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些年,我们一起读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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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回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1)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夜雨寄北》

大中年间,蜀地巴山,漫天漫地的夜雨声中,读完一个朋友来信的李商隐,抬起头看着摇摇曳曳的烛火,轻轻地拿起剪子抬起手,剪掉一朵灯花。突然想起这个长安的朋友,也曾与他一起剪过长安故居的灯花,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回去,回去再与他共对西窗烛。

于是诗人拿出笔墨,静静地给这个朋友写着回信: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的妻子去世时,为了照顾一双幼小的儿女,为留在长安任职,李商隐曾不得不去求已经做了宰相的令狐绹。

他受令狐绹父亲令狐楚的教导之恩,养育之恩,后来却因坚持自己的立场站到令狐绹的对立面上,故而被令狐绹一路阻拦仕途,终至命运多舛,甚至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他写了一些夸赞令狐绹文章,希望打动令狐绹。这次令狐绹荐引李商隐做了太学博士。

这个职位,品级不算低,却是个冷官。当初韩愈在担此官职时就有过抱怨:“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

任此职位的李商隐心里也异常苦辛,他说自己“攻文枯若木,处世钝如锤……”这个官衔同画饼一样,让他“悔逐迁莺伴,谁观择虱时”。

令狐绹看似帮助了李商隐以显自己豁达,实则腹黑的他让李商隐陷入更加尴尬的境地。有志于仕的人以经书磨之,无异于吃荤的让他吃素,吃素的让他吃荤。更何况,对于李商隐这样一个早在年轻的时候就宣称“行道不系今古,直挥笔为文,不爱攘取经史,讳忌时世”的人,更是难以忍受这种“主事讲经,申诵古道,教太学生为文章”的日子。

不单如此,李商隐无奈而求令狐绹的那些诗信后来都成了人们讥讽他的理由,《旧唐书》说他“背恩,尤恶其无行”,“俱无持操,恃才诡激,为当途者所薄”。《新唐书》则说李商隐“诡薄无行”。

李商隐穷途时亦学问津,却问错了人,屡屡问向令狐绹。其实,此时他也只有这个错误的人可相问,这是大唐那个时代的悲哀:天下茫茫志士却无路可去。

从此本可张狂的他被看成世俗,本可放怀的他被看成舍不下,本是恩义两重的人被看成是势利,本是高洁的人被看成无节操,本是以义孤行的人被看成是骑墙……

只因他没有学屈原殉身入江,没有学伯夷叔齐采薇,没有学阮籍穷途而返。

文人末路的悲怆,让他们必须以人世的智慧与人生的情愫去做出选择。

为何,何为始终都是穷途后的命题,李商隐有为何的深情——入仕之渴求,没有何为的所谓时务——没有仅仅为了入仕就在风向转变时只拣高枝栖。因为他有更深的情义注定了他不肯投机,他要陪着自己的信念直至终点,而后才返回求生存的路途。

而此刻迫于生计压力向命运低头的李商隐,他桀骜的一生在此折腰。

此时他是多么悲苦,他要违心地去讨好一手遮天者才能获得生存的路途,而这也造成了后人诟病。

可是担负生存下去的责任的李商隐如何能选择呢?他不仅为了自己而活,还需为了家人而为五斗米奔波。所以李商隐要为自己发出那一声长叹“古来才命两相妨”呵。

李商隐低头了,但没有低下脊梁。写史书者很轻易就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嘲笑他的讨好,但我只看到本可抽身另觅高枝的他一直陪着李德裕一党走到万劫不复的境地,而他也跟着万劫不复,这样的坚持与勇气是让人动容的。

王蒙认为李商隐在政治上是失败的,甚至连失败都谈不到,因为他根本没有获得过一次施展政治抱负,哪怕是痛快淋漓地陈述一次政治主张的机会。然而李商隐这种对政治无益无效的关注与政治进取愿望,反而拓宽、加深、熔铸了他的诗的精神。

由此诗风变得情凄意切的李商隐没有李白醉于江湖的那种飘逸,没有杜甫浣花溪上看花的闲逸,没有孟浩然鹿门看鹿过门迟的隐逸。他一生固执地乘着一蛟龙,固执地想要擘石开,想要蹑云足下看风雷,却一辈子都在湍声汹汹落悬崖。他下落了一辈子,也飞翔了一辈子,等他落地时,亦是粉身碎骨。

