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庐隐作品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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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女人的心初识(8)

在你走后,我就到北平去读书,无意中认识了一个青年,他对我非常的好,不过我们只是友谊罢了;后来我听见人家传说你在这里同一个德国女人恋爱,我当然很伤心,不过我还不肯轻信,直到你写信亲自告诉我,米利安小姐的事情,你在字里行间流露了真情,我才灰心!唉,贺士,我那时只有二十二岁,我还有我的青春,我不愿就这样毁灭了自己,像一切懦弱没有反抗的女人一样,所以我就不得不另创新环境了;不过我为了女儿的幸福,我始终克制着自己,后来虽然同我的朋友到了美国,也不过是想读些书,……并且想借此可以到欧洲来和你相聚,谁知道我们相聚几个月的结果,我的努力却完全失败了,你行动间没有一点真诚,最近你烧了那秘密的情书,便是宣告了我们共同生活的死刑……现在一切都完了,你很可以作你所愿意的事,我呢,自然也有我的办法……”素璞说完,沉默地看着贺士,她眼里有一种要求,那是很显然的,她想知道贺士的秘密,但是贺士只叹了一口气道:“不错,在我们之间什么都完了!”说了这句,又沉默着,素璞有些忍不住了,因问道:“你同米利安小姐什么时候结婚呢?”

“呀!素璞你真错疑了米利安,她委实已经和别人结婚了,不过现在另外还有一个女人,她对我很好,也许将来我们会结婚吧,只是这时还说不到……”

“这话当真吗?”素璞怀疑地看着他问。

“我骗你作什么,正是所谓现在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们谁都用不着欺骗,是不是?”

“那么我们现在来讨论那个女孩子吧。”素璞说:“我觉得你将来既是要同德国人结婚,这个孩子在你们之间,是太不合适了,还是我来负责教养她,而且从她生下来,实际上都是我一个人在教养她,你如果愿意负担一些教育费更好,如不愿意呢,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总尽力量栽培她!”

“暂且就这么办吧!以后回国后我们再从长计议!总而言之,我们的破裂,这个无辜的孩子多少是要受些损失的,但是,这也是命运……”

一些薄薄的阴云,现在是包围了这两个青年人。

素璞在星期五的上午,搭船到美国去了。在旅途中素璞的心情是很平静了,数年来的心病,这时已完全好了,她觉得自己到底不是平凡的女人,从重重的压迫下,她是挣扎起来了,现在她头上戴了胜利的王冠,她伏在船栏上,看那海里起伏的波涛,像恶魔般的伸牙舞爪,她不禁含着睥睨的微笑,低声地说道:“凶恶的势利呵,你纵能吞没整个的世界,你却不能损坏一个活跃坚定的心。”

时光过去了,行程也跟着时光匆匆过去,不知不觉船已驶到美国的海岸了。素璞换了漂亮的衣服,收拾得十分美丽的倚在船栏上微笑。不久船便泊了岸,许多接客的人们,像骤雨般地挤了上来。在人群中,一个身材不十分高的中国青年,已看见他的爱人了,连忙叫了一声:“素璞,”便飞步走上扶梯,亲昵地叫了一声“Darling”。素璞也忙迎上来。这时在他俩的心头,充满了欢喜,急急地提了箱子,下了扶梯,叫车子开到一家旅馆,他俩在那里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才搭火车到纽约去。纯士这时仍住在那位胖太太家里,但是素璞的房子,早已退了,只是同那位胖太太又通融了一间房子,暂且住几天,他俩预备结婚后搬到别处去住。

在一天晚上,月色正十分皎洁,素璞和纯士并肩在那树林里散步,隐隐听见有人在弹“吉他”,声音非常幽婉,纯士紧紧搂着素璞的腰,低声道:“素璞!Darling!你现在完全是我的了,唉,你多么痴呀,叫我不要希望晴朗的日子,现在怎么样呢!”

“但是我要来晚一步,也许这晴朗的日子,就永远不会有了吧!”

