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些年,我们一起读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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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纵已断魂,终未断魂 (2)

只听得楼上宣诏道:“上天之德,本于好生,为君之心,贵乎含垢。自乱离之云瘼,致跨据之相承,谕文告而弗宾,申吊伐而斯在。庆兹混一,加以宠绥。江南伪主李煜,承弈世之遗基,据偏方而窃号,惟乃先父,早荷朝恩,当尔袭位之初,未尝禀命,朕方示以宽大,每为含容,虽陈内附之言,罔效骏奔之礼。聚兵峻垒,包蓄日彰,朕欲全彼始终,去其疑间,虽颁召节,亦冀来朝,庶成玉帛之仪,岂愿干戈之役?蹇然勿顾,潜蓄阴谋,劳锐旅以徂征,傅孤城而问罪。洎闻危迫,累示招携,何迷复之不悛;果覆亡之自掇……”

然后赐其以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和右千牛上将军的虚衔,封违命侯。

字字听完,李煜俯扑在地上谢恩。

——此刻他是卑微地跪在高高的胜利者面前,但是翻开古代诗词,就能看见他提笔笑傲在历史中!

自此南唐灭亡,共历三世,计四十八年。而李煜,即位十九年,就国破山河在。

而他那未完的倾城一阕,后人或为他填上:“闲寻旧曲玉笙悲。关山千里恨,云汉月重规。”或为他填上:“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哪一种填词,都不及他缺半阕的悲凉。那是词人的断崖,他将从此坠落如星,让他的结尾灿如烟火——他只有在坠落的时候才展开翅膀,只有在坠落的时候才发出光亮,只有在坠落的时候才是一个惊世的词人!

国破以后,他还是静静地一个人写词,胸中云集的万千水墨,被他一一点兵,列阵而出: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词人的国倾了,但他却以亡国的悲情另建了一个诗词的王国。他是这个诗词王国最杰出的君主,用黼黻文字指点江山。这是赵匡胤所占领不了的,他一个胸无点墨的君主怎敌得过一支笔就可点出无数水墨江山的词人?

在一次宴会上,赵匡胤问李煜:“闻卿在国中好作诗。”让李煜举其得意一联,李煜沉吟久之,诵其《咏扇》云:“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揖让答礼时,团扇在手,如挥动一轮明月;扇子摇动,清风满怀,心旷神怡。赵匡胤一笑置之:“满怀之风,却有多少?”后来他对近臣说:“好一个翰林学士。”

谁家的江山不是坐?身为国主的李煜已死,只有一个词人安然坐于新的江山里,辞旧迎新。

历史的车轮碾碎了一个南唐,惊涛拍岸击碎了他这位南唐国主的繁华春梦,但是一个词人怀着赤子之心卷起千堆水墨云烟而来。《孟子》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在诗词的疆域里,一个词人顶天立地地站起来了!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一个倾国的词人谁还能比他更有激情写倾城之词?

所以,他写了《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写了《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写了《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写了《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写了《浣溪纱》——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国破以后,他不再是那个口粲风花雪月的词人,而是一个有了宽广的情怀去容纳人生的浮沉的词人;写的不再是让歌妓们吟唱的小曲,而是关乎词人自身浮沉的命运,天下兴亡的浩叹——在南唐之上,他是个国主;在天空之下,他只是那个念天地之悠悠的词人!

王国维说他在诗词的精神里俨然而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心:“尼采谓一切文字,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是矣,即使国倾了,他的词也不曾金刚怒目一曲,始终都是菩萨低眉。这一低眉间,看到了大宋的江山破,看到了大明的江山破,也看到了千年以后的现在。乃至千年以后的未来,一个个孩子仍会朗朗念他一阕:“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他没有江山,却成为千古词帝。而那位踏平了他的江山的人,也终不免被他人踏平的命运。历史可以吞噬一切,独独吞不了的就是诗词的魅力,它亦是要倾倒在此诗此词中!

历史覆灭了李煜,而李煜却是历史那最终的胜利者。

976年,赵匡胤在烛影斧声中被自己的弟弟赵匡义杀死了。赵匡胤这位开国君子,可以怜悯一个词人让其苟活在自己所占领着的他的江山中,却连自己亲弟弟的怜悯之情都得不到。由是,这个词人又怎能得到新国主的怜悯。

两年后,死神降临词人的小楼。

这一天,是七月初七,他的生日。在这个生日里,往事不堪回首,词人黯然写下一阕《虞美人》,让乐妓吟唱: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阕用血和泪唱出的宋词,传到了新主赵匡义那里,宋太宗闻之大怒,恨他一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便派人给词人送来了最狠毒的毒药——牵机药。此药吃下去后,肠胃剧痛,引起全身抽搐不止,人的头部会开始抽搐,最后与足部相接如同弯弓而死,死后尸体仍然会抽搐,面目狰狞,死状极惨。此后,这种毒药因这个词人而名垂千古!

