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些年,我们一起读的诗
8738700000008

第8章 纵已断魂,终未断魂 (1)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虞美人》

倾城之前,他的词不过尔尔;倾城之后,似乎上天倾了一座城,只为得到他一阕词。

所以,他没有赴那33个尼姑的倾城死约,他活了下来,就为了写一阕倾城之词。等词写好,他的生命也被交付。上天卷词而去,独留下最怕死的他以最痛苦的方式死亡。

写风花雪月的诗人词人有很多,但亡国之词只有他一个倾城倾国。如果不为词而活,他在倾城之时便死去,世间只会多一个殉国的皇帝。亡国自杀的皇帝那么多,不差他一个,譬如那横刀自刎的项羽,跳海的南宋末帝赵昺,自焚的后唐末帝李从珂,上吊的明思宗崇祯,自缢的金哀宗完颜守绪……

而他,南唐后主李煜,战战兢兢地活了下来。泪流满面而写就的词篇却是杜鹃最后的啼血之作,一阕泣血之词完成,一个皇帝也托杜鹃而去。

他登基了,接手了他父亲给他的一片已无帝号的江山。

当初他父亲臣服后周,削去帝号,自称南唐国主,但对所辖臣民还是照行天子礼仪。

他登基以后,定下的国策依旧是向赵匡胤进贡金帛和珠宝来换取苟延残喘的时间,而赵匡胤说:“凡克城寨,止籍其器甲、刍粮,悉以财币分给将士。吾欲所得者,其土地耳。”

于是他在赵匡胤的步步紧逼面前节节退让。

他向赵匡胤俯首称臣,自行把南唐国主改为江南国主,改南唐国印为江南国印,以江南代称南唐。他下书不再称“诏”而称“教”。每当北宋来使,他便要脱去黄袍,换上大臣的紫袍;还要拆去宫殿屋脊上的鸱吻,使臣离去后方再复原。

赵匡胤以“朝廷重修天下图经,史馆独缺江东诸州”为借口,向他“借用”江南的山川形势图。为了偏安一隅,他不惜饮鸩止渴,令人复制南唐舆图一份,拱手上交。

他派自己的七弟从善作特使去往汴梁,却被赵匡胤留扣作人质,让他恨上一阕《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讯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更生。

他不是没有将才,只是他太胆小了,不敢用此利器抗争一次。

他的大将林仁肇曾向他请命,赵匡胤千里征战,防务空虚,他愿领精兵渡江北伐,趁虚而入,给北宋一击。为了给李煜留后路,他甚至将全家性命交予李煜手上,说一旦自己起兵,让李煜将其家人拘捕下狱,然后向赵匡胤上表指控林仁肇窃兵叛乱。一旦失败,他林仁肇甘受灭门之冤!

但李煜不敢。也许他是认为,他挡不住赵匡胤将一统天下的滚滚洪流,最终的那个结局他避免不了,但能在赵匡胤的铁蹄之下,自己偏安一隅,多存活一天就是一种胜利。他甚至在赵匡胤的离间计下,替赵匡胤一杯毒酒毒死了这个披肝沥胆的忠臣。

赵匡胤在熏风门外皇城南、汴水滨上建造了一座美丽的皇家宫苑,筑造亭台水榭,移植奇花异石,只将江南的美景复制在这北方的宫墙里。他虚苑以待,想要李煜纳土归降,住在他为他建造的这座美丽的皇家林苑里,从此只把汴州作金陵。

但是,这一次,李煜不再退让了。他已经退无可退,没有什么可维护的了,只剩绝地反击一途。

李煜坚持不去,赵匡胤便派人带着以将出师、宜早入朝的手谕来威逼利诱。李煜说:“以臣事大朝,冀全宗祀,不意如是,今有死而已。”意思是我李煜对你俯首称臣,不过是要保住我手头一壁江山,如果你连这都不容忍,唯有玉碎拼命了。