晚唐这暗潮涌动的大海上,李商隐是渔夫网眼下漏出的珍珠,没有奉入朝中闪烁,却交予漫长的日光见证其光彩。大唐少了一个飞黄腾达的官员,却多了一个诗人……

851年秋,柳仲郢被任命为东川节度使,治梓州,辖区在四川盆地中部。柳仲郢赏李商隐之才,怜其之困,就奏辟李商隐为东川节度使幕僚。

李商隐写了两封感谢信给柳仲郢,里面提到柳仲郢“赐钱三十五万以备行李”。这笔钱在唐朝不是一笔小数目,正好可以让李商隐做安家费,将幼小的儿女留在长安托人照顾。所以李商隐说“不执鞭而获富,敢将润屋,且以腾装”。

此前,李商隐一直住在洛阳崇让坊已故去的岳父王茂元的宅邸里。他就是因为娶了跟令狐楚是对立一派属于李党的王茂元的女儿,才导致后来掌握朝廷大权的令狐绹牛党一派在仕途上对他赶尽杀绝,几无出路。“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这是他的好友在他去世后对他一生的评价。

这空荡荡的住宅,让李商隐触景生情,写了很多诗。

诗人失意,而诗却生机勃发。他这段期间写的诗用情凄迷、用词绮迷,王蒙说,“他的诗有一种弥漫的情,弥漫就是‘无端’,世间有那么多情,情难舍情难断,情难表达,而李商隐能把弥漫的情写出弥漫的美,像这种情况再没有第二个诗人能做到”,而“李商隐能把哪怕是很悲哀的、很消极的情,或者说是郁闷、颓废的情绪,经高度充分的审美化后,让人感到很美,把郁闷、颓废的情绪修建成美轮美奂宫殿,令人叹为观止”。

有一天,洛阳下起了雨,雨轻轻打着崇让宅的屋瓦,发出一片珠玉之声,听着这淅淅沥沥的雨声,迷迷蒙蒙做梦又迷迷蒙蒙惊醒的李商隐写了一首很美的诗——

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

初梦龙宫宝焰然,瑞霞明丽满晴天。

旋成醉倚蓬莱树,有个仙人拍我肩。

少顷远闻吹细管,闻声不见隔飞烟。

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

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

亦逢毛女无憀极,龙伯擎将华岳莲。

恍惚无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断还连。

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

夜静无人时,鬼神盛装行,而此间的观众,有独背寒灯枕手梦神的李商隐。他看见了龙宫珠宝如火燃烁,又看见彩霞灿若云锦,正是踌躇满志的自己为文章于天时。不久就大醉依在蓬莱树下,感到一个仙人来拍我肩。一会听见箫声远远传来,不见人来唯隔云烟。又过了一会,飘来一阵潇湘雨,敲打着湘水之神的锦瑟弦。看见河神怅惘地张望,还没卖完鲛绡,沧海已经作了桑田。亦遇到因浑身长毛而躲入山中的毛女正无聊,而巨人龙伯如擎一朵莲般举着西岳华山。无边的明明暗暗恍惚不清,迷迷蒙蒙间梦断断又续续。一觉醒来,一夜的雨水已经积与台阶平,翻个身背着灯独自再睡去……

夜未央时,天际风云趁马,正好让孤独的李商隐驰骋万里,却步步生莲,且行且落遇仙诗,如天女散花,落英缤纷。

李商隐在这个宅子里写了很多夜诗。也许不眠的夜,总是太长,夜里虽然孤单,却是一个诗人的狂欢。世间此时,无色无味无声无息,而独住西亭的诗人静似皓月,孤单单自拨弄墨色,为夜愈添浓意——

西亭

此夜西亭月正圆,疏帘相伴宿风烟。

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鹤从来不得眠。

夜的目光,是那明月,照着半世的往事,涉水而来。李商隐扯一匹红尘万丈做珠帘,流苏浮影里,度曲飞觞夜夜不疲。

夜总是太冷,所以要泼墨加厚重意,以诗温暖诗人,故在《夜冷》一诗里诗人以哀愁寻得共鸣的热闹。一声愁起,千叶万叶荷叶也滚起露珠来应和——

树绕池宽月影多,村砧坞笛隔风萝。

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

有人说,昼短而夜长,何不秉烛游。

对于琴师,未央的夜,正是弹琴处。对于诗人,冷清的夜,正是写诗时。

李商隐先回到京城,他去令狐绹所居的晋昌坊府邸告别,不知有没有见到令狐绹,李商隐闭口不提。

那天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却在诺大的长安驻马京城逢故人,于是李商隐写了《晋昌晚归马上赠》,对朋友凄凄说我将西南远行,从此将与你分别:

