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些年,我们一起读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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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不怕旅途遥远,只怕错过遇见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王维《使至塞上》

737年,唐开元二十五年春天,一队马车渺小无助地行在荒凉浩瀚的大漠之上。挂着宣慰使旗帜的马车上,一个年轻的诗人探头出来,他是这支小小车队的最高长官。他看见了大漠,大漠上的烽烟,看见了黄河,黄河上的落日,他平静地把这个景素描下来,成就了千古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孤烟直,直上的燧烟。宋陆佃《埤雅》云:“古之烽火用狼粪,取其烟直而聚,虽风吹之不斜。”

一片广袤的沙漠存在了千万年,一轮红日在这里也升升落落了千万年,从没有一个诗人可以将他宏大苍茫的境界如此具象地描摹下来,他们等了千万年,才等到这个叫做王维的年轻诗人。这一年他36岁,奉皇帝之命,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凉州(今甘肃武威),宣慰战胜吐蕃的将士,而后便留在河西节度使幕府中为判官。

此时的王维,还没有辋川,还没有见桂花落的闲心,没有听鸟鸣涧的清耳。他有的是一腔“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的壮志,想的是“麒鳞锦带佩吴钩,飒沓青骊跃紫骝。拔剑已断天骄臂,归鞍共饮月支头”。

他以为他会在这里看到“画戟雕戈白日寒,连旗大旆黄尘没。迭鼓遥翻瀚海波,鸣笳乱动天山月”。但是,没有。

一路漫长的旅途,诗人只看到等了他千万年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亿万年的孤独,孤独地等待诗人前来,为他们写一曲最懂他们的诗。疲惫的诗人在这单调的背景中慢慢地走着,走着,陡然为这种等待感动了,猛然张开了心眼,他看见了一个大天地,如杜甫的诗:“精微穿溟滓,飞动摧霹雳。”造化的精微玄机一闪穿过诗人沉冥中的探索,让诗人的灵感飞动如闪电催动霹雳,开天辟地后,轰隆而出人间的一首好诗。所以清代王夫之说:“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则禅家所谓现量也。”

诗人把这个大天地用几笔白描描下来,那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苍茫恢宏之感跃然而出。

在此刻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之前,人间何须矫饰的语言去雕镂藻绘、镂金错采?

只需把所见的写下来,就成千古绝句。但只是两句就够了。

画家石涛说:“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而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与王维此时也是神遇而迹化也。

每一首诗都有个诗眼,此刻王维的眼睛,就像是悬空的落日,而长河是他的眉毛,孤烟是他的睫毛。他仰倒在大漠之上看穹苍,这种仰望,反而像是俯视,俯视茫茫宇宙、朗朗乾坤。

简媜说:“写诗的人也需眼界,尤其需要孤高。将灵魂悬浮于天空与地面之间。特生命寄寓于哲学与文学边缘。如此才见得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二情景,皆非地面仰观所得。”

是的,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人间对宇宙乾坤的平视,更是大地的俯视。此般意境,连苍天也要仰视人用笔墨表达的至美,没有此间的王维,宇宙之美何以被镜照,何以被赏鉴,何以被共鸣。天地之美,如果没有人,它也会很寂寞的吧。所以韦应物亦有诗云:“万物自生听,大空恒寂寥。”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香菱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

亿万年的美都被浪掷了光阴,唯有遇到了诗人,这种美就被定格在小小的方块字上,从此就有了生命的活力在人间传扬,不再被湮没。

宗白华说:“董其昌说得好:‘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艺术家禀赋的诗心,映射着天地的诗心。山川大地是宇宙诗心的影现;画家诗人的心灵活跃,本身就是宇宙的创化,它的卷舒取舍,好似太虚片云,寒塘雁迹,空灵而自然!”而在意境创造与人格涵养的这种微妙境界的实现上,“端赖艺术家平素的精神涵养,天机的培植,在活泼泼的心灵飞跃而又凝神寂照的体验中突然地成就。”

看完了如此苍茫浩大之景,抵达了今日此行的目的地萧关,一问等候在此的守卫,说守将们去了燕然山巡视。

此时,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大气磅礴的背景下,王维把眼光落到此居其间的渺小的人身上,也陡然看到了一种虎髯拔剑欲成梦的大气概。此时的诗人,地宽天高,尚觉鹏程之窄小。

鹤唳、雪月、霜天,想见屈大夫醒时之激烈;鸥眠、春风、暖日,会知陶处士醉里之风流;而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则让人见王摩诘那苍茫大气的胸壑。

正是因为在这样苍茫恢宏空阔的境界里,孤独地立在天地之间的诗人静静地望着,这种静照,就像德国诗人荷尔德林(Hoerdelin)说的:“谁沉冥到那无边际的‘深’,将热爱着这最生动的‘生’。”

叶燮在《原诗》里说:“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诗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诗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者也。”

宗白华云:“这是艺术心灵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由能空、能舍,而后能深、能实,然后宇宙生命中一切理一切事无不把它的最深意义灿然呈露于前。‘真力弥满’,则‘万象在旁’,‘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王羲之诗)。总上所述,可见中国文艺在空灵与充实两方都曾尽力,达到极高的成就。所以中国诗人尤爱把森然万象映射在太空的背景上,境界丰实空灵,像一座灿烂的星天!”

737年,苍黄大漠之上,诗人一骑绝尘而去,腾起的滚滚尘烟里,天边落日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