廓然无圣
帝问曰:“朕即位已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纪,有何功德?”师曰:“并无功德。”
帝曰:“何以无功德?”师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
帝曰:“如何是真功德?”答曰:“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
帝又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师曰:“廓然无圣。”
帝曰:“对朕者谁?”师曰:“不识。”
帝不领旨。
《景德传灯录》卷三页四十六
【白话新唱】
达摩祖师与梁武帝碰面了。
武帝说:“我当皇帝以来,盖庙、写经、度僧不计其数,有何功德?”
武帝一向对自己大兴佛事感到得意非凡,他期望这位来自佛教母国的胡僧会对他赞美有加。
没想到达摩不解情趣地说:“并无功德。”
武帝觉得奇怪了,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没有功德,所以就问:“为什么?”
达摩说:“你所做的事,顶多使你得到人天的果报,并不会使你解脱生死,超出三界,脱离轮回。这些福报,就像影子一样,有是有,可是虚无得很。”
武帝又问:“既然如此,怎么样才是真正的功德?”
达摩说:“解脱者体会到清净圆满的智慧,当体即空,没有一法可以执著为实有,这才是真功德,不是从事世俗的善行可以得到的。”
武帝听了,才明白达摩是把功德二字提升到第一义谛的层次来谈,所以他直接问:“那么什么是最高的真理?”
达摩说:“没有最高的真理。”
武帝一听,觉得这胡僧说话不合逻辑,如果你说没有最高的真理,那么你的具体存在又怎么说?所以他问达摩:“那么你是谁呢?”
达摩说:“不认识。”
一番谈话下来,两人话不投机,武帝觉得无趣,达摩后来就到少林寺面壁去了。
【分析与鉴赏】
达摩真是硬骨头,即使与帝王面对面谈话,也坚持第一义谛,不肯随俗。
佛法弘扬普遍,不免浅化俗化;佛法如要保持纯净的质量与深度,不免化机有限。
如果达摩肯多说些体己话,哄得梁武帝心花怒放,对他来中国弘法必有帮助。
但达摩不这么打算。狮子一胎只生一只,但即使只是一只,也是威武的万兽之王;老鼠一生就是一窝,却仍然是一窝不见天日、偷偷摸摸的耗子。他是宁可维持精英教学,选择少数几个人把禅法传下即可。
梁武帝与他不契合,他也不在乎,他可以在少林寺面壁九年,等有缘的人自动跑来找他。这种襟怀,难为现代人理解。
梁武帝名萧衍,是历代帝王中罕见的信佛入迷,他确实大做佛事,造寺、写经、度僧不计其数,可是他自己从佛法修行中获得多少人格、智慧的帮助,颇值得怀疑。因为在政治上,萧衍是个昏君,累次犯了重大的政治错误,最后叛军围城,令他活活饿死,身边没半个人陪伴。
如果有人断章取义说:“你看!信佛的帝王居然遭到这等下场,这佛不信也罢!”
噫!佛法何辜?
本公案中,可以看出武帝的佛学素养还不错,虽然不免流露好大喜功的心态。
武帝问:“有何功德?”按佛法的通俗教理,这功德确实不小;但达摩从第一义谛来看,一切皆空,何来功德?所以他明确指出,这些佛事顶多累积福报,与解脱无关。
这种说法,好大喜功的帝王听入耳里,实在很刺耳。
然后达摩在答复什么是真功德时,又指出真正的功德不能从世俗佛事来求。
武帝于是直接问第一义谛是怎么回事。
达摩仍以否定的表达,说没有第一义谛。如果用详细的语言来说,即是如果还有一个第一义谛的念头,就远离第一义谛。
武帝连续被否定了两次,既然达摩说无功德、无圣谛,所以他就问:“你是谁?”如果达摩还是说:“没有我。”武帝就再逼问:“如果你是无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倘若达摩回答有,就违背前面的说法了,所以武帝这一问十分高明。
但达摩直接说:“不认识!”这个回答更加高明。以武帝的意识妄念,所能认识的都不脱见闻觉知、受想行识的范围。虚妄的意识只能认识虚妄的对象,无法直观实相。
可惜武帝无法领会,达摩也清楚,在中国弘法的机缘还未成熟,他耐心地在少林寺面壁,等待神光出现。只要有一个神光,就可以传下禅法,留待未来开花结果。
身为中国禅的播种者,必须甘于寂寞,甘于平淡。
风动、幡动、心动
(六祖慧能)遇印宗法师于法性寺讲《涅槃经》,师寓止廊庑间,暮夜风扬刹幡,闻二僧对论,一云幡动,一云风动,往复酬答,未曾契理。
师曰:“可容俗流辄预高论否?直以风幡非动,动自心耳。”
印宗窃闻此语,竦然异之。
《景德传灯录》卷五页八十一
【白话新唱】
六祖慧能来到法性寺,当时印宗法师在这里开讲《涅槃经》,慧能就睡在寺内的走廊上。
当天晚上,夜风劲烈,把幡旗吹得喇喇作响,慧能听见两位僧人就地取材来讨论法义,一个主张是幡动,一个主张是风动,两人来往辩论了几回合,都在表相打转。
慧能走过去说:“能够容许我这俗人发表拙见吗?”
二僧点头,慧能就说:“不是幡动,也不是风动,是两位心动了。”
印宗法师在旁边听到了这句话,内心惊叹不已,这是何方来的高人呢?
