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璞到城里已经十点了。她要赶到学校去上文学史的课,所以便不回家,走到学校时,已经打过上课铃了。她悄悄地走进课堂,只是无数的目光,都向她身上投射。她连忙低下头,找个位子坐下,心里兀自怦怦地跳,她觉得这些人的神气,似乎有点不对,难道她们在怀疑自己吗?或者竟有人已探知她的秘密了吗?她的脸不禁涌起红潮来,简直再不敢抬头向她们看了,她怕她们的眼光,更证实了她的猜想。
那讲坛上站着的先生,是个年近五十岁的瘦老头儿,他低声细气在讲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学,但是同学们有的在看小说,有的在写情书,还有几个怔怔地望着窗外垂柳出神,这情形同平日没有分别,也没有人再回头来看自己,素璞这才慢慢放了心,想听听先生的讲演,但是先生的声音太细弱了,好像一只苍蝇在嘤嘤地叫,唉,太没劲了,这还是当今第一流的名教授呢!素璞有些不相信地向那位先生,抛了一条鄙视的目光,而先生一无所觉,仍然嘤嘤地继续着。
素璞把脸转过来,也向窗子外凝眸,一片蔚蓝的青天,微飘着两片凉云,冉冉地向西去,素璞的一颗心也跟着它飞到西郊,昨夜月下的一吻,到如今还余留着的陶醉,使她的内心发出紧张的微叹,她从屉子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道:
“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神秘的东西;那热烈的唇,有玫瑰瓣的温柔,也有泼辣的生命力。”
纯士——他是那样精明,但同时又那样深情,昨夜我无力拒绝他对我的表白,因为他是用圣洁的爱降伏了我。从今以后,我同他之间的樊篱,已经被热情摧毁。
当当下课铃响了,素璞的灵魂重新回到现实的人间,她看见那位瘦老头子,驼着背迈出了课堂门,她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喂,老素,你昨天去看电影了吗?”一个女同学名叫梅生的向素璞问。
“没有。”素璞迟疑地应着。
“那么你怎样消遣呢?——喂,老素,昨天我本想约你到城外骑骡去的,后来因为家里来了亲戚,走不开。”
“哦,我昨天正闷着呢!假使你要来找我,那简直好极了!”
“是呀,”她说:“我真讨厌那个亲戚,好好的又跑来作什么?
不然,我们昨天骑骡到西山去,晚上就住在那里看月,够多么有趣!”梅生有些懊恼似地说。
素璞听了她这些话,又由不得心里发毛,禁不住偷眼看她的神气,只见她若有意,若无意地微笑着,只得强压住搏动的心说道:“看月就是公园也很好,何必一定要上西山去呢?你不用懊恼,今晚我陪你到公园去吧!”
“真的吗?好姊姊,你真好。”她跑过来搂着素璞说。
素璞见她不再提到西山的话,这才放了心,陪着她一齐去吃过午饭,又上了两堂课,已经三点半钟了。素璞找着梅生告诉她说,要先回家一趟,等七点钟来找她上公园,梅生答应了。
她便忙忙回家来,一问杨妈婶婶还没有从天津回来,叔叔也不在家,看朋友去了。
素璞走到自己屋里,想给纯士写信,不知纯士现在的心情怎样?谁知纯士这时候,也正坐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手中握住一管自来水笔,遥望着那明亮的电灯出神,——他正想到早晨和素璞分别后,匆匆跑到学校,刚刚赶上第一堂课,他照旧安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但是他的心无论如何收束不来,素璞的影子,总在眼前跃动。一股温馨的情流,紧紧地拴住他的心,他深信自己已经陷入了情网;他也明白这是冒险,但是素璞已占据了他整个的灵宫,如果一天缺少了她,便要被空虚所危害,纯士默然沉思着,到底无法自释。放下笔,叹了一口气,站起来,绕着藏书柜慢慢地走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书似的。不久看书的人,来得多了,纯士便又回到那角落里,他觉得心头梗塞,神情仿佛好像生了病。因此信也不写了,抱起书来,懒懒地离开图书馆。走过那块草坪,便到了一个小小的月洞门,月洞门的那边,是学校园,纯士信步走了进去,只见园里的花木溪流,都溶在静默的月光里,他顺着石子路,走到小池塘旁边,捡了一块平滑的石头坐下,一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孤孤零零地从水里映了出来;他黯然地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素璞!