“怎么呢!”纯士柔声地说。

“当然了,我若不来,你那位金女士就要来了,她一来,这晴朗的日子,就属于你们了!”素璞含醋意地说。

“哪里的话,你难道真以为我有什么意思吗?我不过怕你不决定,所以故意说来吓你的!”纯士脸上充满了胜利的微笑。

“你到底是学政治的,才会使这些外交手腕,假使我真不来了,你又怎么样呢?”素璞娇媚地说。

“你就不来,我也要等你一生的。”

“真的吗?纯士,如果这样,我无论如何是要来的!”素璞非常柔婉地笑着。纯士勾住她的颈子,热烈地吻着她,同时低声叫道:“Darling!SweetHeart!你真是我生命的源泉,这一来可好了,我守着你一辈子,我的灵魂将充满了美丽和快乐!

……我想我们赶快结婚吧!”

素璞低声应道:“好!”但陡然地她想起一件事情来了,脸上立刻罩上一些忧疑的云雾,嗫嚅地问道:“你父母赞成吗?”

纯士被她这句话一问,不禁“呀”的一声道:“不错,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应当先写信去征求他们的同意。”

“那么你想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吗?”素璞忧疑地说。

“当然!”纯士说:“他们自有他们的意见,不过这是我俩个人的事情,只要我们心志坚定,我想我的父母也不至于怎样的。”

“但能这样,我们就感谢天地了,不过我听见黎云说过,你母亲很不赞成你同我来往呢!”素璞仍然不快乐地说。

“当然我母亲的时代,和我们不同,她们对于女人的贞操呀,离婚呀,这一切的事情,一定有一种和我们不同的见解,不过她对于你的印象却是很好,从前我才认得你的时候,她也常常夸奖你会作人……所以我若极力央求,她们或不至于会反对吧!”

“既然如此,你就赶紧写封快信,征求他们的同意,这虽然是我们自己的事,不过能够大家都满意,不是更好吗?”

纯士点头道:“对了,你的意思很好!……你晓得我的父母非常爱我,而且我又是个长子,所以他们希望我的心,比希望一切兄弟都切!能不叫他们失望才好?纯士说。

他俩走着谈着,不知经过多少时间,只觉得腿有些酸了,再看月影已有些斜了,已经过了十二点,因慢慢踱回家里,轻轻地开了房门睡了。

这一个月以来,纯士和素璞一面计划着他们的婚礼,一面等待家里的回信;虽然他俩都有点怀惧的心情,但是终掩不住那胜利的光芒,因为纵使家里有异言,这不过是枝节问题,对于他俩根本的计划是没有影响的,而且纯士预料着他们聪明而慈祥的父母,也绝不会拒绝他们的请求,因为这样一来,会使爱子永远不想回到他们身边去。

在他们盼望悬揣的心情中,回信最后递到纯士的手里。纯士拿了这封信,他仍然镇不住手的抖颤,心的狂跳,信看完了。——这是父亲的亲笔,唉,写得多么恳切,想得多么周密,虽然说了不少的话,但是结果他们是赞成了,父亲说:“这是你们自己终身的事情,你们既以为是幸福,我们还有什么反对的?

不过我总希望你们,多用理智,少用感情,好好地努力作人,总求无负于国于家……”

纯士看完信,含笑地搂住素璞道:“你看我们的父母多好。”

素璞只拿着那信发怔,最后竟滚出眼泪来了,心里充满了欢喜和伤感的情绪,在人生的路程上,悲剧结束,跟着喜剧开场,这喜剧又怎样演进开展呢?她那易感的心于是不得不流着那悲喜交集的眼泪了。纯士虽不了解她这时的心情,但看着她流出泪来,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怅惘,他俩沉默了些时,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他们决定在这个星期日结婚。纯士连日在忙着预备一切,素璞呢,似乎没有纯士那么起劲,本来生命在她已染上了灰色,那种不自觉的忧郁,在她灵魂里像是生了根蒂,美丽的阳光,滋润的春雨,也难在她心里,培养出一朵灿烂而纯挚的花来。何况悲剧和喜剧的衔接,是这样地急骤,正像旧渍未清,就是加上新的颜色,那旧渍仍然隐约可见呢!幸喜纯士毫无这种感觉,他的起劲热烈,无形中也影响了素璞。近来可以常看见他俩,联步并肩于早晨的树林中或黄昏的溪流旁。