宋太宗何至于以如此惨烈的手段虐杀一个词人,让这个词人毫无诗意地死去,难道不如此便不能意味着他成了词人诗歌疆土的新王?或许,他没亲自倾他的王国,他便要血洗他的诗域,让他不仅以南唐国主的身份下跪,更要以词人的身份臣服。

“太平兴国三年六月辛卯殂,年四十二。是日,七夕也,后主盖以是日生。赠太师,追封吴王,葬洛阳北邙山。”陆游记。

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性宽恕,威令不素著”,好生戒杀,死后,江南人闻之,“皆巷哭为斋”。

他难为人中之王,却堪称词中之帝。他留下的词,让一代又一代文人绝倒。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又云:“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又云:“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飞卿,温庭筠;端己,韦庄。而李煜正是在粗服乱头中方显唯大才而能真本色的气度。

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识》云:“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质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王鹏运《半塘老人遣稿》云:“莲峰居士(后主别号)词,超逸绝伦,虚灵在骨。芝兰空谷,未足比其芳华;笙鹤瑶天,讵(岂)能方兹清怨?……断代南流,嗣音阒然,盖间气所钟,以谓词中之帝,当之无愧色矣。”

历史上评价李煜这个人:“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但是在对他的词作出评价之前,这种评价又有何种存在的意义?

写《命世才人李后主》的萧斌就说:“若是没有国亡庙隳、身沦人手的痛定思痛,何来他眷恋故国和忧愁悲哀难遣的情感交融;若没有非人囚徒生活与黄粱美梦的牴牾,何来他荡气回肠肝肠寸断的怅惘和绝唱;若没有人为刀俎,己为鱼肉的经历,何来他情感上的‘欲说还休’(辛弃疾),何来‘以血书者’(王国维)的词作;若没有朝为一国主,暮作阶下囚的沧桑巨变,又何来他那‘字字看来都是血’、一字一泪无可复加的词章呢?”

他没有殉国,他真正是殉了词的。城破之时,他还在画帘珠箔、惆怅卷金泥里,赶着填上一句未完之词:“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国破以后,临行之前,他到南唐宗祠向祖先灵位辞行。而在这仓惶辞庙之日,他还让教坊奏别离之曲,挥泪对宫娥,让他后来回首,而得一阕绝词《破阵子》!最终他却是用生命殉词才换来这一阕“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虞美人》!!

978年,在一座小楼里,一个倾城的词人,一个倾国的君主,头或俯或仰,与足相接又放开,如织布的牵机般不断抽搐,惨烈死去,享年42岁。

他死的时候,有否后悔国破当初不自裁?那时候死,是件多么容易多么光辉灿烂的事啊?但是,幸好我们没有得到一个殉国的帝王,我们有幸得到一个殉词的词人,这个词人比那个帝王更加伟大。

圣经有云:“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悲伤有时,欢乐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他还未等到他的“写词有时”,他怎能死去?满腹水墨是他胸中的天兵天将,他又怎能惧怕活下去?

1082年,宋徽宗赵佶出生。传说:“神宗一日幸秘书省,见江南国主像,人物俨雅,自愧弗及。适后宫有娠者,梦李主来谒,遂生端王!”这个端王,就是宋徽宗赵佶。在赵佶身上,我们仿佛看到了李煜的影子,那个爱好水墨丹青的影子!宋徽宗终以绘画书法名垂千古,如果真是李煜轮回再世,那真是延续了李煜的艺术人生,也报了他的亡国之仇。但他怎能是李煜?亡国之前他是赵佶,亡国之后他是宋徽宗;而李煜,亡国之前他是李后主,亡国之后他才是李煜!

1127年,北宋灭亡,从李煜肉袒出降到赵佶面缚舆榇,刚好一百五十年。

徽宗在被俘北行的途中,忽见烂漫的杏花,写下一阕《燕山亭》: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北行的路上,他在某州还有一诗题壁:“彻夜西风憾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赵佶也以诗词了结了一个王朝,这是报应,还是历史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