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庐隐作品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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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女人的心初识(3)

你的贺士素璞看完信,立刻觉得脑子里,深深地印上米利安小姐的影子,同时这影子又变成一支锋利的针,不住地在她心上刺;心头的血,变成一颗一颗的泪珠,陆陆续续地滚了下来,一件白色绸衫的大襟,沾湿了一大块。她哭了一顿,最后她突然毅然地站了起来,把这封信丢在屉子里,她觉得这是贺士先对不起她,——虽然认得纯士,事实上是在贺士这封信之前,不过自己一向是克制着情感,不敢有一些越礼的行为,现在贺士既然钟情于米利安小姐,那我就是有个把情人,也大家抵销得过呢。

因此她决定给纯士写信,并约他到颐和园去清谈。她悄悄地来到书房里,把房门掩起,先对着一面镜子拢了拢头发,便拖过那张自由椅子来坐下,找了两张仿宋制的宣纸信笺,提起毛笔,只管在墨池里蘸来蘸去,一双眼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树影,过了约有三分钟,才向那张宣纸上写道:

纯士:

我是一只笼里的云雀,在一种运命之下,我失掉了自由,从此我的生活是单调的,苦闷的,阳光不是没有,美丽的树林不是不多,悦耳的溪流不是不能陶醉人们的灵魂,只是恨我都没有份!

在我不曾认识你以前,我似乎已习惯了我束缚的生活,我不回忆什么,也不梦想什么,只是安静地让命运宰割,谁知见了你之后,你伟大的灵光,启迪了我的愚昧,你强有力地告诉我,命运是我们手中的泥,由我们自己创造什么便是什么,从此我对于我的生活,发觉了错误之点,我对于我的苦闷感到有解除的必要,我想在你面前低诉,呵,纯士,你希望我们的友谊与流光俱进,我更希望我们的友谊与天地同终,让我们永远是这世界上的好朋友吧!

近来天气热了,我想出城玩玩,这个星期上完课,我们同到颐和园去谈谈,好不好?再谈,祝你康乐!

素璞上素璞封上信交给杨妈,精神上觉得爽快多了;到婶婶那里坐了坐,吃过晚饭,回到自己房里。月光正照在窗子上,她便不开电灯,换上睡衣,倒在床上,静望着如水月华,不知何时竟入梦乡了。

月下@素璞自从决心变换自己的生活,她心里是一半激愤,一半悲怨,同时又掺着些莫名所以的陶醉,这种杂乱的心情,简直是大大地困恼了她。匆匆星期六到了,纯士照例来上课,并且答应她第二天同到颐和园去。当纯士走后,她回身坐在书房的沙发上,默默沉思,虽是窗外美丽的黄昏,闪烁着耀眼的彩霞,她也毫不措意。

夜幕渐渐垂下来了,书房里的光线更加昏暗,素璞走到窗边,向天空一望,只见那半圆的皎月,已拨开东方灰色的云层,向人间照耀了,陡然一个美丽的幻影,跃动于她的意识界里:

“在一带馥郁的花林中,闪动着如霰的月光,在那光波下,飞舞着初夏的花魂,那里是充满了温馨的神秘的空气,在那散乱的花影上,放着一张二人椅,一对青年人正燃烧着热情,低低地谈着。他们遗忘了整个的世界,只有那身旁的一丛荼蘼,了解他们陶醉的心情,在月光下微微地点头赞叹!呵,这样一夜一夜的过去,直到他们脱离这世界的时候。”

素璞幻想到这里,一颗沉闷的心,禁不住怦怦地跳动起来了。她一面盼望这幻想立刻实现,同时她更预料到这幻想明晚就可实现,但是想到贺士时,她又觉得有点对他不起,后悔不应该约纯士了;明天还是托故辞了不去吧,她就想这样决定了,但是她立刻又感到内心的空虚,她斜在沙发上支着颐只管思量。

这时屋子里已经暗得看不见人了。忽然见杨妈在窗外自言自语道:“这可真怪,少奶奶到什么地方去了?书房里也是墨漆黑,难道在书房睡着了吗?”她一面说一面推门进来,摸着门边的电灯钮把灯开亮了。素璞怕被她看破自己的心事,因此真的装睡,闭了眼假打鼾。杨妈走到面前,轻轻叫了两声道:“少奶奶,少奶奶!”素璞微微地睁开眼,看看杨妈道:“唷,我怎么躺躺竟睡着了,现在几点钟了?”

