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些年,我们一起读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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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回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2)

在践行的宴席上,李商隐写了那首模仿杜甫的《杜工部蜀中离席》,说人间何处不分别,在这世道纷乱干戈未定时即使分别短暂也叫人珍惜。天朝的使臣还羁留雪岭未归,而皇帝的禁军还驻守在松州。众人皆醉我独醒,看江上风云多变幻。值此乱世,唯有成都的美酒堪送老呵,只因卖酒的仍是卓文君——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

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此时喑哑的晚唐,如乌夜暗啼,空寂冷清,诗人们已经没有了盛唐的激情。李泽厚说:“这里没有李白、张旭那种天马行空式的飞逸飘动,甚至也缺乏杜甫、颜真卿那种忠挚刚健的骨力气势。他们不乏潇洒风流,却总开始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孤冷、伤感和忧郁。”

身为中晚唐的代表诗人,李商隐是孤冷、伤感和忧郁的主力者,但他在晦暗的时代背景下所产生的晦暗心理中,仍掩藏不住其蓬勃的抱负满怀的激情。

他的诗时而落笔生绮绣,时而操刀振风雷。面对一个时代的突然奋起,李商隐也会豪迈、勇敢起来;而面对一个时代的萧条疮痍,李商隐也会秉承杜甫的沉郁顿挫、深刻悲壮的磅礴气势。比如他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比如他明确标明学杜甫的《杜工部蜀中离席》,让王安石说:“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唯义山一人而已。”

但李杜二人的终极走向却是南辕北辙的。同样以内心迸发郁结很深的沉潜之气仗笔当空千里去,杜甫走向心外,与社会江山、街市自然接壤;而李商隐随着外面的风雨愈大而愈加走向内心,与其间一个浩浩茫茫虚无缥缈的世界接境。所以李商隐是“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而杜甫要“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回到梓州,一直公务繁忙中,很长时间都不能去欣赏蜀地的风景。

第二年三月,流觞时节又到,李商隐这才得以偷空来到城外,想抢在春天离去之前,抓一缕春风,写一首小诗。

他来到了流杯亭。那时的人们每到三月初都会来此水滨集聚宴饮,在水上放置水杯,杯停谁前谁即取饮,以拔除不祥,是为“流觞”。

李商隐匆匆来到,赶了个春天的尾巴:

三月十日流杯亭

身属中军少得归,木兰花尽失春期。

偷随柳絮到城外,行过水西闻子规。

自己军务繁忙,等有空时来看春天,木兰花已经开谢,春天已经过去了。只好追着柳絮来到城外。在西溪岸上听得杜鹃啼,杜鹃只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人们评说此诗结句妙不说破。

不知不觉,李商隐在巴山已经待了三个年头。

又到了春时,这次李商隐赶来个早,赶在成都二月二日踏青节出行。看着春色有情,人更多情,只觉新滩水声不解游人寻春意,只做夜雨打檐声,打得李商隐的心都碎了:

二月二日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大凡人生境界无常,若心头不乐,好境都成恶境。李商隐冷酷地频频揭开自己的痛处,一而再地提醒自己的磨难,却又要在这些伤口上轻轻地覆上一层温柔的薄纱,上面绣着落花游丝来显岁月静,又绣紫蝶黄蜂显青春深,在这种假象下面的真心实意却是血淋淋地在痛。这就是对自己冷酷对诗温柔的诗人李商隐。

三年了,多病的李商隐的诗情却越来越沉重。

清晨初起时,看见浓雾弥漫,自伤前途迷茫,本想日浴咸池人间当是大放光明的清晨,可是五更之后天气却让人愁肠百结。在此三年,都在迷雾中度过,日头从来不肯来到我的屋梁为我送一线光明。这种让李商隐愁肠百结的迷雾,让李商隐感叹:“潼水千波,巴山万嶂,接漏天之雾雨,隔嶓冢之烟霜。皓月圆时,树有何依之鹊;悲风起处,岩无不断之猿……”

三年,三年何人不思乡。所以李商隐作一首《写意》,写思乡之意:

燕雁迢迢隔上林,高秋望断正长吟。

人间路有潼江险,天外山惟玉垒深。

日向花间留返照,云从城上结层阴。

三年已制思乡泪,更入新年恐不禁。

潼江之险,玉垒之深,一堕其间,便成井底。而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只今一日又一日,如此返照难留,暮云已结,此地已无法安处。而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就这般度过,让人如何耐得住那思乡的孤寂呵。

一个天涯断肠人,千万恨,恨极在天涯。所以李商隐亦如众诗人所喜欢的那般要写《天涯》: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伤时之感,迟暮之悲,飘泊之痛,种种纠结,言外只觉有一种深情。