婚期到了,纯士请了一位美国的文学家替他们证婚,——一个头发半白的老人,和蔼而沉着的面容,强壮的身体,显露着对于生命充溢了无限的趣味,——他这是第一次替中国人证婚。那天他俩到礼拜堂时,这位文学家,偕着夫人,含笑地迎接他们。

婚礼是很简单的,他们不是教徒,但是也按照礼拜堂的结婚仪式作了。两夫妇站在牧师的面前,牧师替他们祝福,换了结婚戒指,然后那位文学家,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婚礼就这样闭幕了。出礼拜堂后这一对夫妇,同那两位证婚人,摄了一张照片,当晚就在一家酒店里,请了几个熟朋友吃了晚饭,他俩便回到他们的新屋子里去。这新屋子也是在纽约的乡间,比从前所住的那地方更远些,但是景致也更幽静些,也有丛林,有小溪,还有一道小桥。这夜他们坐着汽车回去时,正是新月初上林梢的时候,汽车如飞地经过了小溪,短桥,和涌着碧浪的麦田,听着附近人家弹奏着月光曲的神秘调子,这一对青年人,仿佛腾驾着云雾,翱翔于天堂中一般。

车子到了他们的住所,他们的房东,是一个比较矮小的青年妇人,知道他们才从婚宴回来,站在院子里向他们致祝辞,并送了一束鲜艳的玫瑰花,他俩高兴地接着致了谢,便回到房里去,——这房子布置得很雅致,台子上这时点了几枝红蜡,光影绰约,更显出一种神秘幽深的趣味来,他俩就把预备好的喜糕,同茶点摆上,请了房东的一家人来吃茶,直到深夜才散了。

在他们结婚的第三天,纯士便同着素璞到海边去旅行。那时候正是初夏的天气,海滩旁游泳的男男女女,结队成群,有的在唱歌,有的吹口琴,也有的拉提琴,有的拿着一本小说睡在沙滩上看;天空是蓝得像透明的蓝宝石,海水如翡翠般的碧绿,海的那岸,隐隐有青山矗立,这里的景致比图画更美,他俩也随着这一群幸福的人们,沿着沙滩漫步低语。黄昏时纯士曾下海去游泳,素璞坐在沙滩上望着他,只见他在水里一浮一沉,直游到满头是汗,才上来,换了衣服,精神活泼地向素璞道:“Darling,放了暑假我们搬到这里来住,你也学习游泳好不?”

素璞听了这话,便甜然一笑道:“好,可是我从没有练习过,你要帮忙才行。”

“当然,当然,”纯士爽脆地说:“我可以带你在水里玩,多么幸福,是不是,Darling?”

他们一面说着,一面到旅馆去,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才回去。

在这个时期,他们是演着人间最平凡的剧,他们是一对新夫妇,他们快乐,他们看轻一切的人,只有他们是天之骄子。纯士大学已经读完了,下半年打算得硕士的学位,以后就预备作博士论文,这个青年人,是被幸福所包围着,他安静地生活,安静地用功,在他心里是风平浪静的;素璞呢,也进了大学,不过她不想得硕士和博士的学位,她只想读些自己欢喜的东西,以外的时间,就帮着纯士打字呀,整理家务呀。他们在不同的生活形式中,送走了再不回来的时光。这些时,他俩的世界,是比什么都平静,因此他们再不觉得风的歌唱,雨的低吟,和草木的叹息,就是那娟娟的月光,也不易激起他俩的感兴了。

纯士终于很顺利地得到博士的头衔,于是他俩没有再羁留外国的理由了,而且官费也要完结,所以在五月底,他们就预备回国。

正在他们动身的前一天,接到贺士的一封信,说他八月间要回国,希望她那时也能回去,把女儿的问题解决了;并且又说,他们这次的离婚,还不曾报告家里,因为老年人必不赞成这种举动,以后怎样说,也要大家商议才好。