“少奶奶,八点都敲过了,饭已摆好,请你去吃呢!”

“好,我就来了,你先去吧!”素璞说。

杨妈应着果然先进去了。素璞站起身来,整整衣裳,向天空呼了一口长气,装着一张欢喜脸到婶婶房里去吃饭。在饭桌上婶婶说道:“明天张家办喜事,我要到天津去一趟,早车是几点钟?素璞你记得吗?”

“普通快车是六点三刻,特别快车是九点,婶婶打算坐哪一趟车去?”

“六点三刻太早了,且又不是特别快,我还是九点去吧!”

“也好,但不知在天津耽搁几天?素璞问。

“至快也得两天才能回来。”

“叔叔去不去?”

“他不一定,……你明天在家不?”她婶婶说。

“也许要到城外去,因为黎云她们约着到颐和园去,不过我还不一定去不去。”

“你玩玩也好,反正家里有杨妈她们,你叔叔大约总不会去的。”

素璞见婶婶这样说,嘴里虽应着道:“是,”但心里两念又激战起来了。回到房里,不知不觉又把贺士的信拿出来看看,读到“回想当年黄浦江头离妻别子,还没有那样难过”的一句,又不禁突起满腔愤妒的火焰来。想到自己真不值,在贺士的心上,连一个西洋看护妇的地位都赶不上,作这样傀儡似的妻子,还有人生的趣味吗?我应当干脆地和他断绝关系,素璞想到这里,立刻勇气百倍,她打算写封信责备贺士,同时提出离婚。忽然间她那娇小可爱的女儿的影子,浮上她的观念界来,唉!她是一个纯洁的小女儿,我不应当给她造一个不幸的环境;她应享受父亲母亲的爱抚。这一转念素璞的心整个软了,她独自垂着泪,那时夜色已深,亮月清光,正照在她的脸上,她对着月儿轻轻地叹道:“聪明的月姊啊,请你告诉我,女人的心为什么应是这样多纠纷。你看贺士他只知寻自己的快乐,再不置念妻儿的,我为什么这样怯弱,唉,从今以后,我也应为自己打算了,明天我还是同纯士去玩,我应当作个独立人格的女人,我并不属于任何人,除非对方也一样地属于我。素璞想到这里,心胸觉得舒泰了。这时月影已移到窗前的梳妆台上;她转过身子,渐渐地睡去。

第二天七点多钟时,她一切都筹备好了,当她婶婶坐车到天津去时,她也同纯士坐汽车到城外去。在路上她是异常沉默,只望着沿途的田畴出神。忽然觉得纯士的手臂,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肩上,她不禁回头向纯士一望,恰好纯士的目光也正注视自己呢,这刹那的接触,使他们彼此的颊上,都染上了一层薄红,一丝含羞的笑纹,漾于他们的嘴角。纯士柔和地说道:“素璞,你觉得高兴吗?”

“你说呢!”素璞低着头含笑说。

“我觉得高兴,你也高兴不是吗?”纯士快活地说。

“也许是吧!”素璞故作犹疑的口吻说。

“你真顽皮,为什么说话总是这样不痛快!”纯士说时捏着素璞的手,素璞一声不响地低着头。

“你又在想什么?”纯士扳起她的头来问。

“纯士,我们俩人的遇合多神秘呵!”素璞怅然地说。

“对了,”纯士说:“天下有许多事,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在三个月以前,我也想不到世界上有你这么个人,就是知道有你,也再想不到我们一见就那么倾心!”

“唉!”素璞叹息道:“只可惜不早几年遇见你!”

纯士听了素璞的话,抬头又看见素璞泪光盈盈,他也不禁黯然了,他们不能再继续谈下去,只让这沉默包围了他俩。

忽然车子停了,抬头看见已到了颐和园门口,他们下了车,给清车钱,纯士便去买了门票。他俩并肩进去,才走进门,就有一股浓郁的花香扑到脸上来,他们沿着那曲折回廊往里去,穿过一个石洞门,就看见滟滟波光的昆明湖了。这时太阳正将到中天,照着整个清澈的湖面,闪起万朵银花,千条金蛇,使人睁不开眼来,他们沿湖找到一座干净的石级,便坐下来。纯士伸手去摸那湖水,已被日光蒸得有些微温,但是水极清碧,可以一直看到底,里面的石子呵,水草呵,游鱼呵,都看得清清楚楚,同时把他俩的身影儿也清楚地照了出来。素璞在身旁的草地上,摸了一块小石子,向纯士道:“你看我来搅动这一湖静水。”她说着,便将石子抛到湖中去,果然激起一个漩涡来。纯士见了笑道:“你的力量太小了,看我!”纯士捡起一块瓦片,平面的向湖心撇去,一连撇起五六个浪花来,纯士得意地笑道:

“你看如何?”