所以李商隐定定看着远在天涯的梅花,看成流落异乡不能回长安的自己——

忆梅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

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寒梅尚可做去年花,而人却非去年人,那些逝去的好年华啊,让李商隐身不堪恨,要那啼莺为自己泪洒最高花。

从李商隐在梓州写的这些诗我们可以看到,这是一个多么温婉的诗人,在风花雪月的锦缎之上洒自己伤春悲秋之泪,再没有往日的激情,如一条激情奔流的小溪遇山而停成了湖泊,浮荡着落花映照着惊月。

中国的文人,向来不惮于苦难,所以李商隐从来不惮于自己在理想的路途上所要遭遇的那些艰苦跋涉。但是,中国的文人又总是在一再挫折后变得软弱,便如李商隐一般由磅礴转向柔情。

在这些情绪层层荡漾,层层积淀下,李商隐将要写出被评为玉溪集中第一流之诗——

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深夜灯前,李商隐向远方之友遥吐归期无限,望窗外,彼此的距离远远隔着那夜、那巴山、那秋池。

这是一幅淡墨入水之画,迷迷蒙蒙的愁绪漫水化开,延展出一幅情之山河,一幅带雨梨花,和一个孤独的诗人。

明人李梦阳评说:“唐诗如贵介公子,风流闲雅,观此信然。”

清人范大士说:“圆转如铜丸走坂,骏马注坡。”

清人徐德泓说:“翻从他日而话今宵,则此际羁情,不写而自深矣。此种见地,高出诸家。”

有人说这首诗是李商隐写给妻子的,撇去李商隐在巴山时他妻子已经去世不谈,凭此君字不是很明显是写给友人的吗?

所以现代文学家俞平伯之父俞陛云说:“清空如话,一气循环,绝句中最为擅胜。诗本寄友,如闻娓娓清谈,深情弥见。”

巴山的雨叮叮敲打着诗人的心,碎成珠玉之词。

几百年后大宋的杨万里也曾《听雨》:“归舟昔岁宿严陵,雨打疏篷听到明。昨夜茅檐疏雨作,梦中唤作打篷声。”

雨声让人恍然而惊,自己在归地,还是在不归时。

所以,李商隐想回去了。

在梓州已是三年有余的李商隐,已无法忍受思家之情:“三年已制思乡泪,更入新年恐不禁。”于是,约在853年的冬天,幕主柳仲郢特意给了李商隐一个回长安的机会。

这次回京,李商隐释放了郁积其久的思家情绪,再写诗时就没有那么强烈地思乡了。

暮春时节,李商隐再次回到了梓州。

某一日,李商隐披着一身的风雨轻踏在寺院的地板上,看着那白石莲花灯台上长明的火焰,那前尘往事化作珠玉从身上如落英缤纷滚落。

此刻的他亦想要做这佛前之灯,秉明黑夜——“白石莲花谁所共,六时长捧佛前灯。”

李商隐在饱尝思家之苦、飘泊之辛、不遇之悲之余,开始把目光投向佛心,希望秉一盏佛前灯,照亮自己的莲花路。

于是当他遇见跟自己擦肩而过留一颔首示以佛意的智玄法师,便追随而去,以弟子之礼侍之。

此时多病的李商隐是那么执着地寄望于佛,曾从这佛经中重得光明,那他亦希望能再次因佛之引导而从暗夜走入光明。

某一日,那个曾与他同去药山访融禅师的崔八,因看早梅而以一诗赠李商隐。李商隐在听法师讲经时,收到这诗,想起他们两人曾一起沿着岩花涧草西林路去学佛法,未见高僧却只见猿。而如今——

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

知访寒梅过野塘,久留金勒为回肠。

谢郎衣袖初翻雪,荀令熏炉更换香。

何处拂胸资蝶粉,几时涂额藉蜂黄。

维摩一室虽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场。

是的,在人生暗处,亦要天花作道场。

因一生沉沦失意而来往山水名胜的诗人常建,有一诗:“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时的李商隐如撞进如此山光里的小鸟,不是花迷客自迷,把一身红尘抖落,以一颗空寂之心来听这钟磬的清音。

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

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

李商隐送某法师离去,自己拈莲花归来,归来的时候,他的世界如此空寂,正好供奉他的一朵莲花绽放如他的诗,一一莲花见佛身。

想李商隐年轻时入山学道,那时道家乃是入仙地,在唐朝也是入仕途,李商隐学道自然有着入世心,而如今李商隐把眼光放到佛之上,他已有下马别红尘之心。

面对着这个让自己跌宕一生,除了收获得一蓑风雨再无他获的入世的江湖,李商隐开始像那洗钵老僧临岸久,竟有些些悔与沧浪有旧期的意味。

春去荣华尽,年来岁月芜,龙门跃意尽,沧海有枯鳞。李商隐想要在此江湖裂帆截棹,另觅一独钓寒江雪的江湖,所以李商隐在人生的末年要在蓝田日暖上望沧海月明,在当时惘然上追忆此间痴情……

