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着急,纯士!我总极力解脱自己,我想暑假的时候,我到欧洲去找贺士,如果那时他已同米利安小姐结婚了,那我们就省了很多的麻烦,不然的话,我再同他住几个月,那时间你可以想方法交女朋友,我呢,也想极力地同他融洽,如果彼此都能相安呢,那我们这几个月的情谊,就永远只是个珍贵的纪念;如果我同他仍不能和融,你也找不到爱人,那时候,我决然和他离异,然后我们再结婚,这样一来,不是一切的纠纷都没有了吗?”
纯士听了这话,嘴么虽不说什么,心里却不禁有些不舒服,他想爱情原来是要这样称斤辨两地比较呵,而且又觉得自己显然是个弱者,让人家选择,唉,他想到这里有点愤恨自己的怯弱;正当他要喷那怒火时,心底又涌起一道纯洁的寒泉来把那怒火浇息了,“好吧!我始终应当相信爱情的神圣与伟大!我为了爱要牺牲一切!”
晚饭后,纯士仍旧照常陪着素璞到树林里去散步,他俩心底的纠纷,也像宇宙间的一切,被遮在深深的夜幕下,这时空气是平静的,看不到一切的冲突!
离婚
素璞在美国匆匆已过了半年多了,他们来时,院里正开着西红莲,现在呢,是那窗边一丛玫瑰盛开的时节了。蜜蜂哼着嗡嗡的调子,在那热烘烘的阳光之下,忙着采收花汁。学校已经放了暑假,这一天早晨,纯士照例来约她到离此半里地的树林里去散步,当他俩经过那清澄的小溪时,闪耀的光波,使他们睁不开眼,同时一阵阵热风吹拂过来,纯士挽着素璞的手臂说道:
“素璞,这是一个我们值得纪念的夏天,你看风景这样优美,我们的生活多么丰满,不过去年的夏天也不错,对于我们是一样甜蜜是不是?”
素璞含笑地望着纯士,他俩的脚步是异常和谐地向前迈着。
几个乡间的孩子,跑到他俩跟前,一面唱着,一面跳着,把这一对青年人围在中间。
“可爱的孩子们,快乐之神拥抱着你们呢!”纯士柔和地对孩子们说。
孩子们笑了,齐声高叫道:“上帝祝福你们!”正在这时远远听见有人叫白蒂的声音,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说道:“走吧,妈妈在叫我们呢!”孩子们如蜂群般向前散去,纯士高兴地望着那孩子们的背影说道:“多可爱的一群孩子,他们把我们的环境变成画的世界,诗的优美,素璞!我们多幸福呵!”
“幸福!”素璞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但我觉得幸福离我们——唉,至少是我吧,还差些路程呢!”
“你以为……”纯士的脸色有些苍白了,“你想还有什么隔膜在我们中间吗?”
“不是你我间的隔膜,而是一些别的东西隔膜了我们。”素璞沉思地说。
“那么什么时候是晴朗的日子呢?”纯士的声音有些发抖。
“照我想来,假使我到欧洲去后,再回到你的身边来时,便是晴朗的日子了。真的,纯士!我觉得非到那个时候,我的心是永不会有平静的一天呢!”
“既然这样,你就早一点到欧洲去,爽性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吧!”
“不过,纯士!”素璞睁着一双湿润的眼说:“我去了,假使我同贺士间相处得很好,那么我们这一生的情谊就算收束了……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记着我们间的晴朗日子,我只求你在我走后,把我整个忘掉,同时你要另外去认识一些女人,如果我真不回来了,你便可以很快乐地同别人结婚!”
“这算是什么意思!”纯士有点愤怒的样子,“我真不懂你们女人的心!”
“哦!Darling,你不要生气,上帝生了女人,多给她们感情,所以她们变成了这样优柔,同时呢,社会的制度,又特别压迫女人,所以她们也不能不变成这么多顾忌!”