西北朝天路,登临思上才。

城闲烟草遍,村暗雨云回。

人岂无端别,猿应有意哀。

征南予更远,吟断望乡台。

晚上他住在晋昌亭时,突然被惊禽声惊起。开窗一看,却见一鸟,飞来曲渚,来不知所来,过尽南塘,去不知所去,在天空无痕地飞过。这惊禽勾起李商隐在人世间的一腔惊悸之绪,一时陈情之感、悼亡之痛、远行之恨纷纷袭来——

宿晋昌亭闻惊禽

羁绪鳏鳏夜景侵,高窗不掩见惊禽。

飞来曲渚烟方合,过尽南塘树更深。

胡马嘶和榆塞笛,楚猿吟杂橘村砧。

失群挂木知何限,远隔天涯共此心。

李商隐写惊禽,先写自己亦是惊禽,而人间无处不惊。马嘶是一惊,塞笛是一惊,猿吟是一惊,村砧又是一惊,惊得他在天下竟无落脚之处。而普天下人亦都共此惊心,天下之不堪被闻者,不独惊禽,天下之不堪闻者,又不独晋昌亭上一鳏夫——晚唐已经无处给人安心。

深秋之时,李商隐出发去往梓州。

好友的儿子韩偓也来送行,写了一首诗相送,其间有句“连宵侍坐徘徊久”,让李商隐惊叹其才而写出了那著名的一句“雏凤清于老凤声”——

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剑栈风樯各苦辛,别时冰雪到时春。

为凭何逊休联句,瘦尽东阳姓沈人。

说在那冷灰残烛的离别筵上,你的儿子韩偓十岁就能在走马之间成文章。不久你将带着他行进在那桐花盛开的万里丹山路上,想他雏凤的鸣声当会比你老凤更清亮。你将在果州上任的路上剑栈风樯地水路兼程,从冰天雪地的冬天出发,第二年明媚春时你将会到达那里。冬郎(韩偓小字冬郎)你无须再凭何逊之才与我联句,我已如沈东阳瘦尽身骨也拟不出如此佳篇。

沈东阳,李商隐自注:“沈东阳约尝谓何逊曰:‘吾每读卿诗,一日三复,终未能到。’余虽无东阳之才,而有东阳之瘦矣。”

而韩偓果然雏凤清于老凤声,成为晚唐小有名气的诗人,其中著名的诗句有:“卷荷忽被微风触,泻下清香露一杯。”

李商隐出发了,开始了他一生当中寄迹幕府最长的一段时光。五年后,他离开梓州,人生已经所剩无几。

李商隐来到梓州不久,便被柳仲郢派到成都处理事务。李商隐在成都遇见了表兄杜悰,写了一些诗文对这个被人评论为刻薄寡恩、素餐尸位的西川节度使大加褒扬,希望获得他的荐举得到朝职而能回到长安。

走投无路的李商隐又这样求助于一个口碑不好之人。而他因此写的歌功颂德的诗也成为他的污点,人们似乎又从他“恶草虽当路,寒松实挺生”的诗句里看到踩着李党李德裕逢迎牛党杜悰之意,让那清人冯浩大骂:“丑诋名臣,无聊谬算”,“以投赠之故,冀耸尊听,不惜违心而弄舌。”

其实大唐有多少诗人不得不违心地逢迎上位者,连风清云淡的李白也不曾例外过。

这是唐朝的矛盾之处,他的科举跟推荐人有很大的关系。推荐人往往是达官贵人,学子们考上了进士后需去各个部门考试才能做官,这个时候就需要推荐人的引荐,而受一方之恩,人们就得一生追随,否则就落得个无节操的评价。李商隐他想要挑战这种权威,脱离这种分界,但他得到的却是一生政治的惨败,如孙悟空想要特立独行却落得人仙两界皆不容他,都称他是妖猴,而大唐那些识时务者又有谁敢携金箍棒从天庭前走过?

大唐就是以这种关系网密集的求仕方式逼得一个个才子竞折腰,而折腰的,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李白,亦有不肯离去的李商隐,于是人们嘲笑他为求官而逢迎达官。

其实历史的本貌往往被一层层劫灰所掩盖,谁又能知道真正的真相。李商隐如果没有对李德裕一派坚持的情义,又何来他政治上的惨败?

史学家轻轻一动笔,就能让一个人遗臭万年,但是他一人的结论又如何能为那个人千年定论?尤其对于这样一个写诗向来不肯写清楚意思,让后人费尽心机捕风捉影,最终却各有解意的李商隐,又如何能替他做定论?也许李商隐看众人解他的诗解出千百种答案,也只是但笑不语,展凤翼归去。

这个人品颇有争议的杜悰笑纳了李商隐对他的赞美,但是大概鉴于李商隐敏感的身份,也并未对他有任何实际的帮助。李商隐只好离开成都返回梓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