“你的力,果然比我大,你不但能激起这静湖的浪花,你还能鼓起心海的巨涛呢!”素璞说时,望着纯士一笑,纯士立刻明白她双关的意思,并且也知道素璞有爱自己的意思,于是勇气立刻壮了许多,伸手搂住素璞的腰说道:“我们吃饭去吧,吃完饭再到各处逛逛。”

素璞点头应允。他俩站起来,并肩前行,走到那饭馆子时,里面已坐着不少吃饭的人。他们选了一张比较僻静的座位,叫了两份大菜,茶房来问:“喝酒不?”纯士不等素璞回答,便抢着说道:“拿两杯葡萄酒来。”

“怎么你想喝酒吗?”素璞问他。

纯士微微地笑道:“喝一点酒没有什么害处,是不是?”

“当然,”素璞慨然地说:“人生难得是陶醉。”

“对了,对了!”纯士欢喜地说:“更难得是和知己一同陶醉,素璞,我但愿能在你面前醉一辈子。”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魔力!”素璞说着惨然一笑。

“你何必那样说,只怕你不容许我陶醉罢了!”

“唉,不必说了吧,这些问题,说起来徒乱人心!”

正在这时候,茶房已将葡萄酒送来。纯士先端起来向素璞道:“喝酒吧!”

“慢些,等吃点东西再说,不然又要像上次那样容易醉了。”

“好,好,”纯士连忙放下酒。茶房送上西红柿牛尾汤来,他们吃过,跟着就是一盘生菜虾,纯士最喜欢吃生菜,用叉子叉起来就要吃,素璞连忙叫道:“喂,别吃,别吃,生菜里面最容易寄生病菌,如果要吃,也要叫他们拿开水烫过才能吃呢!”

纯士听了这话,果然放下生菜不吃了,他望着素璞说道:

“到底你是细心人,我若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姊姊,常常地照应照应我就好了。”

“世界上细心的女人多着呢!这又有什么希奇!”素璞说。

“只是细心能算什么,最要紧的是她能对我细心,像你刚才对我一样。”纯士说。

“这种人当然也有,等我替你介绍一个好了。”

“罢,罢,你不用费心!”纯士有些不高兴似地说。

“你这人就真怪!”

素璞说着微微一笑,便不响了。纯士只望着酒杯出神,这时菜已完了,素璞说:“你不是要喝酒吗?好,我来陪你喝完,我们到别处去吧!”

纯士果然端起酒杯来,高举着对素璞说:“我祝福你的命运如此酒的鲜艳。”

“多谢,”素璞说:“我也祝福你前途像这酒一样甜美!”

他们含笑地撞着杯子,跟着把酒一气喝了下去。

他们出了饭馆,日色正毒,便躲在一架藤萝树荫下面,旁边有一座玲珑透剔的假山,山下有一座石洞,非常阴凉,他们在石洞里的石头上坐下;素璞有些酒意,无力地走进石洞,眼睛疲倦得睁不起来,身体软瘫瘫地似乎要睡去,纯士连忙靠近她坐下,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上,说道:“你静静地睡一歇吧!”

素璞闭着眼,把头点点,果真像已睡着,纯士低头望着她醉意沉醉的脸颊,和那润如玫瑰花瓣的唇,他想偷着吻一下,但是他不敢,如果素璞翻起脸来怎么办?……纯士想到这里,连忙把这念头压下去,连正眼也不敢向素璞望了。

不久素璞醒来,说道:“我真睡着了,压酸了你的腿吧?”

“没有,你睡得舒服吗?”纯士说。

“当然,”素璞说了这句,自己觉得太忘情了,不禁红着脸跑到石洞外面去停了一会,她才招手叫纯士道:“太阳已经斜西了,我们去到处看看吧!”

纯士同她慢步地绕着回廊走了一圈,又到石船上看了些时湖上的夕照,五色的彩晕,映得湖水紫一块,红一块,绿一块,就是画家,也很难捉住那刹那间变化的复杂的色调呢!