“唉,”纯士头上的汗珠,一颗颗滴了下来,说:“素璞!你莫非疯了,不然,就是我在作梦。”
“不,我也不疯,你也不在作梦,这实实在在是这世界里的真象。”
沉默包围了他俩。这丛林中只有一两只翠鸟,在一递一声地唱着,素璞听见纯士的失望的低叹,她一双眼怔怔望着树隙间蔚蓝色的云天,过了许久,她握住纯士的手说:“唉,纯士,我使你受苦,也许有一天你要变成怨我吧!”
“怨你?是的,怨你,……不过我不能为了残忍的运命而怨你呵!唉,素璞,Darling!放心吧,纵使你不回来了,我也不会怨你的!”
“你真好,纯士!你真伟大!……不过最后我多半还是要回到你身边的。”
“但愿命运之神,不太难为我们!”纯士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俩默默地出了树林,含着纠纷凄楚的心情奔向归途。
……一个月以后,素璞果然到欧洲去了,当她动身时曾拍了电报给贺士。
车子到柏林时,正下着雨,马路上水光灯影,互相激射,素璞伏在车窗向外望,人群如浪潮般地涌到车旁,一个个高低不同的头在攒动着,但是她找不到贺士在哪里。人群渐渐散去,素璞的心正急迫着:“莫非他没有接到电报吗?也许那个米利安小姐不许他来吗?”她正在神思慌急的时候,陡觉身后有人说话,急回头一看,一个西装整齐的青年,直挺地站在那里,“呀!”素璞不禁惊叫了一声,原来那人正是别来四年的贺士,——他还是很年轻,而且态度更欧化了,头发整理得那样光洁。素璞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下。
“怎么样?这几年好吧,你似乎瘦了些呢!”贺士含笑说。素璞这时心里塞着极复杂的情绪,像是高兴,又像是惭愧,同时一股凄梗的东西,塞住了喉咙,她低下头来,看着被雨泥玷污的地上。贺士替她提着箱子,出了站台,一辆汽车停在那里,贺士向那车夫招了一下手,一个年约三十岁的高鼻子的男人,走了拢来,恭敬地向贺士行礼问道:“到哪里去?先生!”
贺士把地名告诉了他,他连忙把箱子安放好,他俩也上了车,车子就风驰电掣般地开去。车窗的玻璃被雨打湿了,模糊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但见灯光明亮,人群依然稠密,而且车子络绎如长蛇般,蜿蜒不断;转了几个弯,车子忽然停住了,贺士说道:“到了!”素璞跟着他走进那座高楼去。一个红鼻子的高大男子,站在门口,见了贺士,含笑上来招呼,贺士把箱子交给另外一个年轻的男人,便同素璞坐电梯上去,到了第五层楼才下来,又向右走了几十步,有两间小小的屋子,那便是贺士所住的地方了。素璞进了屋子,细细观察这屋子的布置。只见这间屋子只有一丈多长,八九尺宽,左面放了两张书架,上面叠着满满的西洋书籍;靠窗子斜放一张书桌,桌上满是杂志和文具;再看右边,放着一套沙发,沙发旁有两张小矮茶几;墙壁上挂着人体解剖图,还有贺士在实验室的像片;沙发旁另有一扇门,是通到卧室去的,素璞便走进去看。那是一间极简单的寝室,除了一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床外,还有一只放衣服的架子,和两个铁箱子;但是光线很好,屋里共有两扇窗子,一扇是朝街的,伏在那里可以看见街上的种种东西;一扇呢是靠着一座小花园的,里面有许多青葱的树木,和鲜丽的花草,一阵浓烈的花香,从风里吹过来,素璞怔怔地靠着窗子出神。
吃过晚饭后,雨已停了。凉云渐渐散尽,天空拥出一轮月儿,照得那花园,叶清如洗,那娇艳的玫瑰,含露欲滴。素璞只顾伏在窗栏上眺望,贺士悄悄走过来,抚着她的肩说道:“我真想不到,会在这里和你相聚,我走后你过得很好么?听说你的朋友很不少呢!”
素璞听了这话,觉得贺士分明有怀疑她的意思,但是她陡然想起米利安小姐来,便冷笑道:“你去国外这几年当然也过得很好了,……你那位女朋友呢?”