来吧!莫要辜负了良夜美景。”正在他情思缠绵的时候,忽听见背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他吓得连忙回头看,原来是同学张霖,他附着纯士的背说道:“纯士,你独自在这里说什么?”
“没有说什么。”纯士忸忸地掩饰着。
“不要骗人,我听见什么良夜美景,大概是在作诗吧!”张霖微笑轻说。
“也不算什么诗,不过看见如此美景,心里快活,因而随便哼两句,不巧便被你偷听了去。”纯士故意板起面孔说。张霖听了这话,不再言语,只望着那石山脚的潺潺水流发怔,纯士抬头看见他,满脸揄悒的颜色,心里觉得稀奇,因说道:“老张,何事这么沉思?”
“嗄!”老张叫了一声道:“纯士!我近来沉在苦闷的海里了,你看我近来的神气,有点变化吧?纯士,不瞒你说,恋爱根本就是苦恼!”
纯士陡然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张霖,嗫嚅着道:“老哥!你莫非恋爱了吗?我怎么不知道呢?”
张霖冷笑了一声道:“难道只许你们恋爱,我就不能恋爱吗?”
“不是这么说,因为你一向不曾对我说,我又怎么会晓得?
你到底爱了哪一个,告诉我吧!”
“这个人你也认得!”张霖淡然地说。
“哦,是了!前天我听见别人告诉我,你给李美雯写信,她把你的信公布出来了,莫非你所爱的就是她吗?”
“谁说不是呢?”张霖怅然地说:“偏偏是冤家路窄!”
纯士拉着张霖,同坐在河畔的石头上道:“老哥,你这又算什么,她不爱你,你再找别人,又何至苦恼!我以为两个人彼此相爱,而环境偏不许他们相爱,这才真是苦呢!”
“对了,纯士,我正想问你,你们已到了什么程度!”
纯士的手有些发颤,他低声说道:“我们已经明白的表示相爱了。”
“那你们已互相得到慰藉,还有什么苦恼?”
“老哥,”纯士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越相爱,我们越想不分离;换句话说就是思亲近,但是在法律上,在道德上,我们都不应该亲近呢!”
“你也是想不透,你们既然相爱,为什么不叫素璞同她丈夫离婚呢?离了婚,道德上,法律上便都不成问题了。”
“不过我不敢开这个口,也不愿因为我而拆散他们的家庭。”
纯士诚恳地说。
“那么,你只有低头受爱情的宰割了。”
“是的,我只有这样作,我愿意为圣洁的爱而牺牲个人的幸福。我仅希望培养一朵生命的花,长存于枯寂的人间,我自己倒不一定要享受它。”
张霖听了这话,不禁点头,发出赞美的叹息!纯士心里也似乎充满了光明,适才的阴霾,都化归为乌有了。他心境顿觉得洒然了,站起身来,辞了张霖,仍旧到图书馆去看书。
却说素璞提着笔,心头绞着乱麻般的思想,她不知道她今后究竟应持何种态度,可是她不能抗拒那一股热烈的情潮,像一股决了堤的猛流,向她全身冲激,最后理智的明灯,渐渐地黯淡下来,现在她只愿深深地沉在情海里。她含着甜美的微笑,在一张信笺上写道:
敬爱的纯士!
我的心充满着快乐,在这个世界上,我认识了你——一个纯真的青年,我是多么骄傲呢!
虽然我同时是负着母亲和妻子的责任的,不知道我哪一天才能打破这个镣铐。——那夜你屡次地为了这一点叹息,当时我虽默然无言,但是我的心正滴着血呢。呵,纯士!在这种纷杂的社会里,我们不幸要作过度的牺牲者,但是纯士,请你谅解我;我虽然有着江南人的血统,柔韧的性情,而同时我也是一匹不受羁勒的天马,我有热情,我有梦想,我要作时代的先锋,纯士!这就是我的态度了。请相信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充实我内心的生活!