赵匡胤听罢,决计出兵南唐,生擒后主李煜。而此时李煜则与臣下发誓:“他日王师见讨,孤当躬擐戎服,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如其不获,乃聚宝自焚,终不做他国之鬼。”赵匡胤听说后只笑其为大话,对左右说:“徒有其口,必无其志。”

果然,李煜不过说说而已。一方面自以为依靠着长江天堑不作积极防御,一方面又大量进贡金银财宝求赵匡胤缓兵。而他则在国事如蜩如螗、如沸如羹之时,安然歌舞升平,继续最后的狂欢。这样的人生观也许是覆灭之前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无奈,却不悲壮。

而与此同时,他的那些血气方刚的大臣一个个赶在倾国前死去——

琼林光庆使、检校太保廖居素,闭门绝食,临死前穿上朝衣,立死井中,留下绝命词:“吾之死,不忍见国破而主辱也。”

中书侍郎韩熙载夜夜笙歌,成了倾城之画《韩熙载夜宴图》的主角,只因:“吾为此以自污,避入相耳。”不肯做宰相的他对朋友说:“中原常虎视于北,一旦真主出,江南弃甲不暇,吾不能为千古笑端。”

中书舍人潘佑连上八道奏疏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臣乃者继上表章凡数万言,词穷理尽,忠邪洞分。陛下力蔽奸邪,曲容谄伪,遂使家国,如日将暮。古有桀、纣、孙皓者,破国亡家,自己而作,尚为千古所笑。今陛下取则奸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孙皓远矣!臣终不能与奸臣杂处,事亡国之主。陛下必以臣为罪,则请赐诛戮,以谢中外。”果然如他所愿,李煜被触怒,欲将其打入大狱,潘佑遂悬梁自尽。

右内史舍人徐锴与其兄徐铉齐名,北宋使臣曾见其兄弟文章,称:“二陆不能及也!”徐锴在徐铉奉使入宋后忧兄忧国死去,临死前说:“吾今免为俘虏矣!”

978年,徐铉奉宋太宗赵匡义之命探视李煜,李煜对徐铉叹说:“当初我错杀潘佑、李平,悔之不已!”为此一句悔悟之语,李煜被宋太宗鸩杀。

974年九月,赵匡胤率兵十万伐江南。出发时,赵匡胤告诫领兵大将潘彬:“城陷之日,慎无杀戮。设若困斗,则李煜一门不可加害。”

而后,北宋根据南唐奸细提供的长江广狭数据,以数百艘大船造成浮桥,三日而成,不差尺寸。北宋遂从采石矶度天堑,如履平地。

975年二月,北宋军队兵临城下。

此时掌握着兵权一心想要投降的皇甫继勋及一众大臣一心向李煜隐瞒这个消息,陆游说此时:“王师(宋师)屯城南十里,闭门守陴,后主犹不知也。”

皇甫继勋,本一门忠将之子。其父亲为李煜的父亲李璟把守长江屡立军功,后来因为负伤,被当时还是后周将领的赵匡胤抓到北方,坚决不肯投降。后周之主,赐以金甲,许以高官,拒之;遣医为其疗伤,再拒;进以美酒佳肴,三拒,皇甫晖遂绝食五日而死。可是有这样的父亲,却没有这样的儿子,他的儿子生生替李煜拱手让出了河山。

975年五月,李煜心血来潮,登城巡视,骇然望见城外旌旗蔽野,四处皆是宋军矣!