“哪个?”贺士似乎莫名其妙地问着。
“那个!你倒问得我好,哼!一个温柔的女看护,难道你竟会忘掉吗?”
“你说的是米利安小姐吗?”贺士微笑着说:“她老早不在柏林了。”
“怎么,她到哪里去了?你怎么舍得让她走?”素璞讥笑似地望着贺士哼了一声,贺士脸上陡然罩了一阵阴霾,他在屋子里踱着步儿,双眉时时皱紧了,最后他站在素璞面前说道:“我们现在大家都应当公开些,现在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米利安小姐已经同别人结婚了,我同她只不过是朋友的关系,请你剖白你自己吧!”
素璞苍白的脸色,在月光下更像一个大理石的石像了,恐怖羞愧的情绪,充满了她此刻的心,同时她觉得贺士冷森森的态度,使她憎恶,愤恨,这时她有些后悔不该离开纯士到他这里来了;再回想到同纯士分别时,他那种温柔悲哀的双眼,简直深深地印进她的灵宫里,好像一只将被抛弃的绵羊,他除了忍受命运的宰割外,没有一些反抗和怨恨的表示,于是哭泣从她心头发出声音来,她的睫毛被泪水沾湿了。她始终不曾剖白自己。
她同贺士住了两个月,他们表面的生活,还没有什么大的裂痕,不过为了各人心里都有着阴霾,因此小吵嘴差不多每天都有两三次。
不久秋天又到了,虽然都市里很难看出气节的变化,但是第一声秋的悲吼,是从那小花园里发出来的,玫瑰早已谢得只剩了空枝,夜莺再不在窗前唱歌了,葡萄已经成熟了,早晨看见几个孩子,手里提着篮儿,在那玫瑰丛前的葡萄架下,用剪刀采下那一串串又红又紫的葡萄来。素璞站在窗前,看他们工作,忽听得一阵秋风吹过,那玫瑰树的叶子,便落了几瓣在地下,“唉!”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手抚着心,她觉得心海里是起了异样的波浪,忽然又听见天边一阵雁子振翼的声音,她不禁低声吟道:“看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一股怅惘的情绪,从那一字一句中涌了出来。
她呆呆地独坐在一张圈椅上,贺士到医院里去看朋友,屋里寂静得像坟墓,她忽看见窗旁的小柜子,有几张纸角露在外面,便走过去,抽开屉子打算整理整理。当她开第二个抽屉时,忽发现一个绿色的纸包,上面拴着一根妃红色的缎带,“这是什么东西呢?”素璞自言自语地沉吟着,那只手不由自主地已把缎带扯开了,打开纸包一看,原来是一束信,全是德文的,素璞看了半天,只认得几个字,但这已经很够了,就由这几个字里,她看出这是一个女人写给贺士的情书。她拿着这一束情书,心里怦怦地跳着,她觉得自己是被欺骗了,一股愤怒,搅着妒忌的凄酸,那眼泪禁不住滴在衣襟上了。可是同时她又觉得有点高兴,觉得这不啻是一道赦令,对于她和纯士间的秘密,因有了这一道赦令,他们可以变得坦然了。
素璞正拿着那一束情书沉思时,贺士已推开门进来了。素璞连忙把情书放在身后,但是贺士已看见了,讪讪地说道:“你从什么地方找到的?”
“你自己放在那里的,难道还不晓得吗?”素璞冷然地说。
“其实那又算什么呢?一些很平常的通信罢了。”贺士巧辩地说。
“当然了,我认不得德文,随便你怎么说都可以,不过假使你肯答应我,把这一封信暂且保存起来,等我把德文读好了,我看过之后,你再毁灭它,方算你对我是真心的。”
贺士听了素璞的提议,想了想答道:“好吧!那么你就先收着,等你读好了德文,细细看看,就知道我并不曾说谎。”
素璞听见贺士这样说,自己心里倒有些愧悔,不禁脸一红,含笑说道:“我倒错怪你了!”
