们在上海租界里攻击专制政府,骂清朝皇帝是“小丑”等,愈骂愈高兴。骂得专制政府吃不消了,密电这个地区的封疆大吏说:

沪上各报内,《苏报》近更狂吠,愈无忌惮,着即拿办。转饬密派干役,将单开各要犯分别严拿,各获禀办,毋稍泄露疏虞,致被克脱。

专制政府虽然大喊拿人,可是不得洋鬼子同意,拿不了。专制政府于是跟洋鬼子打商量,洋鬼子也买几分账,但一看专制政府的严刑峻法,却不能赞同。

原来专制政府“宽大”得没有出版法,只有“造妖书妖言”、“大逆不道”等罪名,要用这些法律办人,如意算盘如下:

章炳麟作《訄书》并革命军序,又有驳康有为之一书,污蔑朝廷,形同悖逆;邹容《作革命军》一书,谋为不轨,更为大逆不道。彼二人者,同恶相济,厥罪唯均,实为本国律法所不容,亦为各国公法所不恕。查律载:不利于国谋危社稷为反,不利于君谋危宗庙为大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又律载:谋背本国潜从他国为叛;共谋者,不分首从,皆斩。又律载:妄布邪言、书写张贴、煽惑人心,为首者斩立决,为从者绞监候。如邹容、章炳麟照律治罪,皆当处决。今逢万寿开科,广布皇仁,援照拟减,定为永远监禁,以杜乱萌而靖人心。俾租界一群不逞之徒,知所警惕,而不敢为匪,中外幸甚。

这下子把老外给吓坏了,老外没想到“礼仪之邦”的法律竟这样野蛮。照专制政府的法律,要“凌迟处死”,就是一刀一刀地剐死,幸亏统治者过生日,优待,改为“永远监禁”,就是无期徒刑。这样重的刑,洋鬼子是看不过去的。所以,洋鬼子只肯抓人,要办人、要审人、要关人,都行,可是都得由他们代办,拒绝引渡。私下里,他们还通知章炳麟等人“赶快跑”。

章炳麟是书呆子,不肯跑,被抓去了;邹容跑了,可是忍不住吴敬恒(稚晖)挖苦他的风凉话,自行投案,也被关到牢里了。小型文字狱判下来,章炳麟三年,邹容两年。邹容年纪轻,黑狱亡鬼,受不住气,结果死在牢里,呜呼二十岁,时间是1903年。

专制政府开始有了出版法,包括《大清印刷物专律》(1906年)、《报章应守规则》(1906年)、《大清报律》(1907年)。这些出版法除了采取“预审制”以外,其他倒也宽大。例如,要想办报,不论张三李四,只要——一、年满20岁以上之本国人。

二、无精神病者。

三、未经处监禁以上之刑者。

就可以在发行二十天以前,向衙门呈报,缴点保证金,开始言论。绝不会借口报纸太多了,不许你登记。专制政府许你办了,他来封,绝不会根本就不许你办。

中华民国成立,内务部(内政部)的大官人忽发雅兴,拟订了《暂行报律》三条。临时大总统孙中山立刻发布《令内政部取消暂行报律文》,予以痛斥:

昨据上海报界俱进会及各报馆电称:接内务部电,详定暂行报律三章,报界全体万难承认,请转饬部知照等语。案言论自由,各国宪法所重,善从恶改,古人以为常师,自非专制淫威,从无过事摧抑者。该部所布,暂行报律,虽出补偏救弊之苦心,实昧先后缓急之要序。使议者疑满清钳制舆论之恶政复见于今,甚无谓也!

这是一篇划时代的文献,它告诉中国人,现在是自由民主的时代了,“满清钳制舆论之恶政”,已经不会也不该“复见于今”了。这一天是中华民国元年三月九日,这是一个伟大的日子,每一个孙中山的信徒,都该想到这个日子里的这个启示。

这篇文献发布后两年零二十四天,袁世凯公布了《报纸条例》,取消了“预审制”。从此,中国的报纸在种种法律的夹道吆喝中活下去了,它们历经了袁世凯颁布的《出版法》(1914年)、《管理新闻营业条例》(1925年)、《出版条例原则》(1929年)、《出版法》(1930年)……虽然任重道远,可是总还得活。直到“报阀”出来,天下一统为止。

回忆中国的报纸史,真叫人发思古之幽情,令人怀念那些脱法而出或逍遥法外的“老祖宗报”。

前面谈的中国报纸,不外是两类:一类是老百姓办的,一类是做官的办的。

在这两类之外,还有一种报纸(就是杂志),是外国人为中国人办的,也很重要。最早的有1815年(中华民国前九十七年)出版的《察世俗每月统计传》,这是一个怪名字,其实它的英文名字的意思就是“中国每月杂志”。这个报每月出版一次,内容有宗教、科学、历史、地理、商业等。五花八门,名堂很多。这个报是洋鬼子传教士和中国基督徒梁发等人办的,梁发可说是中国有史以来正式厕身报界的第一人。这个报,一直办了六年半,到1821年才停止。

现在我们所看的报纸,都是前面这些“老祖宗报”以后的产品,所以只是一些“小孙子报”。这些“小孙子报”的最大特色,就是它的版面变大了,大得像一张报,而不再像一本杂志。现在如果你有机会,看到“老祖宗报”的时候,你绝对不会以为那原来是一份报,你一定以为那是一本杂志,其实那才是报——道道地地原原本本的报,你可别认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