……素璞写完信,自己拿起来读了一遍,似乎还不能尽意,那字里行间,都露着矛盾的痕迹,她一手按住这信,一面悄悄地叹了一口气。正在这时候,杨妈又来叫她吃饭,她一看手表,六点半已过了,连忙去吃了饭。回到房里,把那信胡乱地揣在皮包里,匆匆去找梅生。到她家门口时,早已看见梅生在那里等她呢;她见了素璞急急地迎上前去,叫道:“唉,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们就去吧,时候已经不早,你看月亮已出来了。”素璞应道:“好,快走,快走!”她俩跳上车子奔向中央公园去。到园子的门口,只见一盏煤气灯点得亮如白昼,倒把月光夺了,因此梅生提议到水榭那边去。她们折向右边,过了一座石桥,果然这里没有电灯,那月儿的娟娟清光,笼罩着画栋雕梁的水榭,还有那近旁的花畦和果树,也都浴着如银的月光;至于御河水呢,微波涟漪,银鳞起伏,映着河畔垂柳的影子,另有一种幽静的美丽。
素璞伴着梅生走到水榭前的假山下,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一阵阵温和的风,吹来一股浓郁的香气,梅生不住声地叫道:“好香,好香!”便站起身来东张西看,把素璞一个人丢在那里,绕着假山走了一阵,回来时,只见素璞两眉紧蹙,望着月儿,只管叹气。梅生以为素璞心里在想远别的贺士和她的女儿呢,因拊着她的肩叫道:“素璞,我原是叫你出来散心,你倒像要哭的样子,唉,你们这些结了婚的人,心眼就特别窄,我知道你又在那里想贺士了。”
“瞎说,谁又想他呢?”素璞说了这话,自己又觉得不应当,心里又急又痛,脸上禁不住一红,眼泪便扑簌簌流了下来。梅生便拖她起来,说道:“走吧,走吧,我们到那边看看花去,别在这里只管伤心,这都是我的不是了,好好要你看什么月,唉……”
素璞看了梅生憨头憨脑地发着牢骚,由不得噗嗤地笑了。
“你真是个孩子!”素璞说着便同她向上林春色那边走。这时园里游人很多,都坐在长美轩一带吃茶,她们兜了两个圈子便回去了。
两个星期过去了,素璞同纯士的感情,也一天一天地热烈起来,每星期六星期日,他们总是厮守着,他们很快乐地消遣他们的假期。
这最近的星期日,他们早晨在先农坛里,听松涛的悲歌,将近黄昏时一同回到一家酒馆里吃饭。吃过饭,纯士要回西郊的学校去,素璞同他坐着车,走到西直门时才分手。素璞在车上,低声地问纯士说:“纯士,下礼拜早点来,只是我们是永远喝着爱情的苦酒!”
“苦酒,不错,”纯士说:“唯其是苦酒才越有力量呢!”
渐渐这一对年轻的恋人,被一层灰尘所隔绝了,纯士的车子已去得远了,素璞才折回城里来。在路上,素璞望着天河边的牵牛织女星,轻轻地说道:“让我们深切地体验着苦恋的滋味吧!”
谣言
纯士与素璞过着苦恋的生活,每天忙煞了邮差,幸喜时光知趣,如飞地已跑到暑假了。纯士毕业考试结束后,就开始筹备到美国去求学位;素璞本来要回江南的,但为了纯士就要出国的缘故,所以决定不回去了。
那一天纯士行过毕业典礼后,他在房里,把书架上的书籍,一本本搬了放在两只大藤箱里,跟着又去收拾书桌,那上面摆着一张素璞四寸的小照,背景异常清幽,辽阔的云天,丛密的竹林,一湾流泉,素璞坐在泉旁听丛篁的高歌,意态闲逸。纯士对照片呆望半晌,脸上映着喜悦的光辉,一面哼着“梦里情人”的曲子,一面把照片拿起,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含笑唱道:“没有人在监视我们,吾爱!”于是敏捷地把照片投在那只小提箱里,轻轻掩上箱盖,往椅子上一坐,喘了一口气,点清了行李的件数;然后他跑到外面喊工人,雇了一部汽车,把东西搬出去,安置好了,他跳上车去,坐在司机的旁边,得意地说道:“开进城去!”
“城里什么地方?”车夫说。
“西观音寺!”纯士说得非常爽脆,这使得那世故颇深的车夫,不禁含笑地道:“学堂放暑假了呀?先生!”