西天的落照,已现到山背后去了。他们出了颐和园,素璞说:“我们赶进城去吧!”

纯士低头沉吟了一下说道:“素璞,郊外的月色,比城里好看得多,何妨就在城外住一夜,让我们欣赏大自然的美丽!”

纯士无形中的一句话,但却困惑了素璞的心,昨夜书房里的幻想,立刻又涌上心头,“不错,”她高兴地说:“郊外的月夜,一定很美,让我们在月下好好地谈谈,也算是人生的乐事呢!不过我们住在哪里去呢?”

“离这不远我有一个兄弟,他租了一所房子,在那里养静,我们去搅他吧!”

他们踏着初上的月影,慢慢向乐家村去,不久已到了。那是一座小巧的茅屋,一共三间,纯士的兄弟住在靠左那间房里,外面是两间打成一间的作为书房。纯士走到门口叫道:“明士在家吗?”

明士连忙从房里跑了出来问道:“哪个?”素璞远远地打量明士的样子,和纯士虽然有些相像,但纯士的眼睛,是锋利如剑芒;明士呢,却含蓄如一潭春水,温和多变化。

明士走出门来,看见纯士带着一个女郎,便向纯士微笑道:

“这位就是素璞女士吧!”素璞走近前含笑地招呼了,他们便到书房里坐下。

纯士叫过明士悄悄地说道:“我们今夜要在你这里住。”

“当然可以,”明士说:“只是床没有,这样吧,我们睡在书桌上,叫素璞女士睡在我的床上。”

“其实我们今夜谁都没有睡的心情,你只管先睡,我们就在前面树林里谈一夜,实在疲倦时,再来睡。”

明士听了这话笑了笑道:“好吗?我还作我的事去,你们几时来都可以。”

素璞同纯士挽着手,来到前面的一座柏树林里,月光从树隙中透到地上,交柯的叶影,洒满地上,加着深馨的夜气,阵阵中人欲醉,使这一对热情的男女忘了一切,深深地陶醉了。

素璞紧倚在纯士的肩上,同纯士穿着树林,慢步地走着。忽然听见树梢头婉啭的鸟语,一递一和地低唱着,纯士低声说道:

“素璞,你看这鸟儿多知趣!它知道我们快活,所以唱起歌来。”

素璞不响,只是仰起头来,望着纯士微笑。

纯士低声地叫道:“素璞,我爱你!”

素璞依然不响,不过把头更挨近纯士的胸前。纯士伸出右手,紧紧地搂着她温柔的腰肢,又轻轻地道:“素璞,你爱我吗?”

素璞仰起头来,两眼充满了爱情,笑望着他,纯士大胆地吻着她的额,素璞竟把眼睛闭上了。纯士便把唇从她的额部,移到唇部,立刻一股电流穿过他俩的全身,他俩的灵魂,跟着花魂,一同飞舞。皎洁的月光,正从一枝树桠中照在他俩的身上,这寂静的森林中,霎时间洋溢着活泼的生气。

月儿慢慢地西斜了,他俩无语地走向归途,不久已到了明士的住所。纯士低声地向素璞道:“素璞!我感谢你的赐予!”

“纯士!”素璞应道:“我也一样地感谢你,在今夜的月下你给了我毕生不能忘的印象!”

苦恋

当晚他们回到明士家里,胡乱睡了一歇,庭外的雄鸡已喔喔地唱晓了。明士起身,照例到前面树林里去散步,等到他回来时,素璞也已收拾停当,纯士还躺在藤椅上打鼾呢!

明士的房东唐老太,这时提着一壶开水进来说道:“先生好早啊,要吃什么点心?叫阿三去买。”

明士连忙谢道:“难为你老人家!我这里还有挂面青菜,就煮了吃些也罢,回头要买时,再通知阿三好了。”

唐老太应着去了。明士把锅子里倒了些水,放在火炉上。素璞看见,连忙走过来笑道:“让我来吧!”明士对于烹调的事,本来是外行,因此也不推辞,把青菜,挂面,香菇,虾米一类的东西,都拿来放在素璞面前。素璞先把青菜洗净,把作料放在一起烧熟,重新又拿出一个锅子,把水烧开,放进挂面去滚一滚,然后倒掉面汤,加上青菜汤,烧好了,便盛起来,叫醒纯士。大家吃饱了,纯士便到学校去,素璞也雇了车子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