怒斩皇甫继勋后,他重新布置军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自部署兵力想要认真抵抗入侵的宋朝军队。但是调兵遣将后,竟不知何往。大势已去,他写词是天才,做帝王不过是庸才而已。

他不得不冀望赵匡胤的怜悯之心,派徐铉带着他的《乞缓师表》去求赵匡胤,说自己:“此蒙号召,自取愆尤,王师四临,无往不克。穷途道迫,天实为之。北望天门,心悬魏阙。嗟一城生聚,吾君赤子也;微臣薄躯,吾君外臣也……臣性实愚昧,才无异禀,受皇朝奖与,首冠万方。奈何一日自踵蜀汉不臣之子,同群合类而为囚虏乎?贻责天下,取辱祖先,臣所以不忍也。岂独臣不忍为,亦圣君不忍令臣之为也。况乎名辱身毁,古之人所嫌畏者也。人所嫌畏,臣不敢嫌畏也,惟陛下宽之赦之。”并说:“臣进退之迹不至丑恶,宗社之失不自臣身,是臣生死之愿毕矣。实存没之幸也。”

赵匡胤只一句怒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就掐灭了李煜可怜的一点念想。

尊严,不是靠别人施舍,而是靠自己筑造的。再是你妙语粲花,也敌不过一击之下。

李煜去求助于他痴迷不已的佛门,于仓皇中作一疏俦于佛前:“愿敌退之后,许修庙十所,造佛象百尊、菩萨千尊、斋僧万名。”又召得法眼禅师的嫡传弟子卜问前程,这位弟子只将法眼禅师在宋师渡江前入宫观赏牡丹时的一首偈念赠与李煜:

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

艳色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知大势已去的李煜,待在他的澄心堂,望着窗外,已是冬天,窗外白茫茫的一片,他提笔缓缓写下《青玉案》:

梵宫百尺同云护,渐白满苍苔路。破腊梅花李早露。银涛无际,玉山万里,寒罩江南树。

鸦啼影乱天将暮,海月纤痕映烟雾。修竹低垂孤鹤舞。杨花风弄,鹅毛天剪,总是诗人误。

国亡在即,他反而平静了,陆游说“后主益甘其言,晏然自安”,甚至还在围城中取进士三十人及第!

十一月二十七日,城外鼎沸着宋军的攻城声,静静地等着那个结局到来的李煜拿出初夏未填完的一阕《临江仙》继续填: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画帘珠箔,惆怅卷金泥。

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

李煜他是胆小者么?是。但看着此时静静地写词的词人,你又觉得不是,此时生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气,而正是这胸怀的水墨给了李煜活下去的勇气。

一个帝王国破时留得一个烈名死去就死去了,而一个词人活下来就成了丰碑。南唐不过沧海一粟,而李煜却成了千古绝唱。身为皇帝的他是懦弱的小人,而身为词人的他却是卓越超群的智者,有着超然于历史的全局观。

此时渺小的他就要被历史的大潮湮灭,倾城的劫灰里,一个伟大的词人将要破土而出。

词还未填完,城就破了。侍郎陈乔入报李煜:“城已被破了。今日国亡,皆臣等罪愆,愿加显戮,聊谢国人。”终于等了这个结果的李煜反而平静地说:“这是历数使然,卿死何益?”陈乔说:“即不杀臣,臣亦有何面目,再见国人?”当下退归私宅,投缳自尽。

勤政殿学士锺蒨,朝冠朝服,坐在堂上,闻兵已及门,召集家属,服毒俱尽。

而李煜脱下衣服,裸裎上身,率领臣僚,准备出降。路过他在宫中预先放好的柴薪,他想起曾立誓社稷失守,当携血属赴火。而此时,他平静地路过理当焚身之处,平静地打开宫门,静静地跪在那里。

城门开了,南唐,国倾了……

潘彬在宫门口刚整好军成好列,宫门就开了,他看见了跪在自己面前“肉袒”请罪的南唐国主。他回了礼,并好言抚慰,待以宾礼,又请李煜入宫换装,即日赴汴。李煜依约而去,潘彬则率数骑等在宫门外。手下悄悄问潘彬:“主帅奈何放煜入宫?倘他或觅死,如何是好?”潘彬笑道:“煜优柔寡断,既已乞降,怎肯自裁?何必过虑!”

果然李煜换装出来,与宰相等四十余人,同往汴京。

976年正月,李煜到了汴梁。宋太祖赵匡胤端坐在高高的明德楼上,而李煜白衣纱帽,跪在阙下,叩首引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