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些年,我们一起读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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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2)

辋川就要送走它的诗人了,诗人望了又望身后送别的辋川,迟迟才启动车马,穿花拂萝而去。

出了辋川,看见绿水别青山,原来自己也是似水之身,流年里经过了一段青山,终是要投身红尘浮世里,做一罐火宅上焚烧的沸腾之水。

别辋川别业

依迟动车马,惆怅出松萝。

忍别青山去,其如绿水何?

王维在他的《大唐故临汝郡太守赠秘书监京兆韦公神道碑铭》里,曾将生死之际的临难表现分为三种:“坑七族而不顾,赴五鼎而如归,徇千载之名,轻一朝之命,烈士之勇也。隐身流涕,狱急不见,南冠而絷,逊词以免,北风忽起,刎颈送君,智士之勇也。种族其家,则废先君之嗣;戮辱及室,则累天子之姻。非苟免以全其生,思得当有以报汉。弃身为饵,俯首入橐,伪就以乱其谋,佯愚以折其僭。谢安伺桓温之亟,蔡邕制董卓之邪,然后吞药自裁,呕血而死;仁者之勇,夫子为之。”

王维认为这烈士、智士、仁者之勇都值得表彰,但他尤其欣赏第三种,就是保全生命,寻找机会再报效国家。

这场安史之乱,闻一多分别评论了李白、杜甫和王维临难的表现,说:“旧来论诗,曾以仙圣佛称李杜王三家,或称为魏蜀吴。或称为天地人,也有称为真善美的。我的看法是以三人最重要的生活年代作比较来评论他们诗的特点……李杜王都同时经历了安史之乱,他们处乱的态度正足以代表各人的诗境。”他认为李白“在乱中的行为却有作汉奸的嫌疑”,杜甫“表现他爱君的热忱,如流亡孩子回家见了娘”,而王维却是“反抗无力而被迫受辱的弱女子”。

这个“弱女子”,在皇上既往不咎的宽容大度里并不能原宥自己的背叛,所以才留在长安里,以身报恩,而他的心则长跪在莲座之前。据史书记载,王维晚年“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

他还施献职田用作粥所。

他捐辋川别业是为了还身红尘,上报圣恩;他施献职田则是为了以悲悯怀度,慈悲众生。

王维曾任中书舍人和给事中,这两个官职均为五品,五品官各有六顷田。王维先是向皇帝请表想将两任职田,并合交纳,皇帝怜之不允,王维又再上表,祈请允他单献一职福田,这次皇帝允了。

王维曾看着满头白发,感叹:

叹白发

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当年他在人生的顺风顺水里,只看见桂花落的闲,而如今他以负罪之身,看见了朗镜悬空。

“扫地白云来”,才着工夫便起障。“凿池明月入”,能空境界自生明。此时,于王维负重之心,山水的闲逸他仅能涉度不能救度,而唯有皈依,他才能完成自渡。所以王维才要把空门之心放在红尘之身里,以佛事来对自己的过失进行忏悔。

他的身一辈子无法为自己做主,而他的心却为他做了主,也因此让他得到了原谅,让他找到了自己心中的家园。

一座辋川在终南山的存在,日日等着故人躞蹀着黄金羁从长安千门万户而来,不如自己怀揣着一座辋川,为皇帝载笔金銮夜始归,行过长安千门万户里。无论是在金殿之上,还是在辋川里,人心若闲,何处不安身?所以,此时的王维,站在宫门里,一如在终南山,看见了梨花闲落:

左掖梨花(与丘为、皇甫冉同作)

闲洒阶边草,轻随箔外风。

黄莺弄不足,衔入未央宫。

终南山的桂花,还是未央宫的梨花,在春去冬来之间又有什么区别?

王维无法坦荡荡地做一文人的英雄,却可以选择安静地做一名智者,做个梦中依然有蝴蝶的庄生。

有一次,他送一个人归山,为他得蝶翼之身而欣羡地说:

春夜竹亭赠钱少府归蓝田

夜静群动息,时闻隔林犬。

却忆山中时,人家涧西远。

羡君明发去,采蕨轻轩冕。

这时他的人生境界,也已从“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的知,落到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坐。无论此时是坐在桂花落处,还是坐在孤峰顶上,他终究是安然坐下了。不为自己坐,为这座江山而坐。他坐不是再等故人来,而是在等自己归去。

王维的悲剧是一个高尚的王维和一个懦弱的王维之间的战争。他曾经以为他找到了那座精神家园,成为文人梦中的标杆;他又在倾城里背负了叛臣孽子的罪,曾经的高尚坍塌成一堆废墟。当他最后得以重生而把身交付金殿,把心坐于水穷之处、月殿之上,也为文人生命的追问提供了一种答案。

有的人从一开始,就以自己勇敢的英雄式行为给出了答案,而王维用了一生的转折再转折,才给出自己的答卷。

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见真空。王维此时才真正的扫除浓淡之见,灭却欣厌之情,所以才真正可以忘纷华而甘淡泊。