素璞接到这封信,她生活的暗影,就像将雨的阴云般,一层层的厚起来,那平静的心情,又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心想这一回去,自己也有着贺士一样的困难,母亲那里还一点不晓得自己离婚,而况又结婚呢……至于那些亲戚都是和母亲一样古旧,她们绝对不会谅解我……素璞越想越没有主意了,但是又不能终久不回去,唉,事情已到了这里,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吧!她悄悄地想着。

这些情节素璞不愿告诉纯士,所以只有自己隐忍,每每强作笑脸掩饰着。纯士因为忙着办归国的手续,所以也没有觉察出来,他依然充满着胜利的微笑,奔他的归程。

回国

他们在太平洋的归舟中,已经过了两个星期。旅行的单调生活,他们都有些感着厌倦和疲乏,每天照例坐在各人租定的帆布椅上,看那起伏变化的浪涛,听那澎湃的水声激打在船身上,他们的心是充满了渴望和欢喜。

一个如削壁的浪花,在海心中涌了起来,浮空的云朵冉冉西去,太阳照在深绿色的海上,闪着金光。素璞仰头望着云影,微微地吁了一口气道:“五年的旅客生涯,就这样匆匆地过去了……也可以说我们的黄金时代的落没,这一回去,就不能安静地读书,你看吧,仅仅为了吃饭问题,便要整天地奔波着。”

“不错,吃饭是第一个问题,然后才到事业!”纯士怅然地说。

“你打算作什么事情呢?”素璞两眼充满了不安定的光波。

“我想还是教书吧,……我们出国已经五年了,国内的情形都已生疏,而且现在的党派又多,究竟哪一派是靠得住,简直一点把握都没有,若贸然地卷入政治漩涡,未免太危险了;在我的理想中,最好能在北平大学谋一个教授的位置,一面教书,一面细细观察国内的情形,两三年后看机会!”纯士说。

“国内的出路太少了,不问到外国学的是哪一门,回去只能教教书,究竟留学也多余。”素璞叹了一口气说。

“不必灰心,慢慢地总会有一天清朗的。”纯士颇自信地说。

“你的人生观,真是信念的,但愿能像你所揣测的就好了。”

素璞仍然很忧郁地说。

“这是全中国的问题,我们俩人着急也没用,不过假使人人都存着这希望,便自然会好起来。最怕是人人灰心,所以我总是望好处着想……喂!Darling,现在且说说我们的计划吧。”

“好!”素璞听了纯士的话,这样淡淡地应着,她的心是纠缠着复杂的问题,第一件就是她和纯士的结婚,究竟公布与否的问题,最近她得到一个消息:贺士自从和她离婚后,他很悲观,虽然他已同那位德国女子订了婚,但他对于自己仍未全忘情,在朋友们面前,时时露出悲哀的情绪,他觉得人生太无意义,在残刻的人群中,找不到寄托,因此他开始皈依宗教……这一些阴影,如坚韧的绳索,紧紧地绞着她的心,以至于出血了。

在这一个困难以外,便是怎样对付她衰老的母亲,当初她要到北平去读书时,贺士家里的人原不赞成,经她母亲再三要求,才勉强地答应了;现在竟因为外出读书,认识了纯士,演出这一套离婚的悲剧来,母亲听了怎能不伤心,不愤怒,又叫她母亲对贺士的家人怎样说话?她想到这里,就想对纯士说:

“我们暂且不要公开我们的关系。”但是这话究竟太难出口,这种不彻底的生活,又算什么呢?而且纯士还有他的父母,亲戚,朋友,对于这种秘密将怎样解释呢?

素璞沉沉地思索着。纯士对于她的沉默,终又忍不住了说:

“Darling,你怎么不说话?”

素璞转过头去,只管看着海浪发呆。纯士从帆布椅上站了起来,坐在素璞的椅子边上说道:“素璞,你究竟在织些什么奇怪的幻想,告诉我,无论什么困难,我愿替你解决!”

“唉!”素璞声音发着颤抖道:“纯士,你不晓得我心里多么苦恼,我简直是天地间最不幸的人,细想起来,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孩子,对不起贺士,也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