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些年,我们一起读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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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人生的栈道上,我是个赶路人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贾岛《寻隐者不遇》

那一年,诗人上山访师,不遇师而遇一童子,说师傅采药去,只在此山中。诗人顺着童子手指的方向看,只见云里雾里,他要访的人杳无其踪。

为此不遇,诗人改变了人生的方向,一个要隐逸世间的人难相遇,因为他们“虽有柴门常不关,片云孤木伴身闲。犹嫌住久人知处,见拟移家更上山”。让你去遇而不遇的才是真正的隐者,他们不会如王维“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不会如杜甫“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诗人怀着一点尘心而去,往往都会遭遇不遇,所以诗人不遇的诗很多。此种不遇反而让他们更见诗境,似乎隐者先知,以一不遇让诗人达到此行的目的。

诗人本也是个功名利禄客,来此山中不为烟霞客,只为赏烟霞,就像白居易的《晚出寻人不遇》:“篮舆不乘乘晚凉,相寻不遇亦无妨。轻衣稳马槐阴下,自要闲行一两坊。”所以隐者遇之还不如不遇,此一不遇,人间还可以遇一首好诗,这才是一个诗人访隐者的价值。

所以,我们有了贾岛的《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有了李白的《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有了皎然的《寻陆鸿渐不遇》:

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

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

报道山中去,归时每日斜。

有了李商隐的《访隐者不遇成二绝》:

秋水悠悠浸墅扉,梦中来数觉来稀。

玄蝉去尽叶黄落,一树冬青人未归。

城郭休过识者稀,哀猿啼处有柴扉。

沧江白日樵渔路,日暮归来雨满衣。

诗人们最恨的不遇,不是不遇隐者,而是不遇他们的周文王,让廉颇老矣,让诸葛真成隐者,让贾生被汉武帝“可怜半夜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让千古月空明,不遇它的李白,不遇它的苏东坡。

所以此般的不遇,看看烟霞也好,看看“棋于松底留残局,鹤向潭边退数翎”,看看“数株谿柳色依依,深巷斜阳暮鸟飞。门前雪满无人迹,应是先生出未归”。

所以不遇隐者的诗人无怨,不像不遇明主的诗人往往怨成“闺怨”,空心想此缘成梦,拔剑灯前一夜行。

无怨的诗人写成的不遇诗都清高如“人家在仙掌,云气欲生衣”,都清淡如“所居人不见,枕席生云烟”。

偶尔遇到一两个诗人不甘,想提笔写到此一游,却又如窦巩一样在“篱外涓涓涧水流,槿花半点夕阳收”的不遇之景中“欲题名字知相访,又恐芭蕉不奈秋”,如戴叔伦一般在“青林依古塔,虚馆静柴扉”中想要题字,却无处下笔!——“坐久思题字,翻怜柿叶稀。”

山上的隐者难遇,需要松下的童子指点。所以,顺着童子手指的方向,诗人看到了青山高处上不易,白云深处行亦难。诗人下了山。

山下,在红尘世俗里追逐功名的人摩肩擦踵,熙熙攘攘,一个埋头想诗的诗人骑驴一走,都能撞出个韩愈、刘栖楚来。世间火宅,终焚却了诗人坐禅之身……

人们在寻人不遇的时候总会寻得一松下童子回答“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在迷路的时候也能寻得一童子“借问酒家何处有”;在自己为心所惑时,总有一童子稚声稚气指点你的迷途。

欧阳修夜里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悚然而听之,说:“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于是就让童子出门看,童子回答说:“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童子的回答很美,诗人迷了路,唯见烟山万万层,而童子抬眼指归处,月挂一轮灯,照见你的路途。世间好声,皆是你梦,世间悲音,皆是你心;世间好色,皆是你幻,世间苦色,皆是你身。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呵。

所以雪山童子有偈语“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佛经中常称菩萨为童子,一因菩萨是法王真子,二因无淫欲之念,如世之童子。所以那释迦牟尼又以雪山童子为名,取其初心。

