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些年,我们一起读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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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3)

他们像追逐偶像一样拥护着他。譬如那晚唐诗人李洞,酷慕贾长江,连自己都字“才江”。他铸贾岛铜像,戴之巾中,常持数珠念贾岛佛。人有喜贾岛诗者,李洞必手录岛诗赠之,叮咛再四说:“此无异佛经,归焚香拜之。”

又如南唐孙晟,尝画贾岛像,置于屋壁,晨夕事之。

闻一多说:“上面的故事,你尽可解释为那时代人们的神经病的象征,但从贾岛方面看,确乎是中国诗人从未有过的荣誉,连杜甫都不曾那样老实地被偶像化过;你甚至说晚唐五代之崇拜贾岛是他们那一个时代的偏见和行动,但为什么几乎每个朝代的末叶都有回向贾岛的趋势?宋末的四灵,明末的钟谭,以至清末的同光派,都是如此。不宁惟是。即宋代江西派在中国诗史上所代表的新阶段,大部分不也是从贾岛那份遗产中得来的赢余吗?可见每个在动乱中灭毁的前夕都需要休息,也都要全部的接受贾岛,而在平时,也未当不可以部分地接受他,作为一种调剂,贾岛毕竟不单是晚唐五代的贾岛,而是唐以后各时代共同的贾岛。”

唐朝末年的张蠙写诗《伤贾岛》,也说贾岛只知自己没有知己,其实他只是不知他的知己在哪里、哪个时代而已:“生为明代苦吟身,死作长江一逐臣。可是当时少知己,不知知己是何人?”

当闻一多写下关于贾岛的文字的时候,他何尝不是又在一个时代之末?!所以每到一个朝代的末日,贾岛就会芙蓉出水,千花退避。

贾岛一生都在苦吟推敲中,就像卢文弨说:“余于贾诗素不嗜,特以其近古贵之耳。继又得何义门所评校,始悟其用意之深,几乎无一字闲设。”

那一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他纠结于用“推”之无声,还是“敲”之声幽,韩愈帮他取了“敲”,后人也认为似乎“敲”字更符合礼仪,其实我也替贾岛纠结在“推”一字。鸟宿池边之静,心中悲悯的僧人怎能扰一小鸟的清梦?一个去见朋友的出世的僧人怎会在乎世俗的礼仪?僧人这一推,恰推的是佛法大义。

所以红尘之身的贾岛取了“敲”字,但有释子之心的贾岛本能地用了“推”字,这个“推”字也许就是贾岛第一个想到的字。

清代王夫之在谈到贾岛的“推敲”故事时说:“僧敲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则禅家所谓现量也。”

想想,如果没有善写有理有据的文章的韩愈一锤定音,只怕贾岛想用的会是“推”字,否则他也不会如此苦吟。而这种苦吟恰是成就了贾岛。

贾岛的苦吟你甚至都看不到痕迹,都如行云流水,如僧推月下门一般,没有突兀之举而见人在景中亦成景色。譬如他的“地侵山影扫,叶带露痕书”,譬如他的“津渡逢清夜,途程尽翠微。云当绵竹叠,鸟离锦江飞”。

朱承爵《存余堂诗话》云:“诗非苦吟不工,信乎!古人如孟浩然眉毛尽落;裴祜袖手,衣袖至穿;王维走入醋瓮;皆苦吟之验也。”

苦吟的诗人那么多,都为这语不惊人不肯休,譬如那孟东野云:“夜吟晓不休,苦吟鬼神愁。”卢延逊云:“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杜荀鹤云:“生应无辍日,死是不吟时。”唐末乱世的裴说写诗也是“莫怪苦吟迟,诗成鬓亦丝。鬓丝犹可染,诗病却难医。山暝云横处,星沉月侧时。冥搜不堪得,一句至公知”。同时代的唐求也好苦吟,每有所得,或成联,或片语,不拘长短,即捻为丸投大瓢中,数日后方补足成诗。后卧病,投瓢于锦江,望而祝说:“兹文苟不沉没,得之者方知吾苦心耳。”瓢至锦江,有识者说:“此唐山人诗瓢也。”其诗为人所竞传。

贾岛苦吟一生,在他之前有李白、白居易、杜甫等写诗的天才,同时代又有那么多写诗的能家,他只能尾其后尘,做个在寒屋里苦吟的小书生。唯其苦吟,方见真章。不是天才,那就只有十年磨剑。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闻一多说:“这像是元和长庆间诗坛动态中的三个较有力的新趋势。这边老年的孟郊,正哼着他那沙涩而带芒刺感的五古,恶毒的咒骂世道人心,夹在咒骂声中的,是卢仝、刘叉的‘插科打诨’和韩愈的宏亮的嗓音,向佛老挑衅。那边元稹、张籍、王建等,在白居易的改良社会的大纛下,用律动的乐府调子,对社会泣诉着他们那各阶层中病态的小悲剧。同时远远的,在古老的禅房或一个小县的廨署里,贾岛、姚合领着一群青年人做诗,为各人自己的出路,也为着癖好,作一种阴暗情调的五言律诗(阴黯由于癖好,五律为着出路)。”