【分析与鉴赏】
慧能在遇到印宗法师的时候,虽然已经是领受衣钵、心法的一代禅门大宗师,可是他还没剃度出家,所以自称“俗流”。
风动或幡动,都是现象界有生有灭的表相,本体却是不动的。因为人的无明妄动,于真如之境起了动静、善恶、大小……的分别心,才会说风动、说幡动。
慧能在旁边听了半天,二僧都在皮相打转,不能贯入法义的精髓,大发慈悲地挺身而出,指出是心动了,有了分别心了,才会有动静二相的对立。
二僧如果伶俐过人,当下就该大悟。
傅翕有首名偈说:“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与本公案有异曲同工的妙趣。
主人不在家
(光宅慧忠)一日唤侍者,侍者应诺,如是三召,皆应诸。
师曰:“将谓吾辜负汝,却是汝辜负吾。”
《景德传灯录》卷五页一○○
【白话新唱】
光宅慧忠唤侍者的名字,侍者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唤侍者的名字,侍者又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光宅慧忠第三次唤侍者的名字,侍者再度应了一声,却没有警觉到慧忠为什么一直唤他。
慧忠叹了口气说:“你跟随我这么久了,一直没有开悟,本来以为是我辜负了你,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你辜负了我。”
【分析与鉴赏】
有一栋豪华大宅,屋内应有尽有,但是主人远游在外,家里的佣人、女仆没有主人的监督,就开始胡作非为。厨师不烧菜跑去种花,园丁不种花跑去扫厕所,清洁工不扫厕所跑去修理水电,水电工不修水电跑去厨房烧菜……每个人都在工作,可是都没有在适当的位置工作,大家都很辛苦,可是整栋大宅被搞得乌烟瘴气。
有一天,电话响了,每一个人都争先恐后去抢电话,因为这栋华屋设备齐全,每个人手上都握着电话分机。
“喂!请问你家主人在家吗?”
说也奇怪,每一个人都忘了我是谁,不约而同地说:“喂!我就是,请问有什么事?”
他们都没有听出来,那通电话是主人打回家的。
这个寓言就是人的写照。
每一个人的真正主人都不在家,却有许多个“我”在当家做主,这些“我”都无法发挥主人的能力,只会把家弄得乱七八糟。但是主人如果当家,指挥每个人善尽其职,就可以发挥巨大的力量,让豪华大宅金碧辉煌。
人常常以为自己有一个“我”,从生到死持续不断,其实只是“意念相续瀑流”的错觉。
能够破除假我的幻相,就能发现真我的本来面目,称之为佛性,也就是每个人的真正主人。
慧忠唤侍者的名字,如同这个寓言一样,他要找的是主人。侍者应声了,正如寓言里每个佣人都抢着说:“我就是!”于是慧忠叹气了,因为他一眼就看穿这些答话的都是冒牌主人。
开悟的人,就是自己当家做主的人;没有开悟的人,就是“小鬼当家”,原本具有的无限潜能、无限智慧,都被糟蹋了。
磨砖做镜
有沙门道一,住传法院,常日坐禅。师知是法器,往问曰:“大德!坐禅图什么?”
一曰:“图作佛。”
师乃取砖放彼庵前石上磨,一曰:“磨砖作么?”
师曰:“磨作镜。”
一曰:“磨砖岂得成镜耶?”
一曰:“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成佛耶?”
【白话新唱】
马祖道一,住在南岳衡山的传法院,整天禅坐。南岳怀让知道他是法器,就来传法院,问他:“大德!你整天在这里打坐,想做什么?”
道一说:“想做佛。”
怀让看他老实回答,一笑,然后默默拿了一块砖头到门外石地上磨呀磨,引得道一好奇地问他:“你磨砖头想做什么?”
怀让说:“我要把砖头磨成镜子!”
道一说:“砖头怎么可以磨成镜子?”
怀让顺水推舟说:“既然砖头不能磨成镜子,你整天打坐又怎么会成佛呢?”
【分析与鉴赏】
这个故事发生于湖南长沙附近的南岳衡山,笔者二〇〇九年到衡山旅游时这个景点还竖立了一块巨石,石上镌刻了赵朴初先生手书“磨镜台”三个秀丽的金色大字。
一个好的譬喻,往往能发挥画龙点睛的奇效,胜过千言万语。
打坐,当然是有用的修行方法,可以修观。当初释迦牟尼佛不就是在菩提树下以打坐的姿势,夜睹明星,豁然大彻大悟吗?
可是,如果没有内在运作的心法,打坐只是一个徒具形式的修行技巧。如果掌握了心法,任何日常生活的举动都可以是“打坐”,不只打坐是打坐,万事万物都在永恒的现在安然地打坐。
道一是聪颖的道人,一听到怀让巧妙的磨砖做镜喻,立刻明白了自己的盲点,向怀让请教内在的心法。请见下一则公案。
打牛或打车
一曰:“如何既是?”
师曰:“如牛驾车,车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
一无对。
师又曰:“汝为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若执坐相,非连其理。”
一闻示诲,如饮醍醐。
《景德传灯录》卷五页九十二
【白话新唱】
道一问:“那么如何才能成佛?”
怀让说:“如果牛车不肯走了,车夫是要打牛好呢,还是打车好呢?”
道一听了,默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