李商隐在梓州第五个年头时,柳仲郢因有佳绩,征为吏部侍郎。于是李商隐五年梓幕生涯也就结束了。

结束之时,李商隐回忆了这五年的生活:

梓州罢吟寄同舍

不拣花朝与雪朝,五年从事霍嫖姚。

君缘接座交珠履,我为分行近翠翘。

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滨卧病竟无憀。

长吟远下燕台去,惟有衣香染未销。

李商隐在此度过五度冬春,经常与同事一起参加筵席,看艺伎之舞。同事们皆有所托付,而李商隐抱病之身已再无风流心。长歌离开此地去,回首往事如云烟散尽,但留衣上香未销。李商隐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缕往事的云烟,却带得一身余香归去。

856年暮春,李商隐回到了长安,此时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的三年时光。

就在这时,朝廷任命柳仲郢为兵部侍郎,充诸道盐铁转运使,而后柳仲郢又奏任李商隐为盐铁推官。

李商隐将要再回到江南,而后沿着少年时从江南送父亲魂魄归兮的那条路,将自己送回到郑州。

离去之前,李商隐再次来到洛阳的崇让宅。

妻子已去世六年,背负了太多人生的悲凄往事的李商隐再来到这座荒凉的王家旧宅,想念他念念不忘的妻:

正月崇让宅

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

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李商隐推开一扇扇尘封已久的门,随着吱嘎的声响,打开的是绿苔侵阶蔓路、曲折往回的幽暗深廊。

这荒宅花月如有魂魄,在废墟上浮荡着一层幽冥凄艳之精气,似乎,一转身就能见到聂小倩前来。

一只蝙蝠拂帘进来,一只小鼠翻窗逃去,让李商隐惊猜是否将有魂魄归来。等了半天,依然只有冷寂寂的风声拂过。想起两人背灯私语时,李商隐不禁悲从中来,起而夜歌。

李商隐一生的政治悲剧从他遇见他的妻开始,但他却从不后悔与她携手的这短短时光。

经历着剧烈政治内耗的大唐,一个个文人志士都在失去着他们独立的地位。当他们失去这种独立性的时候,那深入骨髓的凋零寂寞,让整个晚唐亦黯然消沉,如南海睡莲,夜则花低入水。

而李商隐不能幸免于此,他只不过是爱上了一个女子,便被放逐荒野。

有人说他负了义,但他却是承了情。一个情感瑞丽的诗人在这种党争中势必情义难两全,他想独善其身而不能,他想只看一个人自身的好而无论其属哪一派亦不能,他只能在两党相争的刀锋上行走,且行且悲恸。

李商隐在857年来到了扬州,做他人生最后一个小官——盐铁推官。

858年,李商隐离开扬州,还郑州。他大概已经隐隐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要在自己活着的时候,送自己魂归故里。

他先回了长安,从长安经洛阳再归郑州。经过洛阳的时候,写了一首长长的《井泥四十韵》:

一日下马到,此时芳草萋。四面多好树,旦暮云霞姿。

晚落花满地,幽鸟鸣何枝。萝幄既已荐,山樽亦可开。

待得孤月上,如与佳人来。……

李商隐就要回到他的仙乡,仙乡之上,他将再遇那些离他而去的佳人。

李商隐回到郑州之后,即在858年卒于此地,他的归乡。

他对这世间留下最决绝的话是:“真令人不爱此世,而欲往走远飏耳!”

那个巴山夜雨里写诗的诗人,终于随着朦胧的雨色融化到山河浮影里。

君问归期未有期,永远不会有归期了……

大唐这一池塘水,从清晨初唐的百花出世,来到盛午的盛唐,芙蓉千朵,涉水而来,过了盛午,便是中唐,岸夹桃花锦浪生,而后慢慢地滑入暮色,滑入夜,在晚唐的这夜色夜水里,花低入水,却如烟花般绽出昙花一朵,是为李商隐。

李商隐以他敏锐的情怀,孜孜不倦,挥墨如彩,练为晚唐渲染绮丽的色彩,为仓皇末代送上一出出沉郁悲壮的千古绝唱。

他在大唐的山穷绝处如云水引领了一代风骚,而他的离去,大唐一个辉煌的诗歌时代也结束了。

接着温庭筠来了,他这旁边山阴道上桂花初,将引领一个诗的时代入了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