《归田诗话》评“夜吟晓不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的孟郊时说:“气象如此,宜其一生跼蹐也。”然而在也一生跼蹐的贾岛的苦吟里,我们却看不到其诗语之苦。就像贾岛自己说那二句“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他是“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这让魏泰这个北宋的评诗人说:“不知此二句有何难道,至于三年始成而一吟泪下也。”

譬如其《秋暮》:

北门杨柳叶,不觉已缤纷。

值鹤因临水,迎僧忽背云。

白须相并出,暗泪两行分。

默默空朝夕,苦吟谁喜闻。

值鹤因临水,迎僧忽背云。此中清净,如若贾岛不自注,谁知其苦吟而来?

又如其《山中道士》:

头发流千下,修粮带瘦容。

养雏成大鹤,种子作高松。

白石通宵煮,寒泉尽日春。

不曾离隐处,那得世人逢。

其平常的字不直言其闲逸,而意中见其闲逸,又何见其推敲之精心?

他用力甚苦却了无痕迹,就像王安石评某个诗人说的:“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所以方岳《深雪偶谈》里也说《长江集》的艺术韵味正是在耐人咀嚼的体悟里徐徐展开:“贾浪仙……诚不欲以才力气势,掩夺性情,特于事物理态,毫忽体认,深有寂人仙源,峻者迥出灵岳。古今人口数联,固于劫灰之上冷然独存矣。致以其全集,经岁逾纪,沉咀细绎,如芊葱佳气,瘦隐啸吟,徐露其妙,令人首肯……”

而这些以苦吟而出的诗句,推敲至极,让人易一字,则不足以为绝句。

譬如那“古岸崩将尽,平沙长未休”。此崩此尽,此长此休,何处不存机心?

譬如其《三月晦日赠刘评事》:“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三月正当三十日”,有诗评说:“以拙起,唤出巧意。”

譬如其《暮过山村》:“数里闻寒水,山家少四邻。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初月未终夕,边烽不过秦。萧条桑柘外,烟火渐相亲。”此一“恐”字,颇见匠心,此一“亲”字,颇为生情。

譬如其《剑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清朝的时候,流传的是“谁有不平事”,卢文弨《题长江诗集后》说他另得一版本是“谁为不平事”,单这一字之异,高下悬殊:“谁为不平,便须杀却,此方见侠烈之概;若作谁有不平,与人报仇,直卖身为耳。”所以卢文弨特地要把这旧版流传记录下来,要“令后生知读书之法,必如此研校,而后古人用意之精可得也”。

严羽《沧浪诗话》云:“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但就是虫吟草间,亦得秋萤露草寒蝉凄切之美。”

苏轼有诗:“遥想后身穷贾岛,夜寒应耸作诗肩。”想千年以前,在一个寒草烟藏虎、高松月照雕的深寒夜里,某一扇窗前,贾岛以手扪衣裳,耸着那瘦骨嶙峋、零露濡沾的作诗肩,打着寒战地写下诗篇:“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

他一生的诗里,如闻一多所说是个好秋冬的诗人,以“寒”字为佳句最多:

——孤烟寒色树,高雪夕阳山。

——清磬先寒角,禅灯彻晓烽。

——废馆秋萤出,空城寒雨来。

夕阳飘白露,树影扫青苔。

——秋江洗一钵,寒日晒三衣。

——羽族栖烟竹,寒流带月钟。

——众岫耸寒色,精庐向此分。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

——行车辗秋岳,落叶坠寒霜。

——露寒鸠宿竹,鸿过月圆钟。

——霜覆鹤身松子落,月分萤影石房开。

白云多处应频到,寒涧泠泠漱古苔。

“独鹤耸寒骨,高杉韵细飔。”他的这句诗何尝不是诗人自己此时夜寒应耸作诗肩的写照。

在清寒的时代,以清冷之心写诗,而如他的《鹭鸶》:“求鱼未得食,沙岸往来行。岛月独栖影,暮天寒过声。”求鱼未得鱼的诗人阵阵清声雁渡寒潭……

此时我的眼前,徐徐展开北宋灭亡南宋之初时的王远,在又一个末世之年对这个字浪仙的诗人的结语:

“浪仙以诗鸣世,杰出于贞元、元和文章极盛之后,孟郊死为之哭不已。其诗与郊分镳并驰,峭直深刻。羁情客思,春愁秋怨,读之令人爱其工怜其志。如听燕赵之悲歌,娥眉之曼声,秦庭之哭,荆山之泣也。大抵士之不遇,厄穷罹谤,郁郁顿挫,身可摈而志不可夺,势可压而气不可屈。及其发也,有至于怒发裂訾而不可掩者。故行吟泽畔,仰天呜鸣,欲其为鸾和之音不可得也。予每读二子之诗而悲之。又尝见韩吏部所赠之篇,极道其骞涵、滂葩、低昂、舒惨,引而发之,将以取信天下。后世譬之鸿鹄,羽翼既成,必假天风,始至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