“对了。”纯士高兴地说。
那车夫便开足马力,风驰电掣般地前去。经过西郊那条不平的马路时,纯士看见路旁的田地,正涌着一叠叠的麦浪,好像碧海上的轻波,麦穗沉沉下垂,一个年老的农夫,一手扶着锄犁,一手摸着那半白的胡须,微微含笑,纯士由不得生了艳羡之情,同时心里想着,假使我能同素璞,到一个无人认识的乡村去,过幽闲的田园生活,厮守一辈子,那真是太理想,太自由的生活了。他正神思飞越的时候,车子忽然停了,抬头一看,原来已到西直门了。那城楼旁边站着几个荷枪的兵士,要查看进城人们所带的东西。纯士连忙把一张学校的片子递给一个兵士道:“老总,这箱子里都是书,不看了吧!”那几个兵听了这话,接过片子看了又看,又把纯士上下打量一番,沉吟一下说道:“去吧!”
纯士重新跳上车子,汽车夫拨动机关,转眼间已进了城,又转了两个弯,便到观音寺。纯士在家门口下了车,开发了车钱,敲开门,叫人提进书箱行李去。纯士便连跑带跳地到了上房,见母亲正坐在一张大桌子旁作针线呢,纯士叫道:“妈妈!我回来了!”母亲连忙放下针线,脱下那副老花眼的镜子来,含笑说道:
“学校放假了吗?”
“是的,放假了,妈妈!”纯士一面摇着芭蕉扇,一面答应。
这位精明而慈祥的老太太,连忙吩咐用人打洗脸水,她又自己跑到厨房里去弄小菜。纯士看见母亲满脸慈爱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快乐和感激,连忙打开藤箱,把他的毕业文凭捧着,跑到厨房告道:“妈妈!你看我的文凭!”老太太听见,连忙走了出来,觑着眼望那张花花绿绿的毕业文凭。并且说道:“这上面都写些什么,怪好看的,我想配个玻璃框子挂起来倒不错。”
“呀,妈妈!”纯士叫道“这个收起来吧,这个文凭有什么挂头,等到我得了美国的博士文凭再挂吧!”
老太太听了这话笑了笑:“也好!”说完她仍回到厨房去,纯士把文凭依然放在箱子里。
不久母亲把菜烧好,纯士陪着吃了饭,便托故去看朋友,悄悄到素璞那里去。走进书房,只见素璞正低着头写信呢,杨妈叫了一声:“少奶奶!纯少爷来了。”
素璞抬头一看,果见纯士含笑地站在门口,她连忙把信塞到屉子里,笑道:“请进来坐吧,你怎么今天就进城了?”
“怎么?你不欢迎吗?”
“讨厌!”素璞娇嗔般把头一扭说:“你昨天的信再没有提起今天进城的话,当然我要问问你了!”
“是的,是的,”纯士用告饶般的口吻说:“随便开开玩笑,小姐千万别生气,……我昨天原想写信告诉你的,后来我想还是来个出其不意,你不是更欢喜吗?”
素璞这时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纯士,含情微笑,使得纯士不知所措了。正在这时候,杨妈端茶进来,素璞连忙正色说道:
“杨妈!你去打个电话,叫‘宾来香’送一桶冰淇淋来吧!”杨妈答应着去了。
纯士看看杨妈已去远了,便挨近素璞身边坐下,柔声问道:
“你是不是给我写信,刚才?”
素璞点点头。
“那么拿出来给我看吧!”
“不,没有写好,有什么可看呢?”
“那么你告诉我你要写什么吧!”
“那怎么能告诉你呢。”
“为什么不能?”
“你这人真好笑,有许多话只能在信上写,哪可以当面鼓,对面锣地说呢?”素璞说时,向纯士回睁一笑,纯士就势勾过她的颈子,接了一个深深的吻,并低声叫道:“Mydarling!”
素璞只是含笑不答,纯士因又说道:“你叫我一声吧!”
“叫你什么?”
“随你的便。”
“纯士先生!”
“不是这样叫,你在信上怎么叫我的?”
素璞这时羞得满脸飞红地说:“你专门会使促狭,我偏不那样叫你!”
“好了,好了,你不叫就罢,并且我知道你不叫我,比叫我好多着呢!”
“你既是早已明白,何苦又逼人呢?”素璞娇媚地说。
这时杨妈提着一桶冰淇淋进来了。纯士和素璞吃过,天色已近黄昏了,纯士要求素璞陪他到北海去划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