龙洞山人叙《西厢》,末语云:“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

所以,有时候,童子在诗人眼里更像一个修行客。

李中路过江边一古寺,“荒凉门径锁苔茸”,便系船上岸,进入这“绿阴满地前朝树,清韵含风后殿钟”的古寺,看见童子纵慵眠坏榻,而老僧耽话指诸峰。这里,童子竟要比老僧修行得更深。乃因他们更有那明净的初心,而不为波澜惊。

所以曹唐游仙遇见的那小童子,不为人来惊,而怪人来惊了他的花:“绛树彤云户半开,守花童子怪人来。青牛卧地吃琼草,知道先生朝未回。”

俞秀老也有句:“夜深童子唤不起,猛虎一声山月高。”诗人心惊而听见猛虎之啸,诗人心幻而看见山月之高,唯有童子安心深眠,自进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境界。

元代民间航海家汪大渊在其记录海外诸国见闻的《岛夷志略》里,有记他去大佛山遇一千古难遇的琼花:“至顺庚午冬十月有二日,因卸帆于山下,是夜,月明如昼,海波不兴,水清彻底。起而徘徊,俯窥水国,有树婆娑,余指舟人而问:此非清琅玕、珊瑚珠者耶?曰:非也。此非月中娑罗树影者耶?曰:亦非也。命童子入水中采之,则柔滑,拔之出水,则坚如铁。把而玩之,高仅盈尺,则其树槎牙盘结奇怪,枝有一花一蕊,红色天然。既开者仿佛牡丹,半吐者类乎菡萏。舟人秉烛环堵而观之,众乃雀跃而笑曰:此琼树开花也。诚海中之稀有,亦中国之异闻。余历此四十余年,未尝有睹于此。君今得之,兹非千载而一遇者乎?”

替汪大渊采来琼花的是一童子,还有谁能比童子更接近仙人的世界?而曹唐小游仙诗里,那童子只把琼花当白菜——“供承童子闲无事,教剉琼花喂白驴。”还有谁能比童子更能体悟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童子,他们怀着的那点初心总成为诗人的眼睛,替他们候着门。

譬如那归去来兮的陶渊明,在晨光熹微的归家途中,首先看见的便是候门的稚子,一颗心就安居了下来。

譬如那春天去访山人的戴叔伦,回来的时候,遇到候门的童子问他去哪玩了,一句点睛:诗人入山怎是为了做山中客,不过是找人玩去了——“远访山中客,分泉谩煮茶。相携林下坐,共惜鬓边华。归路逢残雨,沿溪见落花。候门童子问,游乐到谁家。”

又那寂寞了许久的钱起没遇上来访的朋友,于童子扫花处,看见了好友的留字,才知好友已离去。幸有童子扫花处,否则来遇之人何处题名,幸有童子扫花时,否则不遇之人何处知人来过又离去:“谁忆颜生穷巷里,能劳马迹破春苔。忽看童子扫花处,始愧夕郎题凤来。斜景适随诗兴尽,好风才送珮声回。岂无鸡黍期他日,惜此残春阻绿杯。”

譬如那陆游,晚上看月亮时,亦要呼童净扫地,勿使黦月明。持帚的童子为诗人扫除尘埃,方能让诗人见得月色皎洁,为诗人扫去落花,方见得真情流露处。

童子,在诗人身后捧墨,在诗人身畔扶杖,在诗人身前指路,在诗人的家门候归。或做那开门的童子,替诗人先看见世界:“炉烟消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或做那守门的秦琼、尉迟恭,守一方宁静。

乾康投递名帖求见齐己和尚时,先过的便是烹茶童子那一关——“隔岸红尘忙似火,当轩青嶂冷如冰。烹茶童子休相问,报道门前是衲僧。”烹茶童子替老僧守门,不让隔岸的火屑渡水来,方能守得当轩青嶂冷如冰。

张伯雨道士晚居茅山,罕接宾客。一日,有野僧来谒,童子拒之。僧云:“语而主,吾诗僧也,胡为拒我?”不得已乃为入报。伯雨书老杜“花径不曾缘客扫”之句,使持以示僧。僧略不运思,足成诗云:“久闻方外有神仙,只信华阳古洞天。花径不曾缘客扫,石床今许借僧眠。穿云去汲烧丹井,带雨来耕种玉田。一自茅君成道后,几人骑鹤下苍烟。”末二句涉讥刺。伯雨得诗大惊,延入置之上坐,留连数日。