他俩之间的爆烈,暂时地被欺骗压息了。
三个星期过去了,素璞拼命地读着德文,她几乎连寝食都忘了,她的心是倾注在那一束情书里,这个情形贺士似乎也觉察出来了。他每次看见素璞在苦苦地记忆文法的规则,他的眼里便不免漾出诡计的光波来,而他嘴里却勉励着素璞道:“再有几个月你一定能看懂那些信了,那时我也可以表白我的心迹呢?”
素璞因此毫不猜疑的把信仍旧放在那屉子里。在一天下午,素璞到街上去买一些东西,走回来的时候,看见屋里有火光,她吓了一跳,莫非失火了吗?她连忙跑进屋里一看,只见贺士坐在壁炉边,不知在烧一些什么东西呢!素璞站在门旁怔了半天,忽然心里一动,连忙抽开那放情书的屉子一看,原来那一束情书早已失踪了,素璞一切都明白了,狠狠地瞪着贺士道:“欺骗人的魔鬼!”她说了这一句便转身到寝室里,伏在床上痛哭。贺士慢慢地走了进来,推着她说:“这是一些不相干的信,留着究竟没有意思,所以我把它烧了,你何必这样伤心呢!”
“当然要伤心了,我作了人家的傀儡妻子,自己还不觉得!
“哼!”贺士冷笑了一声,说:“我又何尝不是作的傀儡丈夫!”
“你怎么是傀儡丈夫?你倒得还出我个凭据来!”素璞勉强镇静着说。
“算了吧,我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大家留点体面好了。”
素璞觉得贺士的话太刺心了,这样下去终没有好处,倒不如趁这个机会,离了婚吧!她因此毅然决然地说道:“既然大家都是傀儡,我们还是分手,各干各的去吧!”
“离婚吗?我不愿意这样作,为了我们的女儿,我希望你不要再提这话吧!”
素璞听他提到女儿,她的心又被激动了,“是的,为了那可爱的女儿,我应当忍受一切。”她心里这样想了,那一股勇气又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俩的谈话便这样沉默而结束了。
素璞的心,一直在苦纠着,她有些支不住而病倒了。当她病后的第三天,她接到纯士一封信,说他现在认得了一位金女士,她是中国某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和他通过几个月的信,而且照片也寄来了,意思之中,希望素璞早给他一个答复,他才好决定他的前途。
素璞接了这封信,心里一股酸浪,直冲上来,她躲在被里呜咽,这时贺士从外面进来,问道:“你好些吗?”
她只摇摇头道:“我恐怕一辈子也好不了的。”
“这是什么意思?”
“唉,什么意思吗?我觉得我现在过的不是人的生活,这病又怎么会得好?”
“照你的意思要怎样呢?”
“我想你还是放我去吧,你再找个好的……”
贺士不响地绕着屋子走来走去。
过了一个星期素璞便同贺士在一个律师那里正式地离了婚。出律师公所时,素璞是含着希望的微笑;而贺士呢,却沉在哀愁中,他低低地叹息着回到家里。
§§§胜利素璞出了律师公所,仍同着贺士回到家里。贺士独自坐在书房里,两手抱着头,看着地板出神。素璞忙忙地拟了一个电报稿子,告诉纯士她在这星期五乘船到美国去,一切的事都等她到了再决定。
素璞打好电报回来时,看见贺士坐在书案旁,不知在写什么东西呢!见了素璞,他黯然地苦笑着:“现在我们是朋友了!
……”
素璞看了他的神色,心里也由不得一软,无论贺士平日怎样欺骗了自己,但作了一场夫妇,现在撒手走开,回想旧梦,也不禁有些凄恋。想到这里,那眼里已满蓄了泪水,哽咽着道:
“这一切事情,都是命运,假使你当初能带我出来,你也不至于认得什么米利安小姐,我呢,自然也更没有什么问题了,现在事情已经到这地步!除了大家撒手,以后的结果更不堪设想了。”
贺士慢慢抬起头来望着素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不错,什么事也都只好归咎于命运……不然,这些纠纷怎样解释呢?
……但是我有一件事,到如今不得不请求你剖白,虽然我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干涉你,不过在友谊上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怎样到美国去的?”
“你要知道这个吗,不错,这是人情,我当然可以告诉你: