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传统下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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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鼓声咚咚的中国之音 (2)

最早的登闻鼓雏形,勉强可算夏禹时代的“挥鞀”。《通志》上说夏禹时候“有讼狱者挥鞀”。直到1世纪汉朝元帝时候,为了开城门的问题,曾有过小百姓敲鼓上书的例子,但不是常例。3世纪魏世祖曹丕(曹操的儿子)以后,正式出现了登闻鼓。据《魏书·刑罚志》载:

世祖阙左悬登闻鼓,以达冤人。

“以达冤人”,目的明显是给老百姓喊冤的。

接着,司马懿的孙子、司马昭的儿子晋武帝,也继承了这种传统。在晋武帝时候,有个叫邵广的,他偷了政府东西,被判死刑。他的两个小儿子“挝登闻鼓乞恩”,请皇上许他们做奴隶,代父亲赎罪。皇帝同意,于是小偷改判五年,小偷之子做奴隶。这个故事,说明了登闻鼓的用处,不但可以申冤,还可以“乞恩”求情。

但登闻鼓不是可以乱敲的。《晋书·武帝本纪》记载:

泰始五年六月,西平人麴路伐登闻鼓,言多妖谤。

向皇帝说话,内容被认为是“言多妖谤”,下场可想而知。据《明外史·青文胜传》载:

文胜为龙阳典史,龙阳濒洞庭,岁罹水患,积逋赋数十万,敲扑死者相踵。

文胜慨然诣阙上疏,为民请命;再上,皆不报。复具疏,击登闻鼓以进,遂自经于鼓下。太祖怜其为民杀身,诏宽龙阳租。邑人建祠之。

这就是说,做官的“诣阙上疏”达不到目的,也可以“击登闻鼓以进”。但是下场是可想而知的,干脆先在鼓下自杀,反倒省事。

登闻鼓可能有言论自由,但没法担保有言论以后的自由。

到了6世纪,隋高祖时候下命令,老百姓有冤上诉,经过各级官府仍旧得不到公平的,可以“诣阙申诉”,就是到官阙前面告御状。至于如何告法,没有细节可查。隋高祖是一个很苛待百姓的皇帝,老百姓偷一升粮或一块钱的,都要杀头,这样凶来兮的皇帝,究竟有谁敢去告御状?

《唐会要》里记高宗“显庆五年八月,有人赍鼓于庙堂。诉上,令东都置登闻鼓,西京亦然”。这是660年的事,明明指出由于“有人赍鼓于庙堂”,才有登闻鼓的设立。反证以前的登闻鼓制度,早已中绝。

唐朝的女皇武则天时候(7世纪),也有登闻鼓的记录。据《玉海》载:

垂拱元年二月,敕朝堂登闻鼓、肺石不须防守,令御史台受状为奏。

这个记录告诉我们,虽然有登闻鼓,可是已是令御史转达民意了,不是直接“上干天听”了。

到了10世纪,五代后周世宗时候,有“抱屈人”带着鼓到皇宫敲鼓喊冤,皇帝知道了,“遂令东西都各置登闻鼓”。周世宗是五代最开明的皇帝,但是命很短,三十九岁就死了。一死就被赵匡胤“黄袍加身”,创立了宋朝,赵匡胤变成了宋太祖。宋太祖又被弟弟赵匡义“烛影斧声”,抢去老大一支的继承权,成了宋太宗。他把“理检司”这衙门改成“登闻院”,“又置鼓于禁门外,以达下情,名曰‘鼓司’”。这是10世纪尾声的事。登闻鼓又出现在宫廷门外了。当时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宋史·刑法志》里所载的张反鸣冤。张反的丈夫王元吉,被他晚娘诬告想毒死晚娘,如此不孝还得了,被捉将官里,大肆修理。修理的花样很多,其中有一种叫“鼠弹筝”,用毒刑以后,手指全不能动。王元吉吃不消,只好诬服。张反遂去击登闻鼓鸣冤,居然被皇帝知道了,下令追查,查出晚娘原来有奸情,被王元吉撞破,所以才诬告他下毒。于是,皇帝把修理他的人抓起来,也来一番“鼠弹筝”,让他享受。最后,皇帝向宰相感慨说:“在首都里,竟都有这样无法无天的刑求和冤狱,首都以外的四方,还得了吗?”11世纪,宋太宗的儿子宋真宗,改“鼓司”为“登闻鼓院”。《玉海》记载:

“景德四年五月,改登闻鼓院于阙门之前。”再据宋朝人写的《燕翼贻谋录》载:

真宗景德四年,诏改鼓司为登闻谏院,登闻院为检院,应上书人并诣鼓院,如本院不行,则诣检院以朝官判之。院判名始于此。

可见登闻鼓直接向皇帝登闻的本意,已经开始打折扣、变质,变成了衙门,还是落入了官官相护之中,皇帝又很难听到鼓声了。

不但皇帝听不到,甚至连衙门自己都听不到了。宋朝人写的另一部书《齐东野语》转记过这样的笑话:

今登闻院,初供职吏,具须知单状。称本院元管鼓一面,在东京宣德门外,被太学生陈东等击碎,不曾搬取前来。此类可资捧腹。

登闻鼓的制度,一直到清朝还有落入了官官相护之中,皇帝又很难听到鼓声了。

不但皇帝听不到,甚至连衙门自己都听不到了。宋朝人写的另一部书《齐东野语》转记过这样的笑话:

今登闻院,初供职吏,具须知单状。称本院元管鼓一面,在东京宣德门外,被太学生陈东等击碎,不曾搬取前来。此类可资捧腹。

登闻鼓的制度,一直到清朝还有。清朝阮葵生写《茶余客话》,卷七“登闻院”条下,还有这样一行:

登闻院,在西长安门外街之东。旧设满、汉科道各一员掌之。雍正二年统于通政司。

“通政司”是一个管下情上达的衙门,管“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也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但是,它不能算是一个直接使下情上达的衙门,它拦在中间,使下情变成间接的。一变成间接的,还登闻什么鼓声呢?

最后,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通政司废除了,登闻鼓当然也没了,这么一点象征性的下情上达的道具,也在中国历史上消失了。

20世纪以后,法院里出现一种“申告铃”。根据《刑事诉讼法》第242条的解释:

告诉、告发,应以书状或言词向检察官或司法警察官为之;其以言词为之者,应制作笔录。为便利言词告诉、告发,得设置申告铃。

这种“按铃申告”的制度,依稀是登闻鼓传统中的一项小小规模的电气化。

人民有冤,直接碰到的还是官、官、官,直接碰不到统治者。即使他愿意付出敲登闻鼓的代价,也没鼓好敲了。

鼓声在朝上传达“下面的声音”,但当“下面的声音”传达不到的时候,鼓声也就遗之草泽,化成了民怨。最有名的鼓声中的民怨,就是“凤阳花鼓”。

《陔余丛考》有“凤阳丐者”的记述,里头说:

江苏诸郡,每岁冬,必有凤阳人来,老幼男妇,成行逐队,散入村落间乞食,至明春二三月间始回。其唱歌则曰:

家住庐州并凤阳,凤阳原是好地方。

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这个花鼓歌,从明朝太祖朱元璋皇帝开国以来,一直流传在民间,成为民间向黑暗统治者的一种抗议,一种普遍的抗议。这种抗议,跟不得志的知识分子合流,更有了深度。明朝亡国以后,跟新政府不合作的知识分子贾凫西,曾用他写的鼓词,质问纵容统治者的天道:

忠臣孝子是冤家,杀人放火的天怕他。

仓鼠偷生得宿饱,耕牛使死把皮剥。

河里游鱼犯了何罪?

刮了鲜鳞还嫌刺扎。

杀人的古剑成至宝,看家的狗儿活砸杀。

野鸡兔子不敢惹祸,剁成肉酱加上葱花。

杀妻的吴起倒挂了元帅印,可怎么顶灯的裴瑾挨了些嘴巴?

玻璃玉盏不中用,倒不如锡蜡壶瓶禁磕打。

打墙板儿翻上下,运去铜钟声也差。

管教他来世的莺莺丑如鬼,石崇托生没板渣。

海外有天,天外有海,你腰里有几串铜钱休浪夸。

俺虽没有临潼关的无价宝,只这三声鼍鼓走天涯。

鼍鼓就是皮鼓,就是北方流行的大鼓。写这鼓词的人,是明朝的进士,他用深入民间的鼓词,有深度地传达了他的否定天道、否定宿命、否定愚忠、否定黑暗统治者的思想。从祢衡“击鼓骂曹”以来,鼓声代表了一种抗议,跟雷鼓、灵鼓、路鼓、鼖鼓、鼛鼓分道,也跟谏鼓、登闻鼓分道,它不再是官方的声音,也不再是劝告官方、乞求官方的声音,它终于变得属于自己了,属于小百姓自己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