760年,60岁的王维转尚书右丞,这是他一生所任官职中最高的官阶,也是最后所任之职。只任了一年,他便去世了,所以后世称他为王右丞。

临死前,预感自己时日无多的王维,向皇帝上《责躬荐弟表》,乞尽削己官,放归田里,能使其在蜀州为刺史的弟弟缙归还:“臣维稽首言:臣年老力衰,心昏眼暗。自料涯分,其能几何。久窃天官,每惭尸素。顷又没于逆贼,不能杀身。负国偷生,以至今日。陛下矜其愚弱,托病被囚。不赐疵瑕,累迁省阁。昭洗罪累,免负恶名。在于微臣,百生万足。昔在贼地,泣血自思:一日得见圣朝,即愿出家修道。及奉明主,伏恋仁恩。贪冒官荣,荏苒岁月。不知止足,尚忝簪裾。始愿屡违,私心自咎……”

这一年七月,一直“痛心疾首,以日为年”的王维去世,葬于辋川。

王维曾在辋川里为菩提露水引人入梦,梦中悟禅,而后泻水出青山,于红尘中容纳众人洗刷凡身的垢土,此时终入黄泉,一滴忘忧,往事成空,才真正得成“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诗人怕桂花如霰,天色将暮时,闲情踏步入春山看花。到了桂花树下,等不及诗人来的桂花已化作雪霰,让诗人看到的不是盛景,而是凋落的空阙之境。

东山魁夷《一片落叶》中说:“如果樱花常开,我们的生命常在,那么两相邂逅就不会动人情怀了。花用自己的凋落闪现出生的光辉,花是美的,人类在心灵的深处珍惜自己的生命,也热爱自己的生命。人和花的生存,在世界上都是短暂的,可他们萍水相逢了,不知不觉中我们会感到一种欣喜。”这种凋落,就像空潭一阙,方能映月而出,诗人胸中的那点觉心缓缓苏醒。

而此时,等不及诗人离去的挂不住的夜幕浓浓地垂下来,遮盖了人间的幻境。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又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青黑色)夜色让人能舍形而悦影,舍质而趋灵。

为这一夜色,春山不在大地上,春山都在虚空中,为这一凋落,花不在枝上,花在虚空中。诗人苏醒的觉心看见了更空灵的境界,就如看见晋书《天文志》所云:“天了无质,仰而瞻之,高远无极,眼瞀精绝,故苍苍然也。譬之旁望远道之黄山而皆青,俯察千仞之深谷而窈黑,夫青非真色,而黑非有体也。日月众星,自然浮生虚空之中,其行其止皆须气焉。是以七曜或逝或住,或顺或逆,伏见无常,进退不同,由乎无所根系,故各异也。”日月众星浮在虚空无所系着,而见无常,而人生亦是浮在虚空中无所系着,故人生无常。

清代词人周济说:“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所以宗白华说:“灵气往来是物象呈现着灵魂生命的时候,是美感诞生的时候。”

宗白华又说:“空明的觉心,容纳着万境,万境浸入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灵。”所以在这大空之中,月陡然出岫,静静照耀着春山之空,陡然惊出诗人胸中的觉心,清鸣于春涧中。

这一点觉心,起于月的静照,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世务暂时绝缘。这一点觉心,由月的静照惊出,如宗白华说:“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呈现着它们各自的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这自得的、自由的各个生命在静默里吐露光辉。”

所以苏东坡亦有诗云:“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王羲之云:“在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

当诗人的视野被夜色过滤了渣滓,当诗人的胸怀被皓月涤荡了觉心,他落笔而出的美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如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所云的洗炼:“如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缁磷。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反真。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以一颗超然的觉心洗炼,不美者可使之美,不新者可使之新,虽淄、磷之废石亦觉可爱。清澈无渣滓的潭水能映现春光,而古旧的镜子虽然照人不清,却也能于朦胧之中传神。只要眼睛除去了浮华,我们就能看见万象内储的纯洁,乘着这皎洁的月光,我们就得以返回真身。

今日能如流水般洁净,乃因明月是诗人的前身。这种洗炼,是一种反璞归真,才能得一片冰心在玉壶的纯真,才能得月下诗人心空里那一声声的惊鸣。

没有春山,何知空?没有月色,何惊觉?没有山鸟,何得惊世之诗?

所以王船山要评王维“广摄四旁,圜中自显”,“使在远者近,抟虚成实”,在大空中看见万物的神韵光风霁月。而如庄子说“瞻彼阙者,虚室生白”,在空缺的地方,方能生出大光明来。

此时,这个春山的诗人抬头望天,望见了人间的大空,“湛然寂然,元无一物,然四时自尔行,百物自尔生。粲为日星,滃为云雾。沛为雨露,轰为雷霆。皆自虚空生。而所谓湛然寂然者自若也。”(苏辙)

所以王维的诗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让读诗的人看见空中有物,物中有声,而如远道望乡客,梦绕山川身不行。

王维以身报国恩后,才能脱下肉身,以一轻魄回到终南山,做庄生梦中的蝴蝶。此时辋川已不是那座桂花落的一人的辋川,而是一座普渡众生的七堂伽蓝。

王维,字摩诘。摩诘,是著名的在家菩萨,意译为洁净、没有染污的人。摩诘在红尘俗世中,以无垢相称,自得解脱。

王维历经生死荣辱,终不负其字之意,而得真正大悟。

6000多年以前,我愿做一只小鸟,蹦蹦跳跳踏过沙岸,留下一串足迹,等待日复一日前来提水的仓颉被灵光劈到的那一天到来。

2000多年以后,我愿做一只小鸟,在月升南山的夜晚,为桂花树下一个孤独的诗人清脆地鸣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