僧人来见道士,有童子挡之,又以诗迎之。小小童子守门,遇好诗迎进来,遇不好的人都由小童子撵出去,而主人自得一个清净身。

小小童子,用处何其多,就像佛前的金刚。

更有那朱湾,去赴与好友的十年之期,“未道姓名童子识,不酬言语上人知。”

杨巨源去寻那故人,出来的时候,“依然旧童子,相送出花阴。”

此时,不知姓名却识人的童子,送故人出花阴的旧童子,递嬗着的又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而那童子的主人,自是有情以来,无情以去,还有谁能比这小童子更适合看守诗人心中的柴门呢?

所以诗人访隐者不遇,遇的却是一童子,遇到了指点迷津的人,也遇到了一首好诗。

贾岛一生都执著于推敲之中,但他最有名的诗却正是在不推敲,他还持一钵云游四海随心所居,还在松下问童子时。

此种相遇,千载难逢。

不是每个诗人都有这种天机。

杨慎《升庵诗话》云:“晚唐之诗分为二派:一派学张籍,则朱庆馀陈标任蕃章孝标司空图项斯其人也;一派学贾岛,则李洞姚合方干喻凫周贺‘九僧’其人也。其间虽多,不越此二派,学乎其中,日趋于下。其诗不过五言律,更无古体。五言律起结皆平平,前联俗语十字一串带过,后联谓之‘颈联’,极其用工。又忌用事,谓之‘点鬼簿’,惟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所谓‘吟成五个字,捻断数茎髯’也。余尝笑之,彼之视诗道也狭矣。《三百篇》皆民间士女所作,何尝捻髯?今不读书而徒事苦吟,捻断肋骨亦何益哉!晚唐惟韩柳为大家。韩柳之外,元白皆自成家。余如李贺孟郊祖《骚》宗谢;李义山杜牧之学杜甫;温庭筠权德舆学六朝;马戴李益不坠盛唐风格,不可以晚唐目之。数君子真豪杰之士哉!彼学张籍贾岛者,真处裩中之虱也。”

杨慎对学贾岛苦吟之人不看好,不遇写诗时,你捻断肋骨也没有用。而贾岛不遇写诗时,苦吟成诗不少,佳句亦有之,所以没那金刚钻,就别学那瓷器活。但贾岛他还有遇写诗时,比如遇一松下童子,而成此让每个读过书的中国人都想要念上一念的千年绝句。

清朝的《而庵说唐诗》说贾岛遇童子不遇隐者云:“此诗一遇一不遇,可遇而终不遇,作多少层折!令人每每趁笔直下。古人有云:‘笔扫千军,词流三峡,’误尽后贤,此唐以后所以无诗也。”

清代王夫之说:“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则禅家所谓现量也。”

有多少写诗的人能有此天赐良缘?!得天铺陈了一段好色,人间才得一首好诗。

诗人看向童子的手指处,以一云心鹤眼,看见的是一片云锦天章,恰是在这样的云深不知处里,才是他的写诗时。就像他在《投孟郊》里也说自己写诗时“止息乃流溢,推寻却冥濛”,平静时内在一片充实,但想要从其中抓住什么,则空茫而不可得。

像这样骤然相遇,落景成字的诗句,贾岛还有,譬如他的“僧归湖里寺,鱼听水边经”,譬如他的“长江风送客,孤馆雨留人”,譬如“篱落罅间寒蟹过,莓苔石上晚蛩行”。

遇上天铺的好景,才有诗人无端诗思忽然生。就不知这诗是诗人写的,还是上天让诗人写的。譬如他陡然遇景而生句“落叶满长安”,但接着他苦思而出的下一句“秋风吹渭水”就没有了那初遇的惊艳。这种初遇初绽初逢还都没有劫后的伤伤重重,让人苦不堪言;这种惊艳就像骤遇那人面桃花相映红时,等再仔细寻思,再去遇那佳期,却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不知何处去。

大唐王朝,有个松下的童子带着上天的指示